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超 发表于 2023-6-21 21:37:03

周晓枫: 在洞头过七夕     

   周晓枫,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等,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出版有童话《小翅膀》《小门牙》《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桂冠童书奖、春风童书奖等奖项。
在洞头过七夕    周晓枫
离温州市中心一个小时车程,就到了海岛洞头。五楼阳台,前面是高约二十米、绿意参差的缓坡,将视线里的海分成两个部分:左侧的扇形区域,和中间疏疏落落排布小岛的碗状平面。距离的关系,那些岛小得像礁岩,那里的海看似寂静;不像眼前,海把混和着泥沙和贝壳的浪,拍碎在因沧桑而嶙峋的礁岩上。波涛和潮汐,海不倦重复,并使这种单调成为令众生屈服的节奏。陆地如船,带着显著的树皮色和木纹的纵裂,而生活在此的人类,从未离开置身襁褓般的摇晃,以及那种轻微的晕眩……所以面对海,人们迷恋且迷惑,如孩童,如轻微的中毒者。人们难有兴致观望不变之物,但在海的耐心面前,他们屈服。海边的观潮者数小时不动不语,仿佛被伟大的魔术师催眠。天荒地老,海永不衰减力量,蓝心脏迸发着强劲的脉动。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这样的地貌被称为“岙”——让我联想一只吐纳的贝,如何打开坚硬的外壳,让海水和光线同时从开口处涌入。洞头县,到处都是岙,在这样的地方观海,只是一粒沙的自己,错觉正在贝母的包裹中变成珠粒。我喜欢海,无论是它庄严的沉静,还是它用狂暴的拳头打在礁石渲泻怒意。说喜欢已是轻慢,更像是迷恋与敬畏交混的感情:它慢不经心又肆无忌惮的美,它的温柔慷慨与残酷无情。恩威并施,却不像君王——海不需要我们的朝觐,也不在意我们的背叛。来洞头的第二天早晨,四五点钟,我迷迷糊糊推开阳台门,立即清醒。白天我已见识过洞头的云,排布浩大,用笔挥霍,如在天空筑起巍峨的城,而此时天色未明的景象令我震撼。临近海面的云是烟黑色的,如绵恒城池,环绕成带状。之上,是飘动在这里或那里数抹降红的经幡。最后,天海之间,赦然立着几尊巨神!我从未同时见到如此接近人形的逼真云影,场面恢宏,气势孔武,有体积感的饱满肌肉,令我想起佛教的四大天王雕像。这些金刚怒目、降魔伏怪的护法天神,占据了我目力所及的整个天幕,令我满怀赞叹,又噤无一语。我看不到他们所持的琵琶、宝剑、龙蛇与伞盖,但依然深信他们无边的法力。再仔细,我突然发现,不是四尊金刚,是五尊。那个隐匿面孔和身份的天神是谁呢?他踏浪而来,又擎天而往。他沉默,并正在抹除自身的轮廓以及与此有关的奇迹。 与海有关的地方,我愿欣然前往。除了精神的淘洗,我也垂涎大海赐予的美味。洞头拥有浙江第二大渔场,海产有名,慕名前来者众。我曾在洞头跟随渔民网捕,嗅着船上柴油、铁锈和鱼腥的混合气味。即使颠簸中的海面有了上升的坡度,即使动荡摇移的海平线以及浪峰上破碎的耀斑令我不适,但看到绞轮上的缆绳渐渐收紧,渔网有了沉赘的收获,还是欣喜莫名。倾倒在甲板上的渔获,有螃蟹、虾和鳗,最多的是龙头鱼。这种鱼全身晶莹,呈现矿物质般的通透感,几乎半透明;头却似龙,密布嚣张而尖利的齿锋。北方叫“九肚鱼”,其实它的学名优美,叫做“水潺”。这也近乎口感上的形容,肉质细腻嫩滑,在北京通常的做法是椒盐,洞头的水潺,鲜得直接从海里跳到锅里,清蒸、煮汤或者红烧都可,它在匙羹里颤动……没尝过那么无限接近液体的鱼肉。脂油丰富的水潺,晒干后直接插在灯台上,稳定的光苗就坐落在这根鱼蜡烛上。在洞头,第一次吃到皮蛋似的海木耳,同行者纷纷误猜为人工制品。第一次见到那么象形的贝壳:龟足。侧扁的头部是由数个钙板组成的壳室,呈苔绿色;褐色柄部柔软,覆以细小的石灰质鳞片——太像乌龟慢吞吞的爪子了。这种贝固步于岩缝之间,也许从它的见识角度,乌龟拥有世间最自由且迅捷的行走,所以作为贝壳,龟足才长成此般样貌,它向自己所不能的生活表达克制却难以熄灭的渴慕。 来洞头,因为听说这里的七夕节有名。