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超 发表于 2022-4-30 16:19:33

谭光荣:站位,因文学而改变



寻访文学领域的精神光芒,共享创作历程的故事与领悟,《中华文学》大型人物访谈系列,用文字与光影记录属于写作者的真实瞬间,那些相遇与交会,意外闪着光。



谭光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原籍湖北省秭归县,1954年出生于湖北省兴山县。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系和中共中央党校经济管理专业。已出版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话剧剧本、电影和电视剧剧本、理论文章等约1020万字,曾任解放军文艺奖、鲁迅文学奖等奖评委。其名录已入选《中国作家大辞典》和《世界优秀专家人才名典》。被誉为中国十大军旅作家、世界野人文学之父。


文学于您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因为我出生在山太大、天太小、路太陡、人太少的高寒偏远山区,那里没有村庄、没有公路、没有商店,只有每天往返二十多里陡峭山路的一所连操场都没有的初级小学,全校学生加起来也不到四十人,一至四年级都挤在一间昏暗的土房里上课,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我们往往十天半月也到不了学校。所以,除了学习语文算术外,我们没有空间生成其他特长,因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和遥远的山路,我们没有时间产生其他爱好。十七岁走出大山到了新兵连后,我才第一次见到乒乓球!因此,战友们都有其他如下棋、打球、写字、绘画、唱歌、演节目、操弄乐器等爱好和特长,我长着一双伤痕累累的粗糙大手,却什么也不会。没有业余爱好,没有一技之长,就会被边缘化,就会常常被人看不起,被领导和周围人冷落、疏远,时间一长,好事、轻松事都远离你了。



是一本《敌后武工队》的小说,改变了我的处境。这本书是我们出公差帮地方一个单位搞清洁卫生大扫除时,从垃圾焚烧箱里被我发现后捡回来的。



啊,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书!完全不像我们读过的语文课本!这本书让我平添了业余爱好,更是带领我走进了文学的世界!因为看了这本书,激发了我找书读、借书看的浓厚兴趣。



后来读多了、看广了,就想自己动手写。我就花1角6分钱买了一本稿纸,悄悄地模仿着写故事。把要写的人物分成大好人、小好人、不好不坏的人和大坏人、小坏人等五种人,让他们在一个典型的场合粉墨登场,斗智斗勇。



后来,湖北省军区征集抗日斗争故事,我凭听到的一个杀敌故事写了一篇被入选。从此,“秀才”的虚名就在连队传开了。



能写文章肯定算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身边不缺朋友,也不缺领导了,被边缘化的处境大大改变!文盲战士还请我帮他们写入团申请书、写恋爱信,连队领导也把一些写材料的任务交给了我,还让我辅导文化低的战士学文化。



因此,如果没有文学,我可能就退伍回老家穿草鞋挑大粪了,不会留部队穿皮鞋当干部了。



是文学创作改变了我的命运。



从开始尝试写作,到最后找到方向,经历了怎样一个过程?



沈从文说:“一个人走上文学这条路并不难,难的是走一辈子,难的是走到底。”我是一个业余写作者,虽然一生都在与文字打交道,但笔下百分之九十的文字都不是文学作品,而是通知、指示、请示、汇报、领导讲话、调研报告、经验总结、新闻报道、理论文章等等。这些文稿都是领导机关的干部们的十八般武艺,是职业行为,也是机关干部们的水平能力评价标准,这些文字属于逻辑思维的范畴。而小说、散文、诗歌等则属于形象思维,两者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虽然它们都是文字。多年从事的宣传教育、部队管理、军事训练、战备值勤、带兵练兵、排兵布阵等工作,是我安身立命的职业属性,我靠这份职业养家糊口,也靠这份职业提升人生素养。



因为我喜欢,所以我坚守。这么给你说吧,最初我对文学只是业余爱好而已。我就给自己做了一个时间安排:白天属于职业,晚上属于爱好!



我既没机会参加任何关于文学创作的正规培训,更没机会入读诸如文学院、中文系、作家班等专门的文学教育培训机构。能写下一些文学作品,靠的是利用休息娱乐体育锻炼的时间加熬夜来读书、来写作的。早先能写出几篇能发表的东西,则主要靠分析研究别人的作品,有时候就是看到人家写了一篇,与我的创作冲动产生了同频共振,我也就模仿着写一篇。



一路走来,身边也常有许多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他们都有各种不同的成长经验,也有相当丰富的生活积累,也读过不少文学作品,对于他们来说,写什么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不知道怎么写、写出来了不知道怎么办,几万几十万字的稿子都压在案头箱底。我个人的体会是,一个人能够成其为作家,至少要具备四个条件:首先要有持之以恒的写作热情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二是要有悟性,尤其是举一反三的想象力;三是要有生活的馈赠,即相对独特的生活经历;四是要得到机遇和引路人,即学习写作和发表作品的机会和指引。



我最初的文学之路其实受到过质疑和打击:在连队当战士时,因是突出政治的年代,每天除了站岗值勤军事训练政治学习以外,属于个人能支配的时间都是在熄灯号吹响之后。我好不容易悄悄地躲在操场一角、走廊尽头,坐在砖头上趴在方凳上打着手电筒写下几百或几千个字,总有人过来呵斥你,甚至要检查你写的内容是不是有问题。面对这种写作环境,是放弃还是坚持?再是,我的写作完全靠自学,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训练,平时都是碰到什么报纸杂志就读什么,读了什么就写什么,看了几篇小说就学写小说、读了几篇散文就写散文的那种,所以提笔很快,成篇很慢;想法很多,成文很少;数量可观,质量低下。即便几十年过去了,陆续也参加过一些座谈会、改稿会、笔会、作品讨论会等,别人发言都能说上一串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这个某某斯基那个某某克斯,我大都听不懂,像听天书一般。



写了几十年,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题材上什么都有,工厂的、农村的、部队的、学校的、过去的、现在的、爱情的、恩仇的、商场的、战场的,等等,庞杂得很。而体裁上也是什么都有,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话剧、小品、歌词、电影和电视剧本,甚至连文学评论、电视纪录片、专题片都写,结果,什么都写,什么也没写好,这是我的一个很深刻的教训。



因为这些年都是只强求数量,没有时间考虑质量问题。直到五十岁后,才猛然省悟:一双手是抓不到五只兔子的。这时才想到文学前辈们的谆谆教诲: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于是,才深思自己究竟熟悉什么?我最后想到了我的文学功底单薄,只能独辟蹊径,写没人写过的神农架野人!



