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发表于 2024-1-31 20:10:32

张晓林:第七章 那只写八分书的手残了(上)

本帖最后由 江山 于 2024-1-31 20:49 编辑

第七章那只写八分书的手残了(上)
张晓林
“能活着出来就好。”我(蔡邕)说。师宜官沉默了。他高傲的头颅低垂下来,眼里那股文人的神采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座魔窟。”现在提到南阳大牢,师宜官依然满脸的惊恐,右手开始颤抖,这是他在狱中落下的后遗症。那是只惯捉毛笔写八分书的手,现在已经残疾了。然而,八分也好,古隶也罢,与生命比起来,一个轻于鸿毛,一个重于泰山。在胡广门下的那三年里,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我暗中为师宜官庆幸。师宜官摇摇头,说:“不是那样的,伯喈。书法对我就是一切。现在,我的手残了,不能写书法了,我活着也就没意义了。”师宜官悲观至极。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也清楚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会很难过。肉体和心灵的创伤,都需要时间来抚平。情绪稍平息后,师宜官向我描述了狱中遭遇,一个狱卒拿着木槌,不停敲击他的右手和胳臂。从手指敲起,啪啪啪啪,一直敲到肩胛那里。敲肿了,淤血了,青紫了,再拿到热水里去泡,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师宜官抬起他的右臂,手又开始颤抖。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鼻翼流下。过了许久,师宜官又接着说,狱卒敲击我时,沈干就在一旁,腆着个大肚子,满脸的油腻,一见他我还是感到恶心。沈干阴笑着,嘴角那个痦子异常醒目,因为那个痦子是红色的,上面还长着一根黑而卷曲的长毛。过一阵子,他朝敲击我的狱卒摆摆手,暗示他暂停一下,接着,另一个狱卒端着一瓯褐芥粉走过来,拽紧我的头发,灌进我的喉咙。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直到现在,连我自己都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刹那间喉咙不存在了,大脑不存在了,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呛出来的鼻涕和泪水模糊了一切,大小便失禁在裤裆里,臭气熏天。师宜官痛苦地接着说,沈干捂着鼻子,骂道:“真是臭文人,又酸又臭。”然后,他端起我的下巴,说:“你不是喜欢给我讲故事吗?还接着讲啊,我洗耳恭听。”猛地一下,他甩掉手,将我甩个趔趄。“不识抬举!”沈干恨恨地说。“会写个鸟八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给你要个书法,不写也就算了,却转着圈诋侮我,我堂堂一郡太守,岂容一介草民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抓你进来,连个理由都不需要,要杀你,也只需一个‘以术惑众’的罪名而已。”我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似觉头发根根炸起。昔日风流不羁的师宜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房,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南阳大牢是个魔窟,沈干就是魔窟中的魔头。我又想到了陈蕃,恩师胡广告诉我,宦官王甫将陈蕃下了北寺大牢,一个80岁的老人,遭到凌辱、斥骂、虐杀。小宦官们一边踢陈蕃的裆部,一边骂他:“老魔鬼,你不就是比我等多点那个东西吗?天天嚷着要翦除我们,今天就先将那个东西剪下来!”小宦官们拿来剪刀等器具,开始扒陈蕃的裤子。简直是禽兽啊。陈蕃哪受得了这等耻辱,当即咬舌自尽了。对此,胡广一直耿耿于怀,自己对宦官太过妥协,等于是对一班禽兽的纵容。陈蕃被杀后,胡广又一次做了太傅,比司徒高了半格,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没有拒绝。前些日重提此事,他还流着泪说:“我愧对陈蕃。”我与师宜官告别,见他依旧神色黯然,便宽慰他道:“你的手会治好的,一定能重新拿起笔来。南阳张仲景、沛州华佗,都堪称神医,现在京城游学,我陪你去寻他们。”没想到,沈干会来县衙找我。我不想见他。他破门而入,直接闯了进来。沈干咆哮着:“蔡伯喈,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就想来见你吗?