很多的中国节日,中秋、端午、清明等,颇具东方韵味与浪漫色彩;七夕,最具童话感。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那个故事里有失意的孤儿、越界的仙女、会说话的牛和用翅膀搭桥的喜鹊,有冷暖的人情、理性或非理性的天条以及星宿般在黑暗中闪烁的永恒或无常。昆虫不会寻找方圆以外不可触及的配偶,对比之下,人类的情感多么复杂,仅凭特殊的好感或无望的想念就可以彼此守贞。每每七夕,仰望天际中那条浩淼的光带,我总是难以消除内心的种种疑惑。牛郎和织女的家境、见识和成长背景迥异,他们为什么能一见钟情之后忍受永无止境的折磨,是什么让他们的爱意一如生命本身的存在?难道他们善良到,即使对亲人也不存任何要求,哪怕是交流的心理需要?难道,所谓天壤之别不过虚妄之想,牛郎和织女分别在人间与仙界承受同样的劳役,两个被动的灵魂在彼此那里才能找到自由?怎样饱和的爱情,让他们能够在孤况中坚守诺言?为什么相隔遥远,他们依然享有恒温的怀念?还是在时间的耗损中、在缓降的热度里,他们等待重逢的拯救——激情瞬间激活,并成为回忆新的燃烧能量,继续在分隔之后散发着悲伤的余温。天涯,也许是光年意义的无法抵达,也许并非地理意义的遥远,只在我看不见你的地方。还有,牛郎和织女的一双儿女为什么永远长不大?甚至不曾自己行走,被一边一个挑在扁担两侧,孤单的父亲就这样去看望孤单的母亲。即使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那些蹦蹦跳跳、指指点点、扎抓髻的孩童早已作古千百年,牛郎和织女的孩子依然,在两侧的木桶里享受摇篮般的节奏。牛郎勤劳,七仙女惠巧,他们的孩子能否承继良好的基因?因为不成长、无作为,两个孩子甚至没有留下名字,他们的体重,压在父亲因负担而疲惫的肩头。 到了洞头,我才明白自己的无知与误读。此地七夕,含义更丰富,远比情人节色彩更强烈的,是孩子们的成人礼。以海维生的人们,会把最好的木料用于甲板下面的底舱和侧板,用以抵击风浪——因为,男丁都在船上,他们是一家老小的脊椎。留在陆地上的老人、妇女和孩子,无数次张望,等海面上一系孤舟遥远地归来,等结满盐霜的锚重新沉入岸边的沙床。自古以来这就是有代价的生活,为了把生活在海里的弄回陆地,有些生活在陆地的人永远留在了海里。尽管如此,渔民总是跟随早晨的光线一起出发,深入大海神秘莫测的腹地。习惯已使他们免于惊恐,无惧风雷;并且,他们深怀希望,因为岸上,他们眼神清亮的孩子正在等待中渐渐长大。洞头的七夕传统由来已久:孩子到了十六岁,要办成人仪式。父母带着孩子,酬谢在七星娘娘的护佑下,孩子得以度过幼年、童年和少年时期,长大成人。这些孩子没有躺在母亲的摇篮中,不是父亲肩膀上增加的重量——他们感恩,并在船舷刻下时间的划痕。逝如流水,无法挽留青春韶华,但他们不因掉下去的剑,就不再划动手里的桨。成人礼,是对未来的庄重承诺。从儿童到成人,最重要的转变,是开始对别人负责,也是对更好的自己负责。我倒因此解开同样与七夕有关的另外迷惑。七夕又叫乞巧节,夜色中的女性在庭院里向织女星祈祷,希望获得智巧与称心如意的婚姻。俗传七月七日是魁星的生日,因为魁星主掌考运,想求取功名的读书人也在七夕这天祭拜,希望运道亨通。有意思的是,织女的婚姻算不得美满,且不说陈腐的门户之见,就是两情久长却不能朝朝暮暮,已是一种慢性的煎熬,而她又无法织网织出相逢的桥。关于魁星,也有一种不幸的说法,他虽满腹学问,可惜每考必败,最后悲愤投河,被鳖鱼救起才得以升天。如此看来,两个七夕的神仙,都是生活中的失意者。为什么人们要向他们祈求呢?祈求的是他们自己都向往却未曾获取的幸福与喜悦?人,习于计较,易于妒恨;神仙慷慨,他们深知疾苦,宁愿那些苦难唯有自己承担和消化,不再成为对他人的惩罚……足够了,剩下的,只是悲悯和怜惜。好心肠、笨心眼的神仙,给予人们的不是琐屑之物,是他们渴慕一生却未曾享有的至宝。七夕七夕,只有失意者具有赠予的能力。七夕七夕,听一听成人礼的誓言,只有弱小的孩子,才有支撑未来的强大。在这种秘密而令人震动的倾斜中才有奇迹……如七星闪耀,如银河流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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