我的成长环境就是我的独特优势,就是我文学创作的厚土!



小时候听到的十个故事就有八个是关于野人的,而我的出生地离野人最近。12岁那年初秋,我还被通知参与生产队玉米棒子被偷盗后的侦查破案工作,发现了在刀耕火种的地边与山岩接壤处的大脚印。1963年我父亲还猎获过一只老虎,我们吃了它的肉,一张虎皮和一架虎骨卖给了县土产公司和县药材公司,共得了31元钱。我常年还参与打猎活动,14岁那年我亲手抓过一只豪猪。好像是从9岁开始,每到秋季,我每晚都是在山上的简易窝棚里守野猪度过的,孤零零的我站在窝棚门前,一夜一夜地向着黑洞洞的大地呐喊,一夜一夜地对着玉米地吹牛角,为了给自己壮胆,把火堆烧得大大的,让火光冲天,偶尔向发出异响的玉米地打上一铳,试图将逼近粮食的野猪、黑熊、獾子们驱赶回到它们的大老林。



这些生活积累,更坚定了我以大山野大沟壑大森林为平台,让男女老少野人像我们进化人类一样,进入到文学作品当主人公的信心。



我们都没见过真家伙野人,怎么写?这个必须面对!



怎么面对?丰富自己的想象力是唯一途径。



是想象力支撑了我两百多万字的野人题材系列长篇小说的完成。我的六部写神农架野人的小说,既像传统小说,又像武侠小说,也像神话,也像童话,也像魔幻,也有科幻元素,有报纸发表评论评介我的野人题材作品时,说我这是创意写作。我不懂,反正我写出来了,出版了,只要读者愿意读,就足够了。





您会读早期的作品吗?现在读来是什么感觉,对未来创作又有何启发?



我最早的作品,都是用钢笔写在自己买的一本本稿纸上的,因为多次调动工作,在武汉三镇就搬了十一次,后来又搬到了广西柳州、广西崇左、广东湛江,调进了广州后也搬了三次家,所以有些手稿就这样散失了,目前还能看到的大约有三四十万字,有小说有诗歌有散文有报告文学等,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命运:都是没有发表过的。我偶尔也找出来看看,看到自己那时的心血记录,看到的是自己的努力,是自己的成长,也是自己追求文学梦时一步步走过来的路。



读自己早期的作品,回忆是少不了的,反思也是少不了的。



看自己这些面黄纸脆的手稿,有的篇什从头到尾写的都是两个字:幼嫩。幼稚是无法跨越的成长环节。由于基本功不够,写出来的东西显得狭窄、小气、单薄,阅读不够,涉猎太少,是它的主要原因。不能细读它们,尽显粗浅、板结、生硬,这些都是急功近利、急于求成造成的恶果。当然,从中也看到了自己成长的深深浅浅的足迹,是煤油灯下幼稚的文学雏形,是汗水留在时间中的纪念。当然,也想从中找到一些现在还可以搬过来的素材,也想找到几篇能收进将来出版的文集的篇什。



有时在查找资料时遇到早期发表过自己作品的杂志报纸,还是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很自豪的情绪看它们。这时就生出了一种成就感:因为与我同样职业、同样经历的许多人都没有自己写的作品,只有抱怨和自责,这些我没有,因为我有自己的作品佐证我的努力。看自己早期的作品,我有一个事后的发现:作为一个想当作家的人必须具备“三得”,受得了寂寞、寒酸、苦累;忍得了嘲弄、否定、失败;熬得了时间、冷落、低谷。



写作的幸福与烦恼。



作为一个长期坚持业余写作的人来说,写作的幸福是还能挤出时间让我读书和写作。长期的坚守过程中,短暂的幸福感是来了灵感并且马上记住了。稍长些的幸福感是每完成一部作品后的欣慰。当然,参加文学活动我尤其感到幸福。烦恼主要是没时间写作,或是我这里正写着,上面突然让你干别的,而且一干就回不到原先的创作情绪上来了,再也找不到感觉了。我的许多半截子作品,我叫它断头作品,多得很,有的写了几百字,长的写了十多万字,都因工作中断了,如1989年我正写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写了二十多万字了,但工作由武汉调动到广西,那部小说永远无法接续上了。



人,天生就具有创造力。但创造又是各种各样的,农民将荒地改造成良田种上庄稼是创造,工人将矿石冶炼成钢铁造成机器是创造,作家将文字组合成作品变成精神食粮也是创造。创造一种结构,创造一种语言,创造一种叙述方式,创造一群血肉丰满、有个性、有灵魂的人物乃至于创造一个或近前或辽远、或浩大或深邃的世界。



文学就是创造,创造是一种很高尚的幸福,因为所有的创造都是有价值的,都会带来一定的社会进步,也会给他人带来好处或方便。



创造使人幸福,使人自豪,使人受益。往往,你的创造力决定你的人生高度!



与《中华文学》的缘分。



我见证了《中华文学》的诞生!



那是2015年9月12日,我应《中华文学》创刊者之邀,与诗人柳忠秧先生专程从广州赶到武汉参加了创刊大会。尔后,每年一届的中华文学奖颁奖盛典我都事先调整好时间,全程参与了。



按说,《中华文学》有点儿生不逢时,刘富道老师当时在大会上发言说是“逆袭”,有逆生长的味道,因为已经有一些报纸杂志在死亡,还有一些也在死亡的路上。别人在死亡或在预约死亡,而《中华文学》在降生,可想而知,它的生存是多么的不容易!但当时我们就说:生不逢时还要生,肯定它的内心是十分强大的,它的生命力是十分顽强的,它的基因是很优秀的,办刊人既然能让它出生,肯定就指望它好好地生存,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更加说明决策人必有过人之处,必有绝招,必有保证它活好活得精彩的能力和操控本事。



