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超 发表于 2023-8-28 22:13:29

刘亮程:像风一样叙述

刘亮程:像风一样叙述

刘亮程《本巴》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刘亮程,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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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 《本巴》《虚土》《凿空》《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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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花城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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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本巴》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追寻逝去的人类童年,用充满梦幻哲思的文字,向世界讲述了古老而新奇的中国故事。他在史诗尽头重启时间,在古人想象力停住的地方再造山河,成就了一部充满想象与思辨而又自然浑成、语出天真的小说,塑造了一个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本巴世界,波澜壮阔熠熠生辉,在游戏、故事和多重梦境里,带人回到世界原初意义上的本真,看见另一个时间中的自己。(本段文字摘自《工人日报》)


在云南大学讲座实录

像风一样叙述

2023年《大家》第4期作品欣赏

大概30年前,我离开那个给过我童年和青年的村庄,到**去打工。之前,我是一位心境高傲的乡村诗人。一个在乡下写诗的人,感觉自己跟所有的农民都不一样,走路的架势不一样,看天、看事物的眼睛也不一样。尤其刮风的时候,都喜欢迎着风走,让风把自己的长发吹起来,把额头吹得锃亮。多少年后,我的额头终于被风吹光了。但是在**的打工生活中断了我的诗歌写作,我开始在这个陌生城市转向另外一种写作载体——散文。

像风一样叙述

写什么?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没有几个认识的人,没有几条街道的名字是我熟悉的。

所有远近的去处都是陌生的,但我在这个城市看到了我熟悉无比的太阳。每天当太阳穿过城市落向西边的时候,我知道我所熟悉的,曾经在遥远的村庄照耀过我的那颗太阳正穿过我所居住的这座陌生城市的上空,然后落向我的家乡。因为我的家乡沙湾县在**的西边,我知道每天的太阳都会落向我的家乡。漫天彩霞从我的家乡升起,村庄事物被落日映照得一片辉煌。

还有每晚从城市楼群间升起的那枚月亮,也是我熟悉的。早年我居住的村庄在荒野中,沙漠边。小时候看月亮,仿佛是家里的一个亲人,每夜如约而至。有时在我家柴垛上、院墙顶、屋檐上,有时又如此高远的挂在只有梦才能到达的浩渺云空。这样的月亮,让我在异乡看到时,觉得它是从我家乡来的。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在多么遥远陌生的他乡,抬头看到的月亮,都是我家乡的。家乡之月,跟随我到了异乡。我在这个陌生城市望月如见故人。

还有吹过城市的一场场的西风,也是从我的家乡吹来,带着家乡的草木香气,带着尘土的味道,带着我的乡亲们浑身散发出的汗渍味以及那片大地上牛羊和万物的味道。我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西风中,闻到我家乡的气味。我开始了我最早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的写作。后来这部散文集出版之后,很多研究者或读者认为这是一个农民写的书。其实这本书是我在**打工期间,在那个陌生城市回望我熟悉无比的家乡,在从我家乡吹来的一阵阵的西风中,写完那本书的。


一个人的村庄的孤寂

现在距那本书的出版,已经过去了20多年。去年《一个人的村庄》再版时,我在后记中写道: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那一场风到底有多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被风吹着长大的。我在那个沙漠、边荒野中的村庄中,迎来了一场又一场的西风。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寂寞的,每年只有四季,没有多少色彩,甚至没有多少故事的村庄中,我听到最多的就是风声。每当风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成形,逐渐地吹过荒野沙漠,吹过草原,吹过山林戈壁,向我居住的村庄移进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一座风的墙在缓缓移来。当风还没有走进村庄,风声便先进到村里,因为声音会比风走得快。

我从一阵一阵吹向村庄的风中,听到风经过所有地方的声音。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乡村少年,在风中听到了遥远大地上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吹过草原是一种声音,吹过山林戈壁是一种声音,吹过荒漠、田地、水泽,是不同的声音。当那场大风接近我的村庄,吹响村庄屋檐的时候,一场来自遥远地方,带着整个大地响动的风,被一个村庄的事物改变了声音,原有的风声被篡改了。这场风开始带着一个村庄的声音向远处吹拂。

