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x_墙角树_yZHYM 发表于 2023-8-19 12:43:26

桑农:寻找会吹笛子的人


冯子存吹奏录音《喜相逢》(1)

冯子存(资料图片)

农历五月初五是冯子存生日,那时西堰头村正是庄稼郁郁葱葱拔节生长时节……



上小学时,父亲告诉我,冯子存是穷人家的孩子,他做过苦工,放过牛羊,后来去中国音乐学院担任教授了,他把笛子从千百年来的伴奏变成了独奏乐器搬上了舞台,促使中国的笛子进入了可以独奏的迅猛发展时代。听了父亲讲述后,我暗下决心:“冯子存由农村娃变成中国音乐学院教授,我也是农村娃,我将来也要去中国音乐学院担任教授,我也要成为艺术家。”

长大后,我当兵考上了**艺术学院,在上学期间结交了冯子存的学生曲俊耀先生。2004 年秋天,他约我去中国音乐学院参加“冯子存诞辰一百周年”活动。在活动过程中,他向冯子存的女儿冯彬介绍我,她见我是老家人,高兴地说:“一看模样就知道是我们老家的小伙子……”活动结束时,她对我说:“你是咱们老家人,又懂笛子,又喜欢写作,你为我爸爸写本个人传记吧!”我告诉她:“我没有见过冯子存,要想写好传记,我得了解他的生平往事。”她说:“你抽空到我们家,我给你讲。”

这样的约定一晃过去了八年。2012年,我从部队转业到北京市朝阳区文联工作,我想这时候该动手写《冯子存传记》了。我和冯彬联系,一天下班后我去了她家,她指着一个房间说:“这是我爸爸曾经住过的居室……”可当她讲到冯子存家族往事儿的时候,怎么也理不清楚,按照冯氏家谱,冯子存应该是冯“自”存,什么时候改成冯“子”存的?她思考了好久说:“在老家我还有位哥哥,他叫冯顺,可他文化水平不高,怕他讲不太清楚;我还有位哥哥在四川工作,我打电话问他……”一周后,她对我说:“在四川的哥哥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写什么传记呀,写传记又不能解决吃喝问题,写那个干什么!”因此,冯子存传记的事搁浅了。

2020 年 5 月 2 日,又过去了九年,我在回老家的路上想,笛子大师冯子存家乡是什么样子?可惜一直没去过,于是临时决定驱车前往。过阳原县东井集镇后,我进了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位老人告诉我,西堰头村在西边……于是我又开车向西走了约十公里,向南一瞧,发现公路南侧有一条小路通向一个比较大的村子,我想肯定就是那里了。

进村后我放慢车速仔细观察,向右转不远,我看到西堰头村党支部委员会大院,当地人称“大队”。我把车停在院子大门口外,刚下车,见有位妇女骑车出来,我上前问:“这个院子让进吗?”她笑着说:“让进呀,大队院怎么不让进!”说完她骑车匆忙走了。我走进院子,此时有两人从党支部活动室出来,我上前搭讪:“如果没猜错,您是村党支部书记吧!”他说:“是的,您有什么事儿?”我问:“这里现在还有人吹笛子吗?”他说:“有的,村里有冯子存的侄子冯顺,他吹笛子,我让人带你去他家。”接着他回头对身边的人说:“辛苦你去一下。”那个人对我说:“走吧,我骑电动车,你开车。”我说:“咱们走过去不可以吗?”其实,我想在路上和他聊聊,先摸摸底做做功课。他说:“远着呢!”说完,他骑车先走了,我赶紧开车追。



村子比较大,快到村西头时他在一户人家门口向我招手,我把车开过去停好。他把我带进一个院子,我一看院里有四间半窑洞半房屋结构的住宅建筑,西边两间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再往西看还有两间没有屋顶的残垣断壁。从屋里出来一位妇女,她大约六十岁,带路的乡村干部说:“她是冯顺的媳妇,有什么事儿你们聊,我还有事儿。”说完他走了。