在与《中华文学》长达七年的交往中,我获益良多。首先是认识了一群忠于文学、忠于读者的出版家、编辑家,再就是认识了一本注重发现新人、培养作者、专载好稿的杂志!第三是不仅见证了一本新刊物的成长壮大,也见证了一批新作者的成长成熟,尤其是这本杂志与许多刊物不一样的办刊路径:在许多地方成立了工作站,那些地方的作者和作品成集群式地生长着,陕西省镇坪县的作家群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子。



刊物需要作者的大力支持,作者需要刊物的培养扶持,在这一点上,《中华文学》做得非常到位,既有高大上的文学水准和运营方略,又有精细深的生存土壤和生命活力。他们的匠心独运、辛勤耕耘,都收获了丰硕的果实,尤其是每年一次的颁奖盛典,把全国各地几百名男女老少作者聚集在一起,请专家名家进行面对面的教授辅导,对他们的作品进行针对性极强的讲评点评,对优秀作品进行肯定嘉奖鼓励,不仅有力地提升了广大作者们的文学素养,也大大鼓舞了大家勤奋学习、潜心创作的士气。这项文学活动特别有特色、接地气,特别有召唤力和影响力。已经连续举办了七年,形成了文学品牌和气质,成了全国作者每到金秋都期盼的节日、都力争参加的盛会。



祝福《中华文学》兴旺发达!




谭光荣作品赏析

我们的野人

文丨谭光荣



我从小喜欢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周围老一些的人们讲故事。他们大多只有故事,没有文化。他们讲的十个故事,就有七个是关于野人的,因为他们离野人最近。



神农架南麓有很大一片土地,尤其是野人活动最为频繁、旅游资源最为丰富、能够代表神农架典型地貌特征的地区,原来都是属于我的故乡——湖北省兴山县的地盘,都是成立神农架林区时划过去的。要是再往南划十几公里,我的出生地也就不属于兴山县了。



当然这是近五十年前的事了。



咱们说野人的故事。



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是从人多地少的屈原故里秭归县水田坝乡自发地移民到山大人稀的兴山县王昭君娘家所在地找土地耕种的中年、少年农民。



农民不是都没有文化,我爷爷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每当过年过节的时候,爷爷双手擎着一本发黄的雕版印刷的线装书,用一个固定的调式、在文字中加入许多语气助词和转折词唱给家里人和客人们听。大家吃着我奶奶端出来的柿饼、核桃、板栗、猕猴桃、葵花籽,听得津津有味。



文化是有感染力的,爷爷唱书唱累了,那些不识字的人就想表现自己的知识。于是他们就讲野人的故事。



第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苗陈氏给野人接生。



家住双土地垭的苗陈氏是一个远近有名的接生婆,亲手接生的孩子有几百人。好人命苦。六十七岁的苗陈氏竟然在一年内相继失去了老伴和独生儿子,孤身一人独住在远离人户的垭口上那三间茅草屋里。庚子年(1900年)腊月二十九那天,一场雪下了一米多深。晚上,蹴在火塘角上烤热了身体准备睡觉的老妇人就听得一阵急促的刨门声。她思索了一下近段没听说谁家有怀孩子的妇人,再仔细一听,打门声不像寻常人那样利利索索清脆连贯。她连问三声:“是哪个呀?”外面没有回答。



老妇人横下了一条心:要我的命我躲也躲不过!反正我就一孤寡老人了,怕什么?她拉开门栓,只见台阶下站着一个一丈高的一身白毛的人形动物。高大人形动物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后背,嘴里发出“啊——喝——啊思喝”的叫声。老妇人说:“野畜生,你是要吃我,就朝前走。你要是找我帮忙,就转过身去。”老人断定这个高大人形动物就是被说得神乎其神的野人。



野人转过身体并且蹲下,双手仍在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后背。老妇人迟疑了一下,回手掩上大门,就走到野人前边,要向前走。“啊——喝——啊思喝。”老妇人回头一看,一直蹲着的野人竟转过了身体,仍将后背对着老人,双手依旧拍打着自己的后背。老人明白了:它是要背我走。



就着朦胧的积雪反光,野人背上的老妇人判断是向万朝山的方向去的。野人不走人走过的路,而是沿着山梁猫着腰飞快地跑着。老妇人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树木像飞一样往后移去。大约三更天,她发现到了一座悬崖下。野人轻轻放下老妇人,掀开一块像门板一样的石板,把她拉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她什么也看不见,几句“啊思喝”之后,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握着了她的手,并将她的手引到了一堆湿漉漉的羊胡子草上。草堆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野人。老妇人摸到了女野人的肚子,又摸到了露在下体外的一只婴儿的脚。“倒生胎生死人。”老妇人明白女野人是难产。她无法向男野人说明只能救活一个人,就抓着男野人的左手,挑出它的大拇指和小拇指,她扳倒小拇指,拍拍它的右手。野人用右手又扳起了小指头。老妇人只有又扳下它左手的大拇指。野人又扳起了大拇指。这就难了,男野人既要保大人又要保孩子,怎么办?但大人和孩子只能要一个呀。老妇人只有替野人作主了:先保大人的命。



不知不觉中,老妇人已经看得见洞里的情形了。天亮了,老妇人先将那只小脚塞回去,用正胎法将胎倒正,力争让婴儿的头部先生出来。当太阳光照进洞口时,奄奄一息的野人母亲和心脏只有微弱跳动的野人婴儿都躺在了一堆干羊胡子草上。



等到第二天半夜,老妇人又被野人父亲背着送回了双土地垭口上的家。



以后每年的腊月二十九深夜,苗陈氏总会被一阵刨门声从火塘角上叫起,一头三百斤的大野猪或是一头四百斤的狗熊被野人放在门外台阶上。先是那个一丈高的男野人送,后来,每当苗陈氏第二天察看足迹时,就发现是一大一小两双足迹来给她送过年肉。



本来苗陈氏对给野人接生的事一直守口如瓶,辛丑年腊月二十九,她远在巴东县的侄儿陈孝满、陈孝仓兄弟来给她辞年,由于路远,鸡叫头遍才赶到。兄弟俩在临近姑妈家附近,目睹了一个高大的野人扛了一头羚羊、一个矮一些的野人扛了一只麂子,放在姑妈家门前的台阶上,高大的那个野人抓了几爪门板,才迟迟疑疑地扭头拉着小一些的野人向房后的树林走了。陈氏兄弟吓得半死,屏声静气地等野人走远了才拼命地敲姑妈的门喊救命。