那个村庄永远不会发出声音的事物被风声描述出来:枯木的声音、迎风回家人的声音、在荒野中凑成一堆躲避风的牛羊的声音,还有晚归且没有来得及在刮风之前落到地上鸟的翅膀的声音以及在迎着大风、让风中的草屑和尘沙打在额头上的那个少年的声音,他的一只耳朵听到的是来自远处的风声,另一只耳朵听到的是这个村庄所有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

风是最伟大的叙述者

我在风声中学会了怎么去描述风。后来我写了许多的散文和小说。在我的文字中出现最多的是风声,我也喜欢把我写的故事放在风中去叙述。

我所在的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沉默的,不会发出声音的。一块躺在地上的石头,一根斜横在墙根的木头,还有那些沉默寡言的乡亲,那些空空荡荡过去再过去的白天黑夜都是没有声音的。但是风来了,风找到了万物的声音,风让躺在墙下那根眼看就要腐朽的木头,发出了一根木头的声音,甚至是一棵参天大树的声音。风找到了埋藏在尘土下,已经被遗忘,被岁月模糊了面容的那些丢失之物的声音。风找到了那些如土地般沉默的农人的声音。风刮出了天的声音和地的声音。每当我想起风声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天的声音。当西风响起,天上的每一块云都被风吹响,天上的风声落到地上,地上的万物又被天上下来的风吹响,地上的声音随之往高远处飘,天地之间满满当当全是风的声音。

风,一场向死而生的音乐鸣奏

《一个人的村庄》首版后,曾有记者问“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品有哪些?”我说,“可能许多作家的作品都曾经影响过我,但他们的影响加起来,没有我家乡的一场风对我影响更大。”

是的,我写作时,脑子里刮的是一场来自我家乡的风。我希望我的文字,我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是一场风。我希望我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是一场大风,不知从何刮起,也不知从何结束。

我在长篇小说《虚土》中写了一场一场的风经过村庄,把村庄事物吹旧,又把那些锈迹斑斑的旧事物吹醒;写了那些村民在一场风中流落他乡,又在相反的一场风中回来,回到家门口。

一场风带来的乡愁

一片树叶

我还写了落在我们家窗台的一片树叶,被西风吹向千里万里。多少年后,这片树叶在相反的一场风中吹回来,依旧落在我们家窗台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这片落叶在风中经受了怎么样的命运,它走过了怎样的我此生都不会到达的万水千山。但它回来了,又回落到窗台上。

一棵树

我写了一棵树,写了一棵树的命运。树像一场朝天空刮的风,树的整个一生就像一场风的开始和结束。它从根部开始刮起,呼呼啸啸,哗哗啦啦朝天空刮去。树的枝梢不会长到云朵上,但是当刮风时,一棵树的声音已经响彻了整个云天。树的响声在天空中形成了一棵声音的大树,这棵大树上抵高天,下达深地,这就是一棵树在风中呈现出来的生命。

一根拴牛木桩

我写过我们家院子一根栽在地上的拴牛木桩,它就是一根长歪的没什么用处的木头。可是一刮风就不一样。它独立在空地上,风经过它时发出丝丝拉拉声音,这根木头的每一处弯曲,木头上的每一根结疤,甚至每一道裂缝都被风声描述出来。它直戳在空中,把一场大风从中隔开,一场风经过它后成了两场风。

两扇院门

我写过我们家的那两扇院门,在夜里被风刮开,像一对翅膀一样在黑暗的风中拼命扇动,那个院子在风中试飞过多少次没有成功。住在屋子里的少年,却在梦中一次次地飞到了天空,像一只鸟一样俯瞰着云朵下低矮的村子,和他们一家人静悄悄的寂寞生活。

那些被寒风吹彻的故事

我还写了《寒风吹彻》,那是1994年,我在**打工的第二年冬天写的,距今已有30年。记得那天我走在大雪纷飞的**街道上,每个行人我都不认识,但是每一片纷飞的雪花我都认识。

