王宗仁 | 青藏写意五题
王宗仁|青藏写意五题谷露
缩在羌塘草原深处的牧村。
我找到它已经是次日的清晨,穿过了一个漫长的夜的隧道。
时光倒流50年,我们在追击一股逃匪的路上,巧遇一位藏妇在战壕里诞生了她的女婴。
重温往事,更多的是对母亲的一种由衷敬意。
如今,谷露这两个字依然留在地图上,可是当年的模样已经荡然消失。藏楼代替了牦牛帐篷,遍地是亮亮的太阳以及温室地膜上反射的莹光。
藏地盛开着那么多温暖的容颜!
一只小鸟衔着阳光从眼前飞过,我禁不住有些摇晃。
远处的草滩上有一群蠕动的羊,还有发辫上插着野花的牧羊女。她肯定不是那个出生在战壕里的婴儿,我却出奇地想到那是那个婴儿的女儿……
在羌塘草原找一个人很不容易,找50年前的一个陌生人更不容易。
我最不会忘记的是那个战壕,从那里扬起的枪声把整个**的山水洗得透明清亮。
枪声早已消失,藏妇的故事也载入历史。战壕则成为谷露不朽的标记,一直贴在羌塘草原最醒目的位置。
1959年得诗于羌塘
2009年写于羌塘
吹鹰笛的女孩
可可西里的黄昏,终于在夹着漫天雪粒的晚风里,蹑手蹑脚地走远了。夜幕悄悄地罩在了月亮湖畔。
一只归巢小鸟抖动着翅膀顺风而飞,比山脊还低矮。天空仿佛是巨大的笼子,鸟挣脱不出,落脚于帐篷上。
帐篷里的牛粪火在夜风里低声咳着。
听,路口索玛的鹰笛声捞起了湖里银盘似的满月。
笛孔中飞出随意云彩,落在地上成了长虹。
笛孔中溢满铿锵水波,流进草滩就是一条小河。
笛声响起的中间,下起了雪。
雪比虹美,雪比河长。
月亮慢慢踮起脚尖听笛。
一伙陌生人问路:小阿妹,去月亮湖的路怎么走?
索玛打量问路人,身背杈子枪,手持绳索。她马上想到了盗猎者,又想到了月亮湖是藏羚羊的宿栖地。
机灵的索玛指指右边山坡上的哨所:那就是月亮湖的守门人!
陌生人远走,却无法高飞。
可可西里的夜静悄悄。
藏羚羊枕着月色而眠。
高悬的月亮像藏家姑娘的**,把荒原的夜喂养得如此肥大,嫩亮!
2009年8月26日于五道梁兵站
兵站窗台的花
在这荒原上,没人知道它的名字。无须知道。
它亮在雪山上,像放在膝前的小灯。不是开放,而是燃烧。把一切娇气拒之门外。
只为兵而开。
喝着雪水,吃着冰渣。它没有自卑感。
当班长把舍不得吃的维生素喂它时,它猛地窜高一节,表示了感谢。
兵们就是用如此简单的方法,把美和美的态度种在了雪山上。
它很有情。
每在兵缺氧卧床时,它低下头悄悄忧伤。
有时还张开花唇,不是讨要,而是有话要说——
这天,班长的女朋友专程上山把它探望。那花陡然间变成一只小船。它要载着姑娘和班长出门,远航。
班长有言在先:慢点,我有条件,我们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但是还得回到雪山……
2002年得诗于日喀则
2009年9月23日写于昆仑
唐古拉山夜灯
我翻过唐古拉山,前头的路断了。
夜色渐浓,渐变宽。回头望,
山顶歇着的那个黑点是鹰吗?它像漆黑得发亮的一颗汉字,
在无边的黑夜,静立不动。它的翅膀被夜藏起,
还是那只遨飞的鹰吗?
藏北的夜,空寂,无人。
我睁大漆黑的双眼,寻找光源。
远方的远处有一粒亮光,把暗夜撞疼。
我朝它走去,它离我越来越近。
放大的美丽。
我知道那是兵站的夜灯,专为四野的夜行人亮着的夜灯。
冬夜已闭上眼睛,它亮着!