至此,苗陈氏给野人接过生的事实再也瞒不住了。苗陈氏活到庚午年(1930年)九十七岁时无疾而终。



第二个印象深刻的故事:野人用储备粮救人。



我的二姨嫁到万朝山西坡老林湾的时候,全国刚解放。新中国颁布了新的粮食政策,粮食实行统购统销。这是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小自然村,只有七户人家,他们到最近的五家坪村也要走一天半的山路,到乡政府要走两天的山路。七户人家选出的自然村长万广厢对政策的理解有偏差,要老百姓将自己家里的所有粮食先全部集中到村里的大牛圈里。因为只有这个牛圈是最大的一处草房子,大约四五十平方米大,原先能关六头牛,现在被平整了当粮仓,一下子装了二万九千三百一十一斤苞谷和黄豆。



万广厢的幺儿子万旺季是个哑巴,发现一只老鼠跳进菜油缸里吃油,他就用一只大粪筐扣住了偷油老鼠。十二岁的哑巴也要享受快乐的童年,他点了一把茅草扔进粪筐,老鼠被点着了。万旺季要看看老鼠的生死挣扎,就揭开了粪筐。横身着火的油老鼠一下子蹿出来,拼命地向外跑。哑巴追着一条火龙看得哇啦哇啦地兴奋不已,弹指间逃命的老鼠就跑向了牛圈。牛圈外墙根排着一圈给牛过冬吃的苞谷秸秆,焦头烂额的油老鼠一头撞了进去。哑巴还没赶到,苞谷秸秆就“轰”的一下子燃起了一丈多高的火苗子。火苗子被风一吹,瞬间上了房。



我二姨是第一个望见牛圈起火的人,她呼天唤地一路奔到牛圈时,房顶已经烧塌了。七户人家三十三口人一粒粮食也没有了。万广厢气得七窍生烟,举起茶杯粗一柴棍追着幺儿子打。可怜的十二岁哑巴被父亲一柴棍打死了。当夜,万广厢也上吊自杀了。



人死了不能复生,粮食没了,还有三十一口人怎么活命?那个时代农民们根本不懂得有困难找政府。地里的苞谷还只是一尺高的青苗,他们安葬了村长父子,就只有到山上挖节耳根、扯葭山菜、采松茸菌等当主食,一个个吃得两眼冒金花、两腮塌陷,拉黄水尿血丝,个个干瘦如柴。一个叫黄德国的中年汉子饿得站立不稳,滚下岩坎摔死了。还有一家五口人吃了毒蘑菇,死了四个。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老林湾一下子死了七口人。而且,后死的五个人,大家没力气弄到山上埋葬,只能搂几把草盖在他们的遗体上。



一颗粮食就是一条命啊,哪里又有粮食啊?黄德国的老婆方家平要喝水,因饿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慢慢往水井爬去。刚爬出门几丈远,她的两眼突然一亮,比看到一块黄金还兴奋:一粒苞谷!



方家平连泥巴带腐叶一把抓起来喂到了嘴里,嚼都没嚼就吞进了肚子。她再抬眼往前看,两尺远的地方并排有两粒!再往前,牛蹄坑里有一坑!她这时才知道用牙嚼苞谷粒。



人的肚子就是消化粮食的,无论这粮食是生还是熟。方家平能站立起来走路了,她就继续跟着地上撒落的苞谷粒往前搜寻。后山狮子嘴极其陡峭险峻,人迹罕至。有了力气的方家平顺着打翻的树枝草棵,就发现了地上有新鲜的赤足印,五个两寸长的脚趾头和一尺长的足面,使她不禁毛骨悚然:野人的脚印!



她伏在地上听了一会,又站起来四处观察了一阵,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那突突突的心跳声。她确认野人不在附近后,才顺着大脚印爬上了悬崖边的一个一人高的大山洞。



呀!干燥的洞里竟堆着一堆堆苞谷棒子。方家平不顾一切地往怀里扒拉,可是,人的胸怀太小,任她怎么扒拉,也抱不了二十个。她脱下上衣,尽可能地抱了二十几个苞谷棒子,就沿来路往家里跑。老林湾仅剩的二十六口人吃了方家平抱回来的苞谷后,都站了起来。他们背着大筐,拿着麻袋,在方家平的带领下,往狮子嘴的山洞进发。



一洞的苞谷,足有两千多斤,虽然有的存放了十几年以上,成了陈化粮,但对于老林湾的饥民来说,都是救命的东西呀。是这些还没从棒子上脱粒的苞谷,保住了二十六条生命,让他们度过了没粮的夏天,连接上了秋粮的收获。秋收后,知恩图报的老林湾全体二十六个人又挑选了三千斤又长又粗的苞谷棒子送回到了野人洞。一直没有露过面的救命野人,被老林湾的人用石头堆积了一尊野人像,当神明供奉在狮子嘴上。



第三个印象深刻的故事:野人掳走贺家女人。



这个故事也是老人们讲的。黑沟子是方圆三十多里的大森林包围中的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落,而且这十几户人家还是散落在七沟八梁里,各家各户之间都相距三五里以上。



贺长凡结婚后就与父母分了家,与刚过门的妻子杜幺姑在西流水盖了三间茅草屋。两口子一条牛两头猪三只羊和两条狗十几只鸡,种苞谷黄豆洋芋红薯,日子在种地生孩子的节奏中往前走了七年。他们的最大收获是不靠父母不靠别人,不仅每年的劳动成果吃不完用不完,还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贺峙山,二儿子贺峙水,每天牵着牛和羊在山坡上放着,还捎带打猪草。



因为这里与屈原的老屋才几十里路,纪念这位伟大乡亲的活动一直坚持了两千年。五月初四一家四口吃过中午饭,杜幺姑拿着一把镰刀,背着一个大口背篓,到偏岩那边去割粽叶,准备晚上包粽子,明天过一个丰盛的端午节。



吃过午饭的贺长凡像往常一样嘴里叼着大烟斗,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去给苞谷苗锄草。两个儿子都骑在羊背上,往阴坡放牛羊打猪草去了。



