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想起父亲

烟吹江南

想起父亲


   当兵的时候，我学起了写诗，我一直想为父亲写首诗。那个黄昏，倦鸟归林的翅膀又一次扇动了我的诗意，我一边背着枪上岗一边酝酿着有关父亲的诗句。
   也许是暮色太浓，也许是太投入，我忘了脚下的路，突然，我掉进路边的一个一米多深的土坑里。还好枪没摔着，感觉额头痛得厉害，我抬手一摸，摸下一把血来，我的心里一沉，无缘无故掉进坑里，还流了血，一种不祥袭上心头。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很准的，后来我得知，父亲就是在我掉进深坑的那一刻永远闭上眼睛的。得到这个噩耗时，时间已过去八个月，我在电话里责骂大哥为什么不通知我，大哥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你们部队那时候有军事行动，你又要考军校，父亲是怕影响你……，不让我们通知你……。我一下语塞，眼泪嗽嗽地落下来。
   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父亲的死令我深深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父子连心，我是父亲的精血化成的，父亲走了，我不能尽孝，上苍让我以头破血流的方式为父亲送行。伟大而深沉的父亲啊！你就这样默默地走了，没有给我回报的机会，这辈子我都会活在愧疚中。

   童年的记忆像随水飘去的一叶小舟，载不动几个故事，这几个故事都与父亲有关。那时候，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方圆几十里，只要提起父亲，没有不知道的。
   记得一件小事。那年春天，父亲的一对夫妇朋友来看望他。他们是父亲在华阳河农场结识的，十年没见面了。他们记错了地址，走反了方向，最后打听了五个老乡才找到我们村子。父亲的夫妇朋友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是，想不到你的知名度这么高，随便逮个村夫都知道你。父亲简单地笑了笑，说，感谢乡亲们还记得我。
   乡亲们记得父亲是有原因的。父亲年轻时在华阳河农场呆了五年，农场很大，那时候还没有机械作业，农场里有干不完的活。因为能干、脑子活和会说话，父亲很得场长的赏识，场里的活都是父亲说了算，农场需要劳力的时候，父亲就从家乡找人。方圆几十里，和父亲同辈的劳力基本都在农场里干过活，往家里挣过钱，受过父亲的恩惠。这当中，受益最大的是二娃，他是挎着一竹蓝破棉絮跟着父亲去的农场。没有父亲的指引，就没有他后来的飞黄腾达，二娃从农场开始平步青云，一直干到局级干部退休。父亲去世的时候，二娃带着全家从一千多里远的城市赶回老家为父亲送行。
   作为平民百姓的父亲，在农场的五年，是他人生辉煌的时段。如果父亲一直在农场呆下去，他后半辈子的人生肯定要改写。但父亲没有继续呆下去，他选择回到村庄。母亲身体不好，抚养六个孩子，地里还有干不完的活，家里太需要父亲回来。父亲回到村子不久，第一个在村里盖了三间青砖瓦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我们那个小山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连做的梦都是甜的。