那个兵站在山顶很高很高的岔口。
屋檐的高度可以摘取星星。
灯光像天上的星星,
兵站的星星。
我想,城里的楼房再高也超越不过这盏夜灯的灯焰。
寒冷的冬夜,藏北也可以描绘出花朵。
我朝着灯光走去。今夜,我是兵站迟到的投宿者。明早我肯定是它的早起人。
在这广袤的夜的藏北荒漠上,我心满意足地只收走这小小的却温暖千万人灵魂的灯光……
2009年秋末于**西郊
想起六十年代格尔木某年某月的某个傍晚
那场风沙快马加鞭绕过昆仑山,来到在地图上刚刚站住脚跟的格尔木。风沙很猛且紧,也很浪漫,吹走了所有人的方向。
格尔木河被拦腰吹断。
那个黄昏显得那么漫长,接着的那个夜晚更是熬煎。
市中心那座最高的烟囱应着风沙倒下的那一刻,街上的行人都乱了脚跟。
有人失去控制顺风跑着。
有人双手抱头逆风而行。
有一个拾荒老人跑着去追一只纸袋。
也有人不改变姿势迈着大步急急赶路,
那是执勤归来的一队士兵。
望柳庄在闪电中猛地一亮,又暗了下去。
嘎巴一声,很脆。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难忘的一个声音。
慕生忠将军当年栽下的那棵柳树侧身倒下,却没有断裂。
同时,一辆走过的汽车栽进路边的深坑。
就在这瞬间,我孕育了一个诗的意境:
这诗与风沙无关。我只想说,
倒下的将军柳仍然是一棵站立的树。
不少茁壮都预示着死亡,
它呢,无根无叶地躺着依然活着!
得诗于文革中慕生忠将军遭难时,
2000年写于格尔木
主编点评
在当代文学长长的画廊里,诗人散文家王宗仁是一个奇迹。数十年如一日,踏雪迎风,几乎把整个身心都融聚在了遥远而又神奇的青藏高原上。以播种爱与崇高为己任,记事,写意,乐此不疲,形神兼备,硕果累累,堪称是绝地高原的丹青高手。
我们所面对的这组散文诗,只不过是他文学江湖的一束小小微澜而已。但所透露的生活气息文学根脉却是深沉的。从羌塘草原小小牧村"露谷"的战地婴儿的命运之思,到可可西里守护藏羚羊的"吹鹰笛的女孩"和“山坡上的哨所",以及只为兵而开的"兵站窗台的花”。继之是唐古拉山上的奇观,那“温暖着万千人灵魂”的兵站的夜灯。最后又"想起六十年代某年某月某个傍晚"倒下的将军柳"。他的文学凝视总是萦绕着这方高原人的精神之美的描摹和赞颂。静揽时空,聆听清音,每一章都是一个敞开的窗口。如灵魂的眼晴。如脉络清晰却又深藏机锋与诗韵的淡远的水墨画。精彩的细节描写,工筆画一样的线条勾勒,组合成阵,浓缩了的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蓬勃生机,历史与时代的印痕。虽然着筆都是兵站或岗哨上的士兵,受难的将军,守夜的牧女……但展示的却是高原的灵魂,高原人的爱与崇高。正如诗中所云:
"这诗与风沙无关"。
是“兵们把美和美的态度种在了雪山上"……
——刘虔
(2019/1/5。三亚新风桥边。)
王宗仁
著名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1939年出生于陕西扶风,汉族,初中毕业,1958年入伍。党员,高原军旅7年,以后一直在总后机关工作。历任汽车驾驶员,副班长,团政治处书记,新闻干事,创作室主任。一级作家,享受政府特贴。出版报告文学、散文集30余部,题材以青藏军营为主。长篇报告文学《历史,在北平拐弯》,中篇报告文学《青藏高原之脊》。散文有《情断无人区》,《五道梁落雪,五道梁天晴》,《藏羚羊跪拜》等4篇散文选入初中语文课本。《藏地兵书》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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