天黑得影影绰绰地勉强还能看见三丈远的人影,贺长凡才扛着锄头回家。往常的此时,屋里飘出老婆煎油炒菜的焦香,趴在屋外台阶上的狗亲切地吠上三两声,两个儿子争着扛走他肩上的锄头。然而今天却出奇的冷清寂静,他喊老婆杜幺姑,连喊三声却无人回应,倒把趴在门槛上睡着了的两个儿子喊醒了。



屋里屋外都没有杜幺姑了!贺长凡和儿子还有两条狗找遍了西流水的前山后沟,从夏天到初冬,三个人两条狗的喊声叫声哭声从早响到晚、从天黑叫到天明,把树上的鸟都唤飞走了,把土里的知了都嚷上树了,把一片片的树叶子都叫落下了,直到把雪花喊下地了,杜幺姑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因为黑沟子所有的人这大半年都加入了寻找杜幺姑的行列,地里的庄稼该种的没种下去,该收的没收回来,这年成了黑沟子历史上自有人耕种以来的第一个歉收年。



正在下大雪的晚上,贺长凡和两个儿子正掏着火塘里的洋芋当晚饭,大黄狗在大门外急得直哼哼的声音加上双脚刨门扇刨得哗哗直响,贺长凡以为狗是想进屋躲避风雪,一开门就是一竹棍打得大黄狗丢下嘴里叼的东西,要命似的汪汪大叫起来。还是大儿子贺峙山眼尖,一眼看见了大黄狗吐在地上的东西,跑过去捡起来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他妈的一只旧鞋!



贺长凡从大儿子手上夺过旧鞋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没错,这是杜幺姑端午节前失踪时穿在脚上的毛绒布鞋!两个儿子点火把,贺长凡给大黄狗的伤口止血。然后三个人跟着大黄狗往后沟里奔去。从岩坎上掉下来摔得皮开肉绽的杜幺姑已经奄奄一息。贺长凡一口气把失踪了整整九个月的杜幺姑背回了家,两个儿子又去小峰垭请来医生。



经过七八天的医治和调理,杜幺姑的伤势渐渐好了,就是肚子有些鼓胀。但是,她就是不说话。无论是丈夫贺长凡还是两个儿子,怎么开导怎么劝说,她就是不吐一个字,就连比画的动作都没有一个。



一天,小儿子贺峙水发现妈的古怪行径:她扯了一堆催生蒿子嚼着,又从高坎上往下跳,还用打草鞋用的木棒槌捶打自己的肚子。贺长凡觉得问题很严重,马上请来医生。



贺长凡不敢相信的事实竟然是真的:他老婆怀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大山里没有任何终止妊娠的条件和办法,三个月后,杜幺姑生下了一个怪胎:孩子生下地不是哭,而是“啊思啊思喝”地怪叫。满月时全身就长出了半寸长的棕红色长毛。给他一穿衣服就乱抓乱叫,三个月就能下地走路。哪怕是数九寒冬,他也不穿一寸衣物,光着长毛的身子在雪地里的树上过夜。

黑沟子的人都明白这个被他们称为“毛娃子”的孩子就是野人的种。杜幺姑当初就是被野人掳进深山当媳妇去了的。但是,谁也不把话说穿,怕伤害了贺家人。



杜幺姑后来又为贺长凡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国解放时,小儿子贺峙田还当上了区粮管所主任。



第四个印象深刻的故事:野人救活了上吊自杀者。



在离黑沟子约四五十华里的晒谷坪,住着一个特殊的家庭:祖孙三代六口人原来都不是一个家庭的:爷爷叫胡兴义,奶奶叫张会妹,二人无儿无女,就收养了一个孤女,起名胡文秀。胡文秀长大了就招了一个上门女婿王玉仁。胡文秀和王玉仁又四十多岁了,还没生下孩子。当地流传着一个说法:三轮儿不生四轮儿不养,意思是说三轮儿也就是三十六岁以上的女人是不会再生孩子了,四轮儿就是四十八岁以后是不能再养孩子的了,因为再抱养别人家的孩子养不家。胡文秀和王玉仁已满四十七岁了,再不抱养孩子以后就养不家孩子了。



于是,他们托人远近打听,听说高桥那边有个媳妇难产死了,男人怕养不活这孩子,就送了人。收下孩子的那家人请算命先生一算,说这孩子克母又克父,就放出话来说不要这孩子了。王玉仁夫妇喜出望外,走了两天两夜的山路,找到了放在屋外竹筐里的孩子。他们抱着这个婴儿才走了小半天路,胡文秀在路边上茅房时,发现了一个还连着脐带的孩子,被人丢在茅坑边上的墙根下。



这世界就这么古怪,同是宝贵的人,同是高贵的生命,有的到处找,有的到处丢!王玉仁两口子喜得不得了,一人抱着一个儿子往晒谷坪的家里赶路。



回到家,胡兴义和张会妹为自己荣升一级当上了爷爷奶奶、王玉仁和胡文秀也为自己荣升父母而庆贺了三天。据说三天的酒席喝完了十石(每石约三百斤)苞谷酿的酒,吃完了五头猪的肉。



一下子得了两个孙子,胡兴义给大孙子起名胡守业,给小孙子起名胡守本。老两口子每天挤羊奶喂出生不过几天的胡守本,小两口子则每天用碓将米舂成细粉末调蜂蜜糊糊喂两个月大的胡守业。心肝宝贝一样的胡守业和胡守本就在爷爷奶奶和爹妈的悉心照料下长成了十八岁的小伙子。



乡里俗语说:娇儿不孝,娇狗上灶。由于太娇惯,两兄弟从小就不听话,王玉仁想教育教育两个儿子,他的眉毛还没皱,就被胡兴义挡回去了。有一天,胡守业骂父亲是王八蛋,王玉仁要训斥他,胡兴义竟然还很高兴,喜滋滋地对人说:我的大孙子好聪明哟,骂他爹的声音几好听哟!兄弟俩连双袜子都不会洗不说,胡守业还不准他爹吃饭。他奶奶张会妹偷偷地给女婿塞了一个生红薯,王玉仁才啃了一口,就被胡守业一棍子打到地上,然后就是一顿毒打,打得王玉仁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胡守业把爹打得不能动弹,也没人管,以后虐待老人的行为就更大胆了。胡守本见哥哥能打爹,而且全家人还让着哥哥,既不敢怒更不敢言,也就激发了他的虐待欲望。他想,哥哥能打爹,我就打爷爷!一天,他对爷爷说:你不是我的爷爷,我才是你的爷爷!胡兴义听后直叹气,也不认真地教训教训这个忤逆不道的东西。胡守本胆子更大了,顺手就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砸向胡兴义的头。