那位妇女听说是为笛子而来,对身边的小女孩儿说:“快去地里喊你爷爷。”小女孩儿出去,不到十分钟,从外面进来一位七十多岁的男人,他虽然头发花白,但是长得很壮实,我猜他就是冯子存的侄子冯顺,果然他直截了当:“我叫冯顺,你要问什么?”我说:“我和冯彬认识,但是最近我们没有联系,说实话,这次不是她委托我来的,是我自己好奇,想来看看。”

冯顺回忆:我爷爷叫冯玉,爷爷在旧社会农村属于文化人,他经常外出帮村民写房契、地契、保媒什么的。我爷爷有六个儿子,按照大小顺序分别为:冯自秀、冯自成、冯自存、冯自厚、冯自富(我爸爸)、冯自满、还有一个女儿,数她最小,那就是我姑姑,她叫冯自荣。我父亲他们兄弟在音乐方面个个是吹拉弹唱高手,那时候在农村会一两样乐器根本算不上什么,每人至少会三样或者是五样才能在活动中展示才华。我大爷(伯父)和二大爷(二伯父)他们当时在村里戏曲剧团乐队是拉大弦(拉板胡,农村戏曲乐队首席乐器)吹笙和唢呐高手,我三大爷(三伯父)冯自存的强项是笛子。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那时候村里孩子们喜欢玩弹弓,一天我和母亲要八毛钱,想买个弹弓打鸟,母亲含着眼泪说:“孩子,你爸爸不在世了,娘每天下地干活只能挣一个工分儿,年底咱家拖欠生产队的工分儿都还不上,咱家别说八毛钱,八分钱也没有,你爸爸喜欢吹笛子,咱家墙上挂着的笛子是你爸爸留下的,你吹笛子玩多好,玩弹弓万一鸟没打住,打了同伴的眼睛可就麻烦了。”尽管我感觉母亲说得对,可我还是喜欢买弹弓玩,因为小伙伴们都有,可当时家里就是拿不出八毛钱。一天,我自己取下墙上挂着的笛子,擦了擦灰尘,从一本破书上撕了半张纸,放在嘴里嚼湿后把笛子的吹孔堵上试试,结果吹响了,还真好听,以后越来越喜欢吹了。

1969 年,也就是冯顺十五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冯顺回忆说,他帮我贴好笛膜,让我吹笛子给他听,因为以前我自己不会贴笛膜,所以一直用纸堵着吹孔吹闷笛,贴上笛膜后我感觉特别省劲儿,声音也清脆嘹亮多了,他听后说:“吹得不错。”那天晚上他给我上了第一节笛子专业课,还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板胡,带着我合奏……随后他对我说:“我是中国音乐学院教音乐的老师,还负责学院的组织工作,国家要进行‘战备疏散’,最近你伯父要回来了,他可是笛子行家,可他最近心情不好,你一定要和你伯父在一起,千万保证他健康地活着……”第二天他又去生产队和村干部说:“冯老回乡后可以参加劳动,但不能批斗,更不能关押……”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是来打前站的。新中国成立前三大爷住的老宅在村南的低洼地段,三大爷离开家乡那年,当地下了场特大暴雨,夜间大洪水把三大爷住过的老宅冲没了,这次三大爷回来要住我们家西边的两间屋子。第二天,我和三大爷第一次见面了,他特别喜欢我,喊我的乳名小秃子儿。还有他们从北京带来的冯彬小妹妹,那时我经常带着小妹妹玩。三大娘初来农村不会使用乡下的锅灶和韛(读 bai, 第四声,当地人做饭用的风箱),我经常去帮他们挑水做饭。每到周末,三大爷就给我上笛子课,教我练习单吐音、双吐音、内吐音、外吐音、滑音、剁音,以及飞指和花舌音……如今我的笛子技法是正宗的冯派吹法。那时三大爷对我要求非常严格,我按照他的要求每天一大早起来练习,雨雪不断,有时他还要求我对着大风练习吹奏……我三大娘叫良小楼,她是著名曲艺表演艺术家,当代著名曲艺表演艺术家李金斗和种玉杰等都曾是她的学生,三大娘嗓音特别好,那时村里开大会经常到深夜,当村民们瞌睡时,我三大娘唱,我三大爷用笛子伴奏,听到歌声和乐声的村民们一下子就不瞌睡了,有时我三大爷还让我吹笛子为我三大娘伴奏。十八岁那年,我对三大爷说:“我想考文工团。”三大爷思考了一阵说:“地方文艺团体就别考了,去部队当兵吧,当兵保家卫国,再说部队重视文艺,你到那里会大有用处的……”我按照三大爷的指导,到河南焦作部队当兵了。我当的是工程兵,在部队做钳工,笛子几乎没有用上。1974 年,我三大爷离开家乡回到中国音乐学院教书了。1978 年我当兵七年后,按照部队规定我复原回到家乡。那时我很想去北京找我三大爷报考中国音乐学院,可由于我在部队当了七年兵,已经错过了考大学机会,三大爷是讲原则的人,他肯定不会把我这个超龄的侄子招进中国音乐学院的,我也不想给他添那个麻烦。



