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超 发表于 2024-4-4 17:37:13

袁鹰 :心中永恒的圣地

心中永恒的圣地
袁鹰


 (一)

      一天,一个十分意外的电话给我一个十分意外的欣喜。一位浙江口音的女士说:“我是杭师附小的校长……”
  “是吗?”我握话筒的手微微颤抖,“没有想到,欢迎您驾临!”
  放下电话,止不住一阵阵激动。杭师附小,我的第一个母校,七十年一直魂牵梦萦的母校啊!
  明末张岱《西湖梦寻》的自序中说:“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吾也。”他写《西湖梦寻》和《陶庵梦忆》,都在明王朝覆灭三十年之后,国破家亡,避居山中,笔墨间自然满是伤感。而对我来说,阔别西湖已有七十载,其中虽也曾去过多次,但西湖在我的梦中出现最多的,却是温馨、欢乐的童年岁月,我的第一个母校杭师附小,确确实实“未尝一日别吾也”。
  我出生在江苏北部大运河畔的古城淮安。直到十岁那年随家迁居父亲在那里银行供职的杭州,插班考入杭州师范附属小学四年级,才算结束了家乡的书塾生涯。从“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和“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之类枯燥难懂的课本中,忽然闯进一个生机活泼的世界,满眼都是新鲜事:男女老师那么多,并不像书塾终年只有一位老先生;语文课本全是白话文、新诗、寓言,没有一句文言;语文课外,还有算术、常识,更有引起兴趣的体育、音乐、美术和劳作课;操场上,能赛跑、跳高、踢球;图书馆里,能借到许多我从未见到过的图书回家去看……校园并不大,不过几行树、几片草地,但对从小就被关在书塾里的我来说,已经是非常自由、非常广阔的天地了。
  直到1982年春夏之际,我在杭州养病两个多月,才有机会到南山路寻找离开近五十年的母校。杭师附小原先就在杭州师范学校旁边,内部相通的,解放后杭师已成为浙江美术学院校址,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却没有想到母校附小旧址挂着“南山路第二小学幼儿园”的牌子。我站在门口,踌躇好久,还是忍不住走进去张望一下,不觉有点**:我们的校园不是挺大的吗?怎么变成这么小一块天地了?我瞪大眼睛,想从那几间被岁月风霜冲刷得苍老褪色的两层楼校舍上,从并不很宽广的操场上,找回当年老师们的音容笑貌和同伴的嬉戏身影,找回失落在西湖边的童年的梦。

  (二)

  那穿着整洁中山装肃立在礼堂讲台上主持周会的,不是吴主任吗(附小没有校长,主持校务的称附小部主任)?吴主任每天清早到校,在校园里遇到学生说“吴主任早”或是行童子军礼时,总是面带笑容回答一声“同学早”。每星期一早晨,他总是准时站在礼堂讲台上,等待全校同学列队入场。讲台后方壁上、“天下为公”横匾下悬着孙中山先生像,两侧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周会开始,全体肃立,向国父遗像行礼之后,就是“恭读总理遗嘱”。这项例行程序,并不是由主持周会的吴主任恭读,而是由他在台上宣布“由五年级某中队副中队长”或“六年级某小队某名”上台执行。每周不同,临时宣布,五六年级学生人人都有可能被点名上台去,虽然讲台上总理遗像下的镜框里有写得工整的遗嘱全文,但是为了避免紧张导致出错,因此人人都要事先背得很熟。如今,我已白发苍苍,还能一字不错地背诵那位民族伟人一百四十五字的遗嘱,可能就是七十年前熟读的结果,虽然在校期间,并没有被吴主任叫上台过一次。
  那戴着黑边眼镜,不苟言笑的,不是教务主任皇甫老师吗?皇甫老师的复姓很少见,使我们感到他有点神秘。他讲话很严肃,对同学却很热情。我印象最深的是陶行知先生影响下的新安旅行团从苏北旅行到南京、上海宣传抗日,来到杭州时在我们学校有一次演出。演出前,皇甫老师讲了一番话,大意说:只要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齐心抗战,帝国主义不敢侵略中国,中国就一定不会亡,中国人就一定不会当亡国奴。那天他很激动,下来到座位上同我们一起看节目。我正好坐在他后边,看到老师的眼镜片上还闪着泪光。那次演出使我们小学生大开眼界,不仅懂得了抗日救亡的道理,也第一次看到幻灯、化装表演等新鲜的艺术形式,以至演出后好多时候,大家还津津有味地谈论着。
  带着那微笑夹着讲义走进教室的,不是我们四年级和五年级的级任金老师和程老师吗?两位老师教语文(那时候叫“国文”),除了课本以外,都很注意指导我们课外阅读。金老师兼管学校图书馆的工作,图书馆来了什么新书,他就及时告诉我们,要我们去借阅。记得金老师最早要我阅读的,是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和中国女作家冰心的《寄小读者》。这两本书打开了我以后数十年间阅读、爱好文学并走上写作道路的大门。可惜,对这位启蒙老师,我却将他的名字忘却了,真不应该!程维藩老师是五年级级任,也教语文。他喜爱新文学,教我们读鲁迅的《秋夜》、朱自清的《背影》、许地山的《落花生》,还有其他散文和新诗,都是课本上没有的。他也鼓励我们课外阅读,给我们开列书目,推荐我们去看那些能看懂、能接受的中外名著,提高我们练习写作的兴趣。
  那站在操场上朝会时讲时事的,不是尉可见老师吗?尉老师是六年级级任,没有教过我们,我记住他,完全是由于他奇特的姓名。学校规定每天举行一次全校朝会,轮流由一位老师介绍昨天报上的国内外重要时事,或者由教务主任、训育主任讲学校工作,然后由体育老师带领做早操,再分别列队**室上课,天天如此。我为什么记得尉可见老师这一次呢?因为那天他讲的是百灵庙大捷。1936年秋天,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和他们操纵的蒙奸傀儡部队,占领了绥远省(现内蒙古自治区)的重镇百灵庙,傅作义将军率领我国军队正在浴血抗战,全国人民开展如火如荼的援绥运动。这天朝会上,尉老师讲了百灵庙位置的重要性,又根据前一天报纸上的战报,说我军正向百灵庙进攻。讲完以后,他接着提高声调:“我还要再讲几句。本来这个消息明天早上会有别的老师讲的,但是因为我太兴奋了,忍不住要提前告诉大家,今天报纸上说,百灵庙已经被我们攻克了!”尉老师那地道的杭州话音还未落地,操场上立刻响起一阵欢声。
  那满口常州口音、胖胖的老师,不是沈老师吗?沈老师教体育课,他尽力培养我们对体育运动多方面的兴趣。无论田径、体操、球类,他似乎都有一手,引得学生对他十分崇拜。有一次,他带我们去西湖孤山露营,教我们自己搭帐篷,自己烧水做饭,清晨爬上葛岭看日出,夜晚在孤山树林里做军事游戏。我长大到十一二岁,这是头一次过这种新奇有趣的野外集体生活。1936年,在南京举行第二次全国童子军大检阅,我们杭师附小派出一个小队参加浙江省代表团,我很幸运地被选入小队,由沈老师带领我们去南京,在中山陵园露营。大检阅评比结果,我们浙江省得了总分第一名,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到杭州。