养虎为患的胡兴义只有抱头往山上跑。胡守本追了一段,就对着爷爷的后背大骂道:你敢给老子跑!从此你就不要回家了,除非你喊我三声爷爷!胡兴义躲在一丛藤刺后边,老泪纵横。饿得站不稳的八十岁老人只有用双手刨杉树根皮吃、捡野蘑菇吃。老人实在感到这条命是要死在小孙子手上时,就扯了一根葛藤拴在树上,将脑袋伸了进去。



当八十岁的老人胡兴义那悬空的身子开始打旋转时,一个一丈高的红毛野人从山上几步飞下来了。他一手托起老人的身体,一手就扯断了葛藤。



老人的喉咙咕咕响了几声,就开始喘气了。野人将老人扛在肩上,步履如飞。胡兴义老人感觉野人只走了几步路,他就到家了。



胡守业和胡守本两弟兄命令奶奶杀了两只鸡,一人一只。他们正在吃鸡腿,饿得皮包骨头的张会妹坐在地上捡两个孙子丢下的鸡骨头吞咽。扛着老人的野人一进院子,两个丧尽天良的孙子就被野人吓破了胆,扔下鸡腿就跑。野人捡起啃了一半的鸡腿,递给两个老人一人两只。这时,胡文秀从屋里爬出来了,王玉仁则在屋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着。



野人扭头就走了。他跟着两个孽子走了十几里路,也不威胁他们,也不作声,这就把胡守业和胡守本吓得连滚带爬地哀号着。



过了四五天,两个孽子才胆战心惊地回家,从此老老实实地跟着爹妈学种地,找医生给爷爷奶奶和父母治病。



类似以上的故事还有不少,如野人误食泻药半夏后拉肚子,找贺家老先生止泻;野人将走失的詹家大湾的小孩子铁娃子送回到家门口;野人逼退了下山抢掠的一伙土匪等等。这些故事将来有机会我会慢慢与读者朋友们继续分享。



有关野人的这些故事至少隐含着一些信息。野人与我们(泛指人类人)的共同点(当然有些是我们倡导的,不一定都能做到):一、情感相通,知恩图报;二、护卫美好,制止龌龊;三、心灵纯净,行为高尚;四、扶贫济困,疾恶如仇;五、善良恬静,行事简单;六、孝敬老人,扶助弱者;七、没有欲望,拒绝贪婪;八、排斥利禄,不求回报。野人与我们的不同点:一、他们头脑简单,我们大脑复杂;二、他们无欲无求,我们什么都要;三、他们艰苦生存,我们贪图安逸;四、他们风餐露宿,我们灯红酒绿;五、他们无职无钱,我们追官逐利;六、他们相处平淡,我们钩心斗角;七、他们循规蹈矩,我们我行我素;八、他们健康长寿,我们多病早逝(传说野人能活四百岁)。



当然,野人也有他们的缺点和错误,如对我们的异性的好奇,如有时偷窃我们的粮食和水果(小时候我们生产队在森林中间刀耕火种的一块玉米地,一夜间苞米棒子就被掰走了一百多个,治保主任破案时,只勘察出了地边有一尺二寸长的赤脚印几十个),如不听我们的调遣和指挥,如千方百计不让我们抓住,等等等等。而且,我们有时又抓住一点不计其余,将他们的错误无限放大,将他们按我们的想像力进行妖魔化创作编排,说他们碰上我们后就拼命地追捕,一旦抓住后就双手攥着我们的两条腿倒提着,哈哈哈地仰天长笑,抖得我们的内脏和肢体都疏松了,他就笑得晕死过去。等几分钟他醒来后,就“卟哧”一声把我们撕成两半,先喝我们的血,再吃我们的心肝,最后吃我们的肉……但是,这场面谁也没看见过,那吃人的声音也从没人听见过。



想传讯他们来接受我们的调查,可是没有人在送达文书上签字;想给野人平反,我们找不到他们,更说不上向他们宣读我们的决定了。



于是我想,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对待野人吧,如果抓到了他们只能怪他的运气差,若抓不到那才是他们的福分。因为,神秘的面纱一经被揭开,所有的价值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仗剑提笔入梦来

——谭光荣的文学乡恋

文丨谭家尧



谭光荣是一位将军作家,边带兵边书写,专业是搞军事,业余是搞文字。他穿了四十六年的军装,也写了四十六年的作品。长期坚持业余写作,发表、出版了各类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达1060余万字。尤其是他创作的野人题材系列长篇小说在国内外引起了较大反响,被称为“中国十大军旅作家”“世界野人文学之父”。



一、在地域民风中构筑文学梦想



奇巧的作品往往产生于灵秀的土地。纵观谭光荣的文学创作,以神农架为背景、以原始森林为舞台的作品甚多。



在这些作品中,是古老和现代的链接,是人性同野性的对弈,是现实与虚拟的搅拌,其写作主体始终离不开对真善美的歌唱,对假恶丑的鞭挞。



谭光荣出生于湖北省兴山县昭君镇滩坪村,这里平均海拔1380米,山高林密,坡陡地少,没有村庄,没有商店,不到百人的生产队竟拥有七平方公里的山野面积。



上山挖药、下河背沙、放牛砍柴、喂猪打猎、栽秧薅草、打铳护秋……所有的农活他都是一把好手。



劳作之余,本土文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泥土文化,诸如薅草锣鼓、五句子歌、婚丧嫁娶仪式歌谣等民风民俗所形成的地域文化体系,使他成为精神向往和文化拥有的受益者,这些地域民风和地域文化被他活生生地吸收了。



放牛娃的淘气和调皮,读书人的机灵和聪慧成为他人生最初的状态。



童年的苦难和辛酸,是对意志力的炙烤。作家出生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并没有因为贫穷而意志消沉。



大山中没有丰富的物质财富,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源泉。山里人的厚道和朴实、勤奋和善良、纯真和亲热为一只飞出大山的“鹞鹰”准备了十分丰盈的精神食粮和底气禀赋。