我问,为什么冯“子”存中间字不和家族兄弟一样?中间的字可是要决定辈分高低的。

冯顺回忆说:我三大爷和我讲过这件事儿。新中国成立前夕,家乡在农会组织的活动下,家里分得了两亩地,作为穷人,终于有自己的土地了,可那年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我父亲和弟弟下地拔草,他俩越干越有气。回到家中看到我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和四大爷正在家里合练新创编的麻雀调……我父亲和六叔上前和他们吵嚷起来……我大爷气愤地说 :“爱谁干谁干,反正我就是不干!六小,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村里看看是否有地主家娶媳妇或者是否有老人去世,只要让咱们去奏乐,咱们就能吃到饭,这年头还得靠手上的绝活和这些家伙事儿(乐器)吃饭。”我六叔出去后不一会就返回来说没有,其实他饿着肚子根本没有心思转。

当兄弟们正在为吃饭发愁时,我二大爷献计:“明天咱村有做皮子生意去包头的,听说那里如今富得流油,咱们还不如带着家伙事(乐器)跟在他们后面,有他们吃的就有咱们的,再说咱们二十年前就去过那里,对那里的人和地方熟。”我大爷听后说:“和我想到一起了,老四、老五、老六他们不爱出远门,让他们留在家中种地照顾父母和妹妹,咱们兄弟三人去那里谋生……”

第二天,他们上路了,当他们走到一个小山坡下,对面来了一支国军队伍,约二百人,那些兵在抢驴子、骡子和骆驼时,将做皮子生意的四人打蒙了,我大爷和二大爷为了保护我三大爷,让他躲在土沟里不要动,他俩向南边山坡使劲跑,想把队伍引开,可那些兵向他俩只是放枪,根本不去追。当那些兵走到土沟时,发现了在那里躲藏的我三大爷,把他夹在队伍中一路向北。一天深夜,我三大爷从他们队伍中逃走了,他本来想去包头找两位哥哥,可自己在迷途中跑到了张家口西北方向的尚义县大青沟村。一天,我三大爷遇到了个练武卖艺的戏班,其中有位女子,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会歌唱,她的同伙称呼她“英子”。我三大爷用笛子为她伴奏,他们在完美配合中成了好朋友,她悄悄告诉我三大爷,她们是从西南边鲁艺来的……我三大爷见她上过学堂,懂得革命道理,是自己同行,就对她说自己想去包头找两位哥哥。英子听后说:“包头离这里很远,路上不安全,还是跟着我们去张家口吧!我估计曹火星(著名作曲家,代表作品: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刘炽(著名电影作曲家,代表作品:我的祖国)和丁玲(著名作家,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他们也快要到那里了……”