  (三)

  我还想起别的几位老师,还有杭州师范到附小来实习的老师,他们比学校任课的老师更年轻、更淳朴,对同学也更亲切,像大哥哥大姐姐对待弟弟妹妹一样。那正是抗日救亡浪潮汹涌高涨的年代,在我们小小的校园里,同样受到这股爱国浪潮的冲击,**当局禁锢和高压政策,对小学校大约不像大学和中学那样严格,因此一些进步老师常常能在课堂或课外向我们讲点抗日的道理,我们的校园里也能响起救亡的歌声。我们的音乐老师裘喜红老师教过我们唱纪念孙中山的《总理纪念歌》,唱《满江红》、《苏武牧羊》以及别的爱国歌曲。有一段时间她不在,由师范学校的一位实习男老师来代课,这位老师姓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他戴一副黑框眼镜,比较严肃,不像裘老师那祥活泼爱笑,他教的第一首歌便是《义勇军进行曲》。
  这首歌那时候别说唱,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杭州距离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并不远,现在特快火车或者走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是上世纪30年代还比较闭塞。《义勇军进行曲》本是电影《风云儿女》的插曲,在上海已经风行一时,男女青年都爱唱,成为有名的救亡歌曲,但那部电影在杭州好像还没放映,我们的音乐老师不知从哪儿学到的,就在我们学校传播了。他把歌词的意义详细讲解了一遍,用悲愤的口气告诉我们: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三省之后,还不死心,还想侵占我们全中国,现在他们的魔爪已经伸到华北了,我们的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总是退让,还不让爱国同胞抗日,所以我们现在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了,再不起来反抗,就要成为亡国奴了。我们静静地听着,心里都感到很难受,好像东三省和华北离我们杭州很近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就要来了,谁也不想当亡国奴。老师说完这一番话,就一边踩风琴,一边自己先唱一遍,然后一句一句地教我们唱。老师先讲的那段话,已经使我们心里很激动了,他一教,大家就跟着唱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全班三十几个人,一齐涨红脸,直着嗓子一句一句大声唱,唱了一遍又一遍。“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这句最难唱,唱到这儿,总是不齐,有快有慢,为了这一句,老师耐心地一遍一遍教,一边弹琴一边说:“再来!再来!……这次齐了一点了,再来一遍!”还有就是最后一句“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有的人总是多唱一两个“前进”。
  学校离西湖边很近,校门对面就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那里沿湖边有大片草地。每星期有两天下午课外活动,老师总是带我们去那里。虽是“十景”之一,但那时比较冷清,游人多数只在湖中船上远远眺望一下成荫的柳树,很少登岸游览。我们去进行课外活动时,那里几乎就成了我们小学生的世界。有一次,老师没有去,让我们自己排队去活动,只叮嘱不要活动得太迟,按时结束回家。我们到了那里,童子军中队长让全班按小队排好,在湖边的草地上列队来回**,一边**,一边唱歌,先唱老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畅!”唱了两遍,大家都说没有劲,不唱了,换一个歌,就唱起《义勇军进行曲》。中队长领头大声唱一句:“起来!”全体立刻接下去:“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越唱越有劲,越唱越响亮,唱完一遍又唱一遍,唱完一遍再唱一遍,也不知道唱了多少遍。附近湖里游船上的人都朝我们这边张望,有的船还划到岸边来,不明白平时静悄悄的柳浪闻莺今天忽然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生动的细节,连同母校杭师附小的一切,几十年来一直都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想起,都会带来一番温馨,也并未随着时光流逝而有丝毫黯淡。那天,光临舍下的邱校长说,现在杭师附小四宜路校园十分宽敞美丽。我这个白头校友听了不禁为之神往和欣喜,不过我依然常常想起南山路畔那座母校,她已成为我心中永恒的圣地了。


黄森林 发表于 2024-4-11 20:46:35

学习赵老师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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