生养谭光荣的小村,与昭君的出生地村连村,他的祖籍却在秭归县屈原出生地的乐平里。



天生丽质的王昭君是和平使者,昭君文化的温婉和从容,博爱和奉献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晶莹剔透且自带光芒,这光芒照亮了一颗童稚的心,种下了婉约如诗的种子。屈原的耿直和率真、文风的豪迈和透彻,激情似火的家国情怀、浪漫丰富的想象力,像一座灯塔,指引着他这个小追随者前行的方向。



于是,离开故乡越久,对故乡思念的情结越浓,尤其是老一辈人对他的呵护和传授,是他永久的怀念。



还有就是,山民劳作之余,日白讲古(鄂西方言:讲故事的意思)、摆龙门阵、唠嗑儿,这些上下五千年的零碎故事、《黑暗传》中的古谣典故,等等纯民族、纯森林的文化因子,通过作家的再创造,渗进峡江文化的底色,染上巴蜀文化的亮色,再涂上神农架原始森林的神秘釉彩,多种样式的文化融合,是他追求本真和原始的创作路径。



那些人和那些事儿,有的是荆楚文化的血脉,有的是巴蜀文化的骨骼,有的是长江文化的精髓。或者,把长江文化、荆楚文化、巴蜀文化糅合在一起,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会,比如他的野人系列作品就是这么得来的。



二、语言的别致让哲思仪态万方



作家是写出来的,勤奋写作是作家的唯一出路。谭光荣从写“豆腐块儿”小新闻小通讯开始,在紧张的部队工作之余,坚持每日动笔,勤奋耕耘。他给自己订了一条雷打不动的规定:“百千万”,即每天记一百字、写一千字、读一万字。



服从部队的命令,他被调动在五省、区的几十个单位,没有固定的时间和条件四平八稳地坐下写作,他自称是“写作游击队员”。于是,遇到什么题材就写什么作品,长中短篇小说、长中短篇报告文学、中短篇散文、诗歌、评论、话剧剧本、电影电视文学剧本、电视专题片脚本、故事、歌词等等,他都写过。



人们喜欢读他的散文,主要就是因为,别致的语言表达深刻的哲理,文章就产生了深邃的光芒与召唤的气势。



他的文字鲜活、句式灵巧、跳跃性强、意境深远、信息量大、直白丰厚底蕴、坦陈真知灼见,常常被人当作锦言金句摘录引用。



在散文《我们的野人》里,他想让我们对照野人矫正自己的人生态度:“野人与我们的不同点:一、他们头脑简单,我们头脑复杂;二、他们无欲无求,我们什么都要;三、他们艰苦生存,我们贪图安逸;四、他们风餐露宿,我们灯红酒绿;五、他们无职无权,我们追官逐利;六、他们相处平淡,我们钩心斗角;七、他们循规蹈矩,我们我行我素;八、他们健康长寿,我们多病早逝(传说野人能活四百岁)。野人也有他们的缺点和错误,如对我们的异性的好奇,如有时偷窃我们的粮食和水果,如不听我们的调遣和指挥,如千方百计不让我们抓住,等等等等。而且,我们有时又抓住一点不计其余,将他们的错误无限放大,将他们按我们的想象力进行妖魔化创作编排……想传讯他们来接受我们的调查,可是没有人在送达文书上签字;想给野人平反,我们找不到他们,更说不上向他们宣读我们的决定了。于是我想,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对待野人吧,如果抓到了他们,只能怪他的运气差,若抓不到,那才是他们的福分。因为,神秘的面纱一经被揭开,所有的价值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他绝不写无病呻吟的文章。在《素雅无敌》中,他这样赋予第四季冰川时期遗存下来的珍稀植物珙桐(俗名:中华鸽子树)这样的品格:“开花时节,就像站了一树的和平鸽,在向天空祈求让天下和平安宁,在向地面布施愿人间圣洁美好……鸽子花,她看着我,我长大了;我看着她,她又开花了。五十年前我离开与她共同生长的谭家山去武汉当兵,后来又走向洛阳、桂林、柳州、崇左、湛江、北京、广州。我穿了四十六年的军装,她的花一直开在我的心中。当兵是为了守护和平,所以我才当了一辈子的兵。我到过好多好多的地方,可她还是长在我家的山上;我也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心中却老惦记着她不开花的季节。”



他寄托了对故乡浓厚的情思,雕琢的人物和故事始终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三峡这块文墨沉香的土地,是他的文学之源,思想之根,更是他追求的原动力。



《父亲送我来当兵》是一个成熟父亲对自己的父亲的回望和深思。理性的文字重量在于丈量父亲对自己的呵护和影响的尺度,既饱含浓烈的情思,又有客观的实录和文学性思考,是一篇集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的情感散文。“接兵的李连长走过来说了很感谢的话后就问我父亲,你是不是也是来送儿子的?我父亲说是的。你儿子是哪一个?我父亲的目光在兵堆里扫了几遍,此时正好郭台兴在离我父亲最近的地方矗着,我生怕他再靠近我的父亲一步,让李连长错把他当成我了,与我争抢我的父亲,于是,我就急急地挤过去,大声地对李连长说:我才是他的儿子!”



《母亲教我做乐器》,细腻的文字,朴实的文风、真挚的情感叙写了一个率真、耿直、智慧、勤劳的母亲帮助自己做乐器的生活趣事。先抑后扬:母亲为儿子没有完成每天必做的家务,毁灭了儿子已经做成了半成品的竹笛,到后来母亲帮助儿子砍竹子做竹笛、二胡、京胡等乐器。音乐制造了金色的梦,在悦耳的音乐声中一步一步完成对母亲的回忆、对童趣的感知、对乡村的回眸。有阵痛也有喜悦,有辛酸也有快乐。从七岁自己做笛子,到站在县里中学生会演的舞台上表演自己做的二胡的独奏,到率领文艺团体出国访问演出,让人看到了一个大山之子的质朴追求,上升到了国际友好行为的嬗变,给人带来了奋进的力量。



《蓝天厚土一河水》,是作家对故乡山水的拥抱与亲吻,只要一写到故乡,他就文如泉涌,思接今古。



谭光荣曾说过:“人一生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很多,但唯有四个元素是无法选择的——故乡、父母、祖国、民族。这些是所有人的唯一,是不可替代的,是无法再生的,必须珍惜、必须报答!否则,猪狗不如!”