我三大爷听说张家口有同行会合,朋友多不被欺负,就答应跟着去张家口看看。在路上,英子问我三大爷叫什么名字,我三大爷用树枝在地上写“冯自存”时把“自”的框中少写了一横,写成“白”了。英子看后捂嘴笑着说:“谁给你取的名字?这名字不行,冯白存,一辈子白活了。”我三大爷解释说:“不是,我叫冯自存。”接着又在“白”字下面加了一横,英子看后说:“没有这个字,我看明白了,你中间的字是自己的‘自’对吗?”我三大爷回答:“对的,我读过两年私塾,会写字,我父亲还教我练过楷书和行书,什么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这不是最近没写字有些手生嘛。”英子说:“那也不行,革命队伍就你自己存活哪能行?我认为把‘自’改成‘子’,‘子’在古代是老师的意思,说不定你将来还能成为老师或者大师……”

从那后,我三大爷就改名为冯“子”存了。到张家口后,他果然见到了许多同行。张家口当时是我国西北十分繁华的城市,在大境门山脚下有一所学校,丁玲的儿子蒋祖林(新中国造船工程设计师),当时他十五岁,他和丁玲妈妈从延安来到张家口时,丁玲和工作小组深入涿鹿县农村开展土地改革工作,蒋祖林被组织安排在这所学校学习自然学科。当学校排练合唱歌曲《保卫黄河》时,合唱队唱“风在吼”,我三大爷用笛子花舌技巧吹“风”的声音,合唱队唱“马在叫”,我三大爷又用笛子花舌技巧吹“马叫”的声音,后面用三吐音马蹄点的节奏伴奏,整个合唱队沸腾了……

1987 年冬天,我三大爷病重期间,我去北京看望他时,对三大爷说:“我酷爱笛子,曾经在您的指导下学了不少吹奏技法,将来我打算在咱们老家办个笛子博物馆。”三大爷听后说:“你的想法很好!”看到三大爷重病在身,我心里很难过,回家后我把三大爷曾经住过的房子整理一遍,照原样一直保存至今。目前我手上还有我三大爷1969 年时送给我的一支笛子;另外一支是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张维良来调研时送给我的;还有一件比较有纪念意义的遗物,是我三大爷曾经用过的茶 叶盒,那是 1977 年我三大爷回中国音乐学院重新任教时留在小屋里的。

2003 年春天,中国音乐学院的一位女研究生,她一个人来到我们家,说要住我三大爷曾经住过的屋子,要在里面撰写毕业论文。她是南方人,说话我听不大懂,我想,因为她是我三大爷学生的**,所以破例让她住了。她白天和我们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就开始练习笛子,有时她还和我切磋笛子吹奏技法,让我给她讲农村音乐活动往事儿,她听后说:“这次没有白来,收获很大……”她经常写作到深夜,我妻子给她送饭和照顾起居。她人很好,我们把她当自己家女儿一样对待,三个月后她写完论文返回学校了。

我今年快七十岁了,我担心自己去世后,这个村子就再也没有笛子传承人了,多年来我一直想在这里办个笛子博物馆,把地域特色的笛子艺术传承下去,可我是农民,主要靠种地养家,经费实在有限,另外我三大爷住过的房子也越来越破旧,多么盼望政府能帮助修缮……

从冯顺家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西堰头村的事儿,此时我头脑忽然闪现冯彬十多年前对我说过的话:“在老家我还有位哥哥,他叫冯顺……”想到这里,我忽然对上号了,冯彬说的老家哥哥不就是刚才的冯顺吗?他对笛子是那样酷爱,对人是那样真诚,他是感情丰富的民间笛子艺人,他对自己家族往事十分清楚,此人是笛子历史研发的重要人才。西堰头村位于河北、山西和内蒙古的交通要道,这里有丰厚的山西梆子、河北梆子和内蒙古二人台民间音乐文化基础。农历五月初五是冯子存生日,那时西堰头村正是小草返青和花开时节,在这里修缮冯子存故居,开设讲堂,举办中国笛子文化节,让当代喜欢笛子的人来这里参观、学习和比赛,弘扬民间传统文化,该多好啊!(作者:桑农)

    桑农(笔名),即桑干河畔的农民,山野村夫,果园居士,十八岁入伍,三十八岁转业,军旅生涯二十年,曾就读空军政治学院,**艺术学院和中国艺术研究院,现工作于北京市朝阳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要负责文学创作协会工作,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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