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超 发表于 2023-5-17 13:41:32

辛 茜:黄河岸边的花


黄河岸边的花
      作者:辛 茜


       红花绿绒蒿   
   
   白天过后,我常常幻想夜里花的模样,会不会因为没有了阳光而进入睡眠状态。我知道有很多花依赖白昼的阳光,比如太阳花、牵牛花、蒲公英,如果没有光照,或者光线过暗,花朵就会闭合。但是,红花绿绒蒿不属于夜半休眠的花,她颈部的绒毛会分泌出油脂汁液吸附空气中的悬浮颗粒,帮她解决一些预料不到的问题。可无论怎样,每当黎明到来,太阳再次升起,红花绿绒蒿依旧阳光般明艳,表现着她独一无二的美。

   正是初夏,隆务河畔麦浪滚滚,家家户户院墙上探出了枝头,结满了酸梨。走进保安古城,古老的烽火台巍然耸立,整齐的巷道院落悄无声息。细雨中,走过一段残存的明代古城墙遗址,慢慢爬上一面山坡,我的心在绿丛中得以沉静。山坡上纯白的曼陀罗正在怒放,草棵子里布满了柔软湿润的地皮菜。几个七八岁的男孩,撅着屁股,蹲在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烧土灰蹦豆子。对面,是明清时期屯兵守土的铁城山,利刃鬼斧削过般坚韧硬朗。

   沿隆务河向南行,黄南州泽库县境内的麦秀林场石崖嶙峋,群峰叠嶂,高山地貌冷峻逼人。林场内原始乔木、灌木、草本植物高低错落,青海云杉、紫果云杉、白桦、山杨、祁连圆柏依山伫立。受海拔高度、自然条件影响,麦秀林场的植被以温带起源的中生或喜温植物为主,又因生态环境复杂,植被分异强烈,既有河谷草地,又有寒温性森林和高寒灌丛,植物各类大部分是青藏高原隆起后的遗留物种,保持着完整的原始状态。
   雨过天晴,草地清凉,空气里弥漫着草香、花香。雪莲、贝母、大黄、松香、冬虫草、藿香、紫花地丁隐秘于高山草甸、层层灌木。茂盛的披碱草、嵩草中偶尔露出几棵兰草的倩影。林场低洼处,隆务河干流麦秀河,婉转低徊,若隐若现,令石山葱郁、草地芬芳,野生动物苏门羚、雪鸡、鹿、猞猁、黄羊、灰鹤、蓝马鸡、岩羊或雀跃或漫步于古老的山林间。
几只娇小的山雀低空飞翔。一只好奇的旱獭从山上跑下来,双手作揖,伫足而立,孩子般天真。它凝视的远方,山峰俏丽,云蒸霞蔚,百里香杜鹃、头花杜鹃瀑布般顺山坡倾泻而下。
   我静静地坐在小河边,看着河水清澈细微的波纹,听着山谷间啄木鸟响亮的叩击声,感觉自己与酥油花、珊瑚花,与大黄、贝母、达乌里龙胆一起融入了这个世界,不再感到孤单。沉醉中,一朵娇艳的花,在绿色的草丛间格外动人。走近了,才发现是我一直心心念念,渴望见到的红花绿绒蒿。
   我的眼里突然热乎乎的,心头涌起了纯洁的感情。不久前,我在大板山东麓的石坡地,见到了葵花般丰腴的全缘叶绿绒蒿。也曾于几年前,听朋友讲过他前往甘肃甘南迭部扎尕那,见到红花绿绒蒿的经历。那是80多年前,美籍奥地利探险家、人类学家、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步行到过的神奇之地。城内有一座藏族村寨,村寨四周有高耸的山峰,幽深的峡谷。因地势落差悬殊,高山野生植物密集。每当春夏,报春、百合、鸢尾、马先蒿陆续在草甸、流石滩、灌丛间开放,全缘绿绒蒿、红花绿绒蒿、多刺绿绒蒿、川西绿绒蒿一片又一片。