   父亲的身世悲惨，小时候爹娘相继去世，与大伯相依为命，父亲要过饭，干过长工。父亲没有上过学，他的知识都是通过自学得来的，他说的很多话跟他的人生经历一样深刻。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导我们：人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打个好的基础，这个基础打得好不好，将会影响你一辈子。我对父亲这句话深信不疑，父亲在农场那五年打下的基础，给予了他一生的高度，后来发生的许多事都跟父亲在农场的经历有关。
   我上初中那三年，家里经济走到最低谷，大哥做生意赔了很多钱，家里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连学费也拿不出来，三哥，我，还有小弟都想停学去挣钱，我们遭到父亲一顿臭骂。父亲说，有我呢，天踏不下来。不就是一点学费吗？不用我亲自去，你们去找校长，就说是我的儿子，学费先欠着。我们哥仨找到校长，把父亲的原话跟他说了，校长说，别管什么学费了，你们去上课吧。拿到新书的那一刻，我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听父亲自己说，他跟校长一直关系很好，我们学校用的煤都是父亲找人买的，质量好价格便宜。
   给予与失去是共同存在的，父亲在农场那几年得到了许多，但也失去了许多，因为照顾不上家，过重的家庭负担累垮了母亲的身体，八个孩子夭折了两个，父亲的胃也因为喝酒过多被切掉三分之二。父亲出院以后，再也不能干重活，劳作了大半辈子，突然停下来，父亲的身体像掏空了似的，他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可怕的是他迷上了赌博，父亲干什么都投入，赌博也是，经常一夜到天亮。因为赌博，母亲和大哥与父亲吵了数不清的架，只是无论吵的架多么激烈，父亲照样不分昼夜地打麻将，父亲打麻将从来没蠃过，家里的经济收入基本上都被他输光了，他的身体因为赌博熬夜一直没有康复。为了阻止父亲赌博，大哥二哥挣钱不再交给他，父亲为此跟他们关系闹得很僵。只是大哥他们这样做，丝毫不影响父亲打麻将，父亲身上没钱，跟谁说一声，钱就借来了。
   母亲的去世迅速摧垮了父亲的身体。高三上学期，母亲扔下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他哭得捶胸顿足，悲天动地。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时才发现珍贵，父亲是个平常人，犯了跟平常人同样的错误。父亲想弥补母亲，但为时已晚，只能用泪水来洗涮内心的歉疚。因为母亲走得突然，棺材也没准备，父亲带着我去木材市场给母亲买最好的棺木。卖主跟父亲很熟，听说是为母亲买棺木，说什么也不收钱，最后父亲把钱扔在他的怀里。回来的路上，父亲告诉我，卖主的媳妇是父亲介绍的，他还跟父亲借过钱。父亲意味深长地跟我说，做人啊，千万不能忘本。
母亲去世后，父亲戒了赌，他很少出门，整天看着母亲的照片和遗物发呆，有时饭也忘了做。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地多起来。
   父亲大概感觉到自己不会有太长时间，他开始给我们兄弟分家，兄弟多的大家庭分家是迟早的。新盖不久的楼房大哥二哥每人两间，三哥分得老屋，我和弟弟没有分到寸砖片瓦。这样的分法在全村是首例，立刻引起全村人的议论，几个叔伯责骂父亲老糊涂了，分家应该照顾小的，老大老二都结婚了，两个小的还在念书，怎么也得给他们一两间房子。从来就说一不二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两个小的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考不上就去流浪。
   我们一家人都很平静，谁都懂得父亲的心事，老大老二让望子成龙的父亲时常叹息。希望就在我和弟弟身上了，父亲像个赌徒一样把希望押在我和弟弟身上。但是父亲没想到半年后，我让他又一次大失所望，他的叹息更多更重了。
   拿高考通知那天，我没有勇气去学校，父亲替我去了学校。父亲回来时我在田里割稻谷，他找邻居把我叫回去，刚进家门，父亲递给我一块西瓜，叹了一口气说，差一百多分，再复读一年吧。这西瓜是父亲特地为我买的，他是怕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其实我早就做好接受失败的思想准备。我没有听父亲的话，那年年底，我选择去当兵，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走了就一定不再回去。当兵的竞争很激烈，为了让我顺利当兵，父亲跑了一趟县城，找到武装部长。部长的父亲曾跟父亲在农场干过三年活，有了部长的照顾，我一路绿灯穿上新军装。部队是个大融炉，我的理想和激情终于被冶炼成现实，我考上军校提了干。
   弟弟比我优秀，在我离家一年后，他考上了航运学校，如今已是一个航行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大副。我和弟弟终于让父亲的希望成为现实，遗憾的是父亲未能等到我们报答他的那一天，就永远地在一方黄土下睡着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想起父亲和父亲分家，每当这时我都要问自己：如果当初父亲也分我两间房子，我是不是也和老大老二一样很本份地守望在江南水乡？

   父亲走了，他带着爱和牵挂走了，全村人都为他送行，只有他最亲的四儿子不在身边。父亲临走前，对我没有提任何要求，他一定是相信部队会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父亲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三哥，三哥都快三十了，对象还没有着落。父亲动用了他所有的旧识新朋，遗憾的是，在他闭上眼睛时，这件事还没有结果。三哥后来顺利结婚生子，父亲如果还活着，该是多么地欣慰啊！
   写到这里时，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地往下流，手中的键盘早已被淋湿了一大片，心里的感觉好痛好痛。我写不下去了，父亲，我怎么能写得完你呢？台湾诗人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方小小的坟墓。这也正是我的乡愁啊！
   我一直想报答父亲，可是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多么痛心的悲剧。父亲，你走了已经十二年了，不知你在地下生活得可好？
   今天是清明节，天气灰蒙蒙地，远处有扫墓的烟火和哭声，今年我又没能回去为父亲扫墓，每年的四月份，正是部队最忙的时候，我相信父亲地下一定有知，一定能理解我。

楼兰

真切的文笔垒成深沉的怀念从页面流下。
父亲是有爱的，他能为儿女做他所能做的一切；父亲是有知的，他能明白儿女所做的一切。

芊芊

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相信你的父亲一定会理解你的。
你用真实的文字记录父亲的一生，饱含深情，文字因此变得生动细腻且流畅，令人感动。
问好江南！节哀！

缅圭

看着江南的父亲事，心中也是好酸好酸，人生十总有不如意之八九，但父亲的精神已经延续到了你的身上了，祝朋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