那些自我童年起便飘落在身上的雪花,又在异乡的冬天追赶上我。寒风裹着雪打在我额头上,打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所有的雪花陆续地落在我身上,所有的寒冷只针对我一个人。我独自承受了这座城市的无限冰冷与苦寒。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寒风吹彻”这个词。记得从风雪中回到宿舍,我开始写《寒风吹彻》这篇文章。当然写的不是我在**遇到的这场大雪,只是**的这场大雪唤醒了我30多年来在这个世间所经历的所有的大雪,唤醒了我自认为已经过去,已经被我温暖过来的一个又一个冬天的寒冷。

30年的寒冷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被我看见。我写的第一句是:“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一句中用了两个雪,一个雪是现在的,一个是过往的。冰雪已经在那块小小的院子里落了多少年。怎样通过一句话去完成10句话或者一段文章所能呈现的叙述?可能你读过《寒风吹彻》后,会知道100个冬天的寒冷可以积累在一句话中。

我写了我在那个村庄,十来岁就赶着牛车进沙漠拉柴火。在黑暗的夜晚坐在牛车上,穿过雪野,一寸一寸地把天走亮。写我在那样的黑暗中体会到满世界的寒冷,其实是被我一个人承担。尽管那条路上还走着其他人,走着跟你一同去沙漠拉柴的同乡人。但是他们分担不了你的寒冷,他们也不会给你带来温暖。每一条路上的寒冷,每一个夜晚的孤寒,都是一个人在孤独地面对。你会看见像黑夜一样巨大的寒冷,不是降在戈壁上,是降在一个人的身上。你会看到最孤远的那颗星星,也是冰凉的,你能触摸到它的寒冷。你会在额头上感受到吹过这片大地的那场风的冰凉和重量。一个寒冷世界其实是被一个人从额头到内心都完全地感知到了。

当我用文字去写那场寒冷的时候,我知道我曾独自穿过黑暗寒冷的雪夜,独自触摸到一场寒风的冰冷,独自把一个漆黑的夜走亮,走到白天。我在这篇文章中写到,“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的过冬。”写了冻死在寒夜中的孤苦伶仃的人,写了没有等到第二年春天来临,把生命留在呼啸寒风中的老人。我也思考了自己的生命,我那时候还年轻,我知道会有无数的寒冬挡在前面,我的额头会冰凉地顶着寒风,穿过一个又一个冬天,来到春天,来到阳光明媚处,我的眼睛会再次看到花开。

但是在如此长的生命过程中,每一个冬天我都看到有人离去,尤其我现在住在一个老年人居多的村庄中。每年一到冬天,都有一场又一场丧事在村里面发生,静悄悄的。来了许多人,看似是热闹的,是人来车往的,但是整个的葬礼过程又是肃穆的、静悄悄的。一个生命在冬天离开了我们,就像一场生命之风刮到冬天悄然停息。


当然,随着这个生命的终结,另一个生命可能又降临到这个世界,会接着那个老人断掉了的气去呼吸,接着他的脚步在走路,接着他的声音在说话,我也想通过这样的书写让更多的年轻人感受到生命之冬。

像风一样叙述,精彩继续

生活在南方的人,不知道冬天的寒冷是怎么样,但是生命中会有一个寒冬,不管是生活在什么地方的人,这个寒冬都会到达。就像当我头发斑白的时候,我知道有些雪开始不融化,有一些冬天开始不过去。尽管春天来了,春天只是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你内心中的那种孤寒在一点一点地扩大,你心灵的旷野上覆盖的冰雪在一层一层加厚,自然界的春天依旧会来临,但是阳光不会照耀到你的心中。

当生命到了这样的时候,我们的春天在哪?我们曾经过的,曾目睹的那一个又一个灿烂的磅礴的日出,是否可以拯救生命暮年的那一场日落?我们在如花灿烂的青春期,在幸福美满的中年所积累的那些微笑,那些阳光明媚的时刻,那些爱以及那些怨和恨等等,会不会在我们生命的寒冬到来之前,变成一颗可以照亮自我内心的太阳?我想会的。

文学,可能就是在挽留一个又一个的早晨,去应对那个最后的黄昏。可能就是要在我们心中积蓄了足够的阳光,积蓄那些点点滴滴的善意、温暖、和解去跟我们生命最后的孤寒去做交换。