   洛克由此感叹:“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美丽景色,如果《创世纪》的作者看到迭部的美景,就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
   这些色彩浓郁,同为罂粟科的青藏高原旗舰级珍稀植物美艳绝伦,是不可多得的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更是大自然赠予青藏高原的至尊礼物。它们生长在海拔4000米以上粗粝的山坡石缝、流石滩地,靠自身肥厚的主根,尖刺的叶柄,颈部黄褐色的绒毛,顽强生存。金色、红色,绿色、蓝色,暗红到暗紫黑色的花瓣,与各自不同颜色的花药强烈对比,像一轮月亮照亮了高寒缺氧的苍莽大地。
   此刻,这朵看似柔弱,花丝条形,花药长而圆润的红花绿绒蒿,从密集的野草中自莲座叶丛中生出,聚拢在金黄色绒毛的颈上,毫无忌惮地接受着我惊叹的目光。随着日光慢慢偏斜,她越来越美,越来越娇羞迷人。丝绸般的红色花瓣,吸收了白昼热量,聚集起渐渐沉寂的微光之后,调整心态,迎接黑夜的到来。
   这或许就是宇宙的真相吧!一切有情和无情,都是生命,都需要彼此尊重。而如此浅显的道理,却不是每个人能够意识到,能够明白的。更何况,我不相信,这珍贵的野生花卉会没有感情。美感总是起于形象的直觉,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红花绿绒蒿属物却不完全属于物,美之中,早已有了人情的知觉。
   红花绿绒蒿一生只开一次花,最惊艳、最妩媚的时候,也是韶华尽逝的时光。结果后的红花绿绒蒿,会用尽力气让无数珍珠般的种子快速成熟。随后,在无法抵挡的衰竭与枯萎中很快失去生命,任由带着它体温的种子落在冬季漫长、风雪弥漫的高原,或由知情者采撷,为人类解除高热、湿热水肿、肺部炎症、肝硬化带来的痛苦。而等待复活,再次开花的过程,竟需要六年时光。
   这个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唯有死亡是注定的。对于一朵吐尽芳华,把美丽、仁慈、幸福奉献给人类、奉献给大地,安然离去的花,已无需在乎生命的长短,生时得到过他人的重视。这悲壮的生命绝唱,又何尝不是我们人类拥有的最高境界。
            