浓烈的家国情怀,是作家行高致远的本源。家乡的那条才百里长的香溪河,不仅孕育了世界四大历史文化名人之一的屈原、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和平使者王昭君,而且始祖炎帝神农到此采过药、道教祖师在此建过道观灵武当、野人常在山水间出没、李自成的后裔在这里生活苦斗了十三年、贺龙元帅曾率领红军浴血奋战过,而非物质文化遗产就达五十多项,这是多么伟大的一条小河!



在作家的笔下,每一滴水的生成都是一条生命的娩出,每一片绿叶都是一幅鲜活的图画,每一粒河沙都是一首命运的恋歌。



极富联想的文字幻化出一幅接一幅的山水画面,这些画面不是时光的剪影,而是自然山水的骨血精髓。



三、“世界野人文学之父”称号的得来



谭光荣的四部野人题材长篇巨著出版之后,在文坛、在社会、在读者群掀起了一阵波澜,网络和报刊上有多篇新闻、评论,把他说成是“世界野人文学之父”。



有评论强调指出:谭光荣的野人题材长篇小说的写作是“创意写作”(创造性写作的统称)。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是想象力大师。



新华社《每日电讯》曾这样报道他的野人题材长篇系列小说:“野人们对地球担当责任,对自然自觉守护,对丑恶顽强惩处,对贪婪极尽鞭挞。他们与动物大家庭的其他成员和平共处并被尊崇为领袖,共守共护原始森林这个大家园;他们与人类保持不即不离的生活距离,为人类示范着轻松快乐的未来美好生活图景。”



他不是第一个写野人题材的人,但肯定是第一个将野人写得最有气势、最有分量、最有文学价值的人。



《羊城晚报》的《人文周刊》曾这样写他:“谭光荣历经10年时间、9次深入神农架腹地进行实地生活和采访,一头钻进深山大老林,蚊虫相伴,风餐露宿,寻找野人的生活状态,感悟野人的坚强品格,领会野人的生存智慧。他充分运用神农架丰富的自然风光、独特的人文景观、扑朔迷离的野人元素,以全新的方式实践着自己独特的创意写作。”



所有的作品都是有准备的产物。即便是野人,也不能完全凭空捏造。屈原的《山鬼》启迪了他,他还查阅了大量的有关楚国的民风民俗、人物风情和古老传说,收集了与野人有关的故事400多个,最后才完成了四部共计165万余字的《神农架·野人系列长篇小说》的创作,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即将出版的四十万字的《野人出山》,写的是野人帮助人类铲除腐败祸根、实现社会公平公正的长篇小说。而刚校订的六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炎帝传》里,也有暗合人类寻找救命治病的办法的野人姑娘。



《野人不是阿凡达》,写的是野人修复地球创伤、拯救生命环境的长篇小说,采用多线条交叉的推进技法,不仅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宽阔而复杂多变的空间,而且揭示了野人那坚守理想信念和奋斗目标的格局与担当。



《我的野人男友》,写的是男野人架里代和人类女青年浓雾所生的一个儿子,名叫架里里的成长史和奋斗史。他既是削除人类与动物界的仇恨、隔阂的使者,也是惩恶扬善的法官。



《我的女友是野人》,在人物刻画上,作家把美与丑、阳光与阴暗的灵魂拿来比照,运用多线条多时空下的典型环境,为不同品性、不同志趣、不同追求、不同风格的众多人物提供了展示自我的场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为读者勾勒出了各自本性的精神品位,督促人类多张扬自身的优秀品质,抵御自身的颓废、“返蠢”行为。



《疯狂的小野人》是一部介于童话、传奇与心理推演的分析性小说。某王国的许多人患上了抑郁症,而王国医疗部长与寡头们还在制造更多的病人以获取更大的商业利益,是一对被偷猎分子杀伤的小野人识破了官商勾结的阴谋,并且利用变魔术、讲笑话的办法治好了病患人群。故事情节离奇多变,有时候完全与现实剥离开来,有时候又与现实紧密相连,虚无主义与现实主义在时空不断转换时交替并行。虚无主义的发展推演,烘托了现实主义人物的行为,现实主义人物的行为,又在虚无的环境时代真实地存在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把空灵的想象具体化,把具体化的想象空灵化。



四、为生命而歌,为真善美而舞



谭光荣对作品体裁的选择,完全根据自己的写作欲望和写作处境而定。



他是一位军人,以神农架为文学环境,不只写了野人题材的系列小说。在神农架这块原始森林里,还产生了长篇小说《孤军》(作家出版社出版)、《英雄了》(花城文艺出版社出版)等军事题材的长篇佳作。



《孤军》,是在洪荒旷野里演绎的一曲人性悲歌。他把几个小人物投入到神农架那片遮天蔽日的无人区里,人性与野性、守望与逃离在绝地呈现出本色的火花。一个解放军战士看守两个俘虏长达五十年,人性的煎熬、环境的险恶、生命的挑战、生存的艰难、封闭的孤独,都没有动摇王昌林的理想信念。作家想要表达的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可以挑战自然,也可以改造自然,但必须为征服自然付出代价,这一切,一定是以坚定的理想、不灭的信念为前提的。



五十多万字的《英雄了》,是一首在典型环境中经过精神沐浴的蜕变之歌。本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顽劣之子,在抗日抗争中接受战火的洗礼,顽劣的性格在多事之秋、在乱世烟云里、在解放军这座大熔炉里反复锤炼、反复淬火,得到更加有韧性、更加有活性、更加有意志的人生收获,完成了苦练成精兵、时势造英雄的精神蜕变。



作家还以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为写作对象,一部英雄人物传记体小说《欧阳海》,突破了以往的题材束缚,让读者在文字的愉悦中沐浴英雄情怀的洗礼。



谭光荣的电影文学剧本和电视剧文学剧本、报告文学、诗歌等,都是能让人既享受轻松又吸纳进取养分的精神琼浆。

   

谭家尧 湖北宜昌人,文学、教育学双硕士,现任广东省旅游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红色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2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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