当那个最终的寒夜来临,当太阳再不会升起,我们内心中会有自己的太阳,把那个至暗时刻照亮。

我在那个小村庄的风声中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在吹过那个小地方的一场一场的风声中,听到了我的家乡那样一个小小的地方所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响声,最微小的事物,包括一棵树叶都被风声描述出来。多少年后,当我身在异乡开始写我的家乡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身后跟着一场风,这场来自我童年的风,它一直跟随我的脚步到了城市,到了此后我去的所有地方。每当我书写那块大地上的事物时,我满脑子响彻的是来自我童年的那个小村庄的风声。它把我塑造成一个装了一脑袋风的人,有时候一摇头,风都会刮出来。

一场一场的风经过了大地,其实只有个别的人记住了他。文学正是在挽救这样一场遗忘。太阳每天都照耀我们,但是有一颗太阳可能并不照耀全世界,它单独地照在某一个人的脸上,因为那一刻他感受到了阳光。那些在太阳下没有感受到阳光的人,是活在阴天的人。就像风一样,我的家乡刮了那么多的风,最后是我领着家乡的那场风走了出来,让我家乡的风通过我的文字吹彻了大地,吹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我是一个长久地在自然中生长的人,有评论家也把我称为自然写作者。我写《一个人的村庄》及后来的那些小说时,我并不知道我是一个自然写作者。自然在我笔下是如此的自然,我都不能知觉它,因为我从小就是在自然中长大的。自然就是我的生活,就像我是被风吹大的,我从来不知道风曾经影响过我是什么,只有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知道我要刮风了,我要像风一样叙述。我写那些家乡事物时,我是如此的熟悉它。我写到一窝蚂蚁时,我写的是跟我们家一起生活了多少年的那窝蚂蚁,我仿佛在它的阴冷洞穴中生活了多少年,我是其中的一只。我能闻到蚂蚁洞穴中的酸楚气息。蚂蚁是酸的,因为我小时候吃过蚂蚁。

我从出生到10岁,是住在地窝子里的。地窝子可能大家都不会知道,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坑,上面棚住,人住在里面。每当刮风时一片树叶掠过房顶,从这地洞中听声音都是惊天动地。我们住在地下,耳朵朝上听到一场风刮过村庄,把所有的声音砸在我们家房顶上,然后把惊心动魄的声音留在我心中。经常会有大树的根突然扎到我们地窝子中,跟我们家一家人相遇。后来我写长篇小说《凿空》时,写了两个挖洞人在地下的生活。我写挖洞人的时候,觉得我对地下的生活是如此的熟悉。我写的那个像动物一样朝前刨土,后面两个肢体朝后蹬土的挖洞人,其实是我自己。多少年前,我曾在那个地洞一样的地窝子中,听遍了这个世界上面和下面的声音,我听到了天空的声音,也听到了来自土地深处的声音。

我写长篇小说《捎话》时,头脑中响彻的是新疆的南边——南疆那块大地上高亢的毛驴叫声。驴叫声高亢地飞扬到半空中。我写的那个世界,毛驴是人的坐骑,人骑在驴身上,但是驴的声音骑在人的声音上。在声音的世界中,毛驴是统治者。所有毛驴在高叫的时候,就像一场风在刮过。我也从毛驴短促而高亢的叫声中找到了《捎话》这本书的语调和语言。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这本书,它的每一个句子都是短的。这是我从驴的叫声中获得的一种语言。作为一个叙述者来说,你可能会从已有的经典的文学作品中找到你的叙述,找到你的语言。但是作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写作者,随处都可以找到语言,随处都可以找到他的叙述语调,随处都可以找到它结构一部小说的方式。

《本巴》的魔力

我写了5部小说,每一部小说都仿佛是偶然获得,但又是生命中的必然。我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本巴》,是我在疫情期间用40天时间写完的。但是这部小说的准备,可能长达10年。也是十多年前,我在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文化工程,跟当地的蒙古族牧民交往,晚上听江格尔齐坐在草原上弹唱江格尔史诗。那样的夜晚,刮着轻风,那些轻风吹不动草间,吹不动云朵,但是会把轻微的风声从远处带来,带到人居住的毡房中。