       水中相遇


   雨水缠绵。南佛山下,灌木丛散发出潮湿的气息。草地上,动人魂魄的蓝一动不动。这是属于蓝花巻鞘鸢尾的蓝,和达乌里龙胆、天蓝韭、管花秦艽、华丽龙胆非常接近,在深绿的叶片中,哀婉忧郁、深不可测,闪烁着海水般的波纹,又像收藏于美国加州保罗盖兹美术馆的梵高名作《鸢尾花》,虽有着无尽的生机与律动,却也隐藏着饱受折磨的孤傲、凄冷、躁动与不安。
   一只山雀拍打双翅从眼前掠过,将我引向幽密的灌木。浓厚的绿荫中,根系发达、抗旱性强的白色绣线菊团团紧簇,让绿色更绿,白色更白。绣线菊乃落叶灌木,蔷薇科绣线菊亚科属,不仅喜光、固沙,还是招蜂引蝶的蜜源植物。紧挨着的是,和绣线菊同一家族的蕊瓣唐松草和獐耳细辛、银莲花。比起开出无花蜜杯状花朵的几丛毛莨科植物,这些花草似乎更能赢得昆虫的瞩目,正忙忙碌碌地替它们传送着花粉。
   举目遥看,山崖之上,俏皮的红花岩黄蓍、天山报春从石缝中探出了身子。美丽蔷薇、小叶蔷薇粉色的花朵似少女微启的红唇。我眯起眼睛慢慢定格,一心想为这枝鲜艳的美丽蔷薇留下一幅动人的倩影,又突然发现,镜头中微微颤抖的红花身后,竟然隐藏着一排排整齐的蕨类,叶子背面布满了七星瓢虫般的孢子。
通常,小型叶类型的蕨类植物中,孢子囊单生于孢子叶的近轴面叶腋或叶的基部,由许多孢子叶或紧密、或疏松地集中于枝头顶端,形成球状或者穗状的孢子叶球、孢子叶穗。比如,石松和木贼。但是,生长在南佛山下的蕨类植物,并没有形成常态化的孢子叶穗,孢子囊也不单生于叶腋处,而是着于叶子背面或边缘,借助自然聚集、不同形状的孢子囊,组成数不清的孢子囊群或孢子囊堆。显然,这是一次特殊的相遇,眼前排列整齐的蕨类,均属大型叶蕨类植物,虽然不开花,可在我心里,她本身就是花。
      实惠沟里的一条小河在缓慢前行,河滩上的太阳花、菊叶委陵菜、圆叶小堇菜、忍冬、蒲公英长势茂盛,植株矮小的东方草莓,百花依然,还未挂果,金灿灿的还阳参紧贴地皮,似粒粒琥珀。让我心动的是,湿漉漉的杂草中,一朵亭亭玉立的紫罗兰报春静静伫立,与落在河面上的雨水默默对视,有着无限的温馨与甜美。
   南佛山在青海省海东地区湟中区鲁沙尔镇西面15公里处,山峰奇异,高耸入云,清澈见底的湟水支流实惠沟水哗哗作响,河两岸看不见尽头的灌木花卉清香四溢,繁星般跃动。各色野花,蕨类植物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从实惠沟北岸,沿陡峭的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可直达山巅。沿途泉水飞瀑,泻玉喷珠,清冽甘甜,道教庙观依山势修建。天然形成的大小洞府隐秘于树木草丛之间,悠然清静,香烟缭绕,飘飘欲仙。其中有一座叫绿阳洞的,传说为张道士修炼成仙之所,洞中还有一个小洞名曰黑虎洞,洞口绘有黑虎饲子图,洞前立着 600斤重的古铜鼎,洞顶有古柏一株,形似盘龙。两株皂角树盛夏开花,更有满山满坡的高山杜鹊、青海杜鹃争奇斗艳,扑面而来。
   踩着石头,一蹦一跳地到了实惠沟水对岸。细雨渐弱,一缕强光照着不同于草原上的金露梅与银露梅,秀丽的紫花碎米荠羞羞答答地挤在密叶丛中。天晴了,麻雀在纵情歌唱,饥饿的啄木鸟抱住一棵大树不愿离开。嶙峋的悬崖上,灰白色的灯心草冲着我点头微笑,枚红色的藓生马先蒿面无表情,仿佛对身边的事漠不关心。无奈,我只好把目光投在一棵棵硕大的绣线菊上,可同去的植物学家吴先生却笑话我,还绣线菊呢?你再仔细瞧瞧。
   我睁大眼睛,穿过酱红色的窄叶西番柳、柽柳仔细看时,才觉出眼前的小花状如珍珠,和雪球般相拥在一起的绣线菊完全不同。
   这不就是珍珠梅吗,刚才你还在嘀咕,怎么看不到珍珠梅。
   吴先生是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长期在标本室工作,年轻的时候经常在野外考察。即使这样,还是有许多野生花卉不曾与他谋面。过去条件差,去野外考察得骑马、骑驴、骑骆驼。几天下来,自己的屁股磨破了,毛驴的背也磨烂了,受罪得很。可不管有多么大的困难,野生花卉引人入胜的微小结构、奇妙色彩总是能够吸引植物学家们不断地探求、发现。就像在灌丛中筑巢的柳莺,在欣然接受大自然的考验时,又从无数枝条上垂落下来的各色花朵中,汲取着万物生长的元素。
   雨又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叶子低垂,花朵湿润,随风颤动的金露梅在水雾中和美丽蔷薇一样娇艳无比。然而,和热带、温带森林不同的是,雨水中的高原灌丛瞬间降温,使身处雨林中的我们感到了阵阵寒意,没有了正午阳光下的灼热。只有蕨类植物怡然自得,尽情享受着夏雨的抚摸。更让人惊奇的是,耐不住寂寞的蕨类植物还极有可能,在雨水中情不自禁地释放出精子细胞,然后借雨水之力,在足够的水汽中游动、旋转,追逐另一株蕨类植物的卵细胞。最终,在成功的喜悦与热烈的拥吻中结合,形成胚胎,发育成一株株新生的蕨类植物。
   水是万物之源,地球上的水受到太阳光的照射后,会变成水蒸气。水蒸气蒸发至高空,遇到冷空气后,又会聚成一滴滴小水珠返回大地。所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因为一条小河,有了灌丛;因为有了河滩上的绣线菊、山梅花、珍珠梅,蕨类植物才有了极为适应的生存环境,并在保持心情舒畅、身心自由的同时,进一步演化、分化,循环往复、福泽深厚地养育令我们喜悦无比的生命。

   
   辛 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理事、今日国土生态文学委员会委员、青海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作品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一望成雪》《海心山》长篇散文《青海湖的召唤》《高原野花》,长篇报告文学《尕布龙的高地》《我的青海 我的雪原》。获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首届中国“丝路散文奖”、“北京文学”2018年度优秀报告文学称号、安徽文学奖、首届“让生命充满绿色”生态文学奖、首届《散文百家》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二等奖。

江山 发表于 2023-5-20 03:21:08

美丽在记忆深处!记忆深处亦有如花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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