可我二舅说,一定要去见见蔡伯喈,我就来了。”我又想起王甫那阴冷的目光,忽然有些胆怯。正要软下脸来,耳边又有一个声音说:“你的气节呢?”是恩师胡广的声音。一个激灵,我醒过神来。按理说,胡广说不出这样的话,这不是他的作风。我又回味一下,这像是他病后的声音。唉,不知道恩师胡广近段病情如何了。乔玄的话,能一语成谶吗?这些天里,那句话总是在我耳边响起,想忘都忘不掉。“我二舅的话,我不能不听。”沈干满脸的委屈。“王常侍要你来见我,不知所为何事?”我感到蹊跷,又惴惴不安。沈干没回答我,反而问:“你知道我二舅与徐璜的关系吗?”我说:“我不知道。”沈干说:“我得让你清楚这一点,我二舅最初入宫时,原在徐璜手下做小黄门,是徐璜一手将我二舅提携起来的,他们二人可以说情同父子。徐璜临死前,托付我二舅一件事,查清楚你11年前逃避他辟举的真正原因。你不要认为当年你是侥幸的,要不是那时与梁冀的斗争正处于白热化,腾不出手来,徐璜早追查你了。你砸了徐璜的脸面,让他在桓帝跟前摔个大跟头,落下欺君骂名,他岂会饶你!不能不说是你运气好,徐璜死得早,但他并不想放过你,让我二舅替他了结心愿。我二舅念及刚诛杀窦武、陈蕃等,不想再招惹事端,况且眼下还不是与胡广、乔玄撕破脸皮的时候,所以他不便出面,而是让我替他来走这一遭,先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沈干的话细思极恐,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处于危险之中,随时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灾难最终没有降临,完全是一种天意。是上天眷顾我。11年前的那天夜里,申屠蟠来到我下榻的客栈,他对我说:“胡广的处境不容乐观,夹在外戚与宦官之间,两头都防备他,猜忌他,稍有差池,他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这个时候你应徐璜辟举进京,横竖看都没好结果。耻辱不耻辱不说,一旦成为宫中琴手,跻身皇帝近侧,你也会陷入两难境地,要么背叛胡广,投到徐璜麾下,为千夫所指;要么效忠胡广而被阉竖视为眼中之钉,招来杀身之祸,除此再无他路可走。”申屠蟠的话惊醒了我,一路上的犹犹豫豫,是我没想透这一层,还心存这样那样的幻想。幻想都被击碎,我只有选择逃避。恰我处在病中,便买通陈留官吏,称疾而归。这是我那次返回圉地的真正原因,可我不想给沈干解释。沈干并不蠢,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说:“你当年的选择没错,不然,你我也不会在此对话了。但你得给我个说法,也就是给我二舅王甫一个说法,让他替徐璜了结了那个心愿,落得两相干净。仅仅一个‘称疾而归’肯定不是事件的真相,我二舅一再对我叮嘱,他要的是真相,他要让徐璜九泉下瞑目。如果你的回答没令他满意,他会亲自登门找你,我二舅要做的事,从没有中途放弃过。”我已领教过沈干对付师宜官的手段,不想再就陈年旧事与王甫交锋,我的心理素质不会比师宜官好多少。于是我说:“的确,称病是个借口,真相是我怕背叛。” “背叛?背叛谁?” “恩师胡广。”沈干冷冷而笑,看我的眼神充满嘲讽,说:“你怕背叛胡广,可他早背叛了他自己。”沈干的口吻令我异常恼怒,我不由得朝他发火道,沈太守请放尊重些,在**面前攻讦老师,大悖礼常。沈干撇撇嘴,说:“你们这些文人真虚伪,洛都坊间流传的那首民谣,‘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伯喈不会没听说过吧,想必对‘直’和‘曲’有着深刻的理解。”我一时语结,内心传来痛苦的**。沈干嘴里的“直”无疑指的是李固,而“曲”指的是胡广。对这件事我虽清楚却不愿触及。汉质帝被梁冀毒杀后,在物色新的皇帝时,太尉李固、司徒胡广和司空赵戒都认为清河王刘蒜德才兼备,皇家血统又最正宗,是皇位继承者的最佳人选。而梁冀却另有打算,他想拥立蠡吾侯刘志(也就是后来的汉桓帝),因为这时梁太后已将妹妹许配给了刘志。有内戚也趁机烧底火,说刘蒜不会容他,因为刘蒜绝非池中之物,再说他还是汉质帝的堂哥,一旦登基必然会追查质帝的死因。蠡吾侯怯懦,现已成为亲戚,只有立蠡吾侯为帝,梁家才能永葆富贵。可“三公”这次约定,以国家兴衰为重,绝不退让。见局面如此,梁冀在朝堂上大耍**,凶相毕露,高喊:“必立蠡吾侯!”然后,恶狠狠地盯着胡广。在这种目光下,胡广退缩了。而李固不肯让步,结果被杀,弃尸道旁。后来胡广接替李固做了太尉,封高阳安乐乡侯。这的确是胡广为人诟病的地方。沈干抓住了这一点,令我无话可说。我对胡广的人性弱点了如指掌。胡广天性怯懦,往往是他的这一天性关键时刻出卖了他,但这不等于胡广不在乎世间的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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