江格尔齐拿着简易的乐器开始说唱史诗。你看着那样的场景,会知道一部史诗为何可以传唱千年而不衰,为何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你想在那些古代的草原上,一个部族在无边的黑夜中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孤独,多么恐惧。他们创造出战无不胜的英雄,在黑夜中讲述一个文字中强大的英雄,使其成为民族的精神支撑。我也是在那样的倾听中感知到江格尔的智慧和力量。

多少年之后,我突然开始写这本书时,我觉得我成了说唱史诗的齐,我在史诗的尽头说起。史诗是浩瀚森林,我的小说需要穿过史诗的茂密诗句,在史诗语言的尽头说出自己的一句话,在古人想象力停顿的地方,展开一个现代作家奇崛无边的想象,在史诗文本之外另辟天地,重启时间来发生一个作家心中的故事,一个现代作家的故事。每一场文学的讲述,或者是我每一部作品的创作,都是在终结处开始。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从生活的结束处发生的故事。就像一场风刮停的时候,属于文学的一场风开始了。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是风中的尘埃、沙粒、树叶,带着声音,带着这个世界的无限响动,开始弥漫。起风了,风刮起来了,这就是文学。那些沉寂的声音,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又在一个作家心中重新发生。

当我在写一部小说的时候,我知道我回到了过往,回到了那个一场风刮停的黑暗时间中,在那个时空中,所有的事物都已经没有了声音。我要回去,带着我这场风回去,让一场相反的风刮过那个死灭的时间,让失去的一切重新回来,让熄灭的所有声音再回响起来。如果文学是什么的话,那么我的解释就是,文学是一场让万物死灰复燃的风。

当所有的人在沿着时间的线性方向,朝着一个叫未来的地方奔赴的时候,总有几个人调转头去,朝着人类的后方,朝着那场风吹去的相反方向独自前往,去在人类走过的脚印窝里,找寻他们走对的路和走错的路。在他们丢失的那些看似不重要的事物身上,找到最有价值的东西,去把已经泯灭的人、事重新唤醒。作家会带着自己的太阳回到过往,带着自己的风声去把那块寂灭大地上的万物吹醒。当作家在塑造那些人物时,其实他就是一个萨满,一个巫师,他要唤醒那些只剩下名字的人,给他血肉、给他灵魂、给他动作、给他生活、给他成长、给他衰老,最后再给他死亡。当然最后的最后再给他重生,这就是文学。

我们还愿意读文学,是文学还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坚硬,时间一去不返,就像我即将老去,但是当我回过头去写那个已经过去,在半个世纪之前的陈旧村庄时,我知道我的生命又回来了,我的过去变成了现在。生命像一场风刮过去,在遥远的地方又掉头刮回来。文学是如此的美妙,当我进入文学写作的时候,带着一场已经吹过又在心中转向的风吹拂过来。我知道那些事物要活过来了。我只是等待它们活过来,在我的文字中。

一个作家,会逐渐地活成一个地方,活成一场风,活成这个地方的白天黑夜,活成漫天繁星中每夜都睁开眼睛注视着这个地方的一颗星星。活成一群蚂蚁中的一只,知道蚂蚁洞穴里的阴暗潮湿,和一群蚂蚁发出的酸楚味道。活成一只鸟,在天上打量我们地上的生活。活成一棵沧桑老树,它皴裂的树皮上有我们的老态,新发枝叶上有我们的青春。活成一粒被风刮到天空,孤独地睁开眼睛的尘土。活成一个地方的厚土,埋葬祖先又生长草木庄稼。活成一个地方的气候。

就像风中所有的声音成了风。写作,也使作家通过文学的方式,成为被写作者。我想,每一场或长或短的写作,都如刮风。启动写作的是风一样捉摸不透的情感,她吹拂起故事里的人和事,如风吹醒万物。

我在沙漠边长大,我知道沙漠的形状就是一张风的脸,风从远处吹沙垒丘,每一座沙丘上都有风的表情。我也希望我的文字呈现的是一张风吹过后留下的时间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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