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人

采薇

别　人

　　或冷或暖，忽阴忽晴，明明暗暗，风雨不定。整个四月都是这样捉摸不透。
　　不过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像别人一样坐在那里，喝别人的茶，听别人的音乐。说一些和我毫不相干的话，或者沉默。我坐在别人的时间里，打发自己的时间。
　　电话响起，不着边际地胡乱吱唔几句，对方奇怪：
　　“你是谁呀？”
　　答曰：“别人！”
　　“神经！”遂扣之。
　　我知道他在骂人，但我不必在乎，他骂的是别人，与我何干。
　　起初，我寄生在别人的子宫里，那是一段极其美好的时光，我如别人一样，不必为我操劳。温暖黑暗的海洋深处，舒适自如得不知道有我的存在。那时我根本就不必记起我。　我因无知所以并未珍惜。不可复制的十个月，当我有所知觉，早已成为过去。
　　我成了别人的拷贝。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复制品。人行我亦行，人止我亦止。在既定的轨道上，彼此为参照的人们，在无意间模仿。你厌烦了这种无休止的复制，绞尽聪明的脑汁，翻想出无穷的花样，妄想把自己篡改成新的参照物，标新立异的新新人类，令万众瞩目，欢心鼓舞地竞相模仿。但这个改变仅仅是拷贝的误差，你根本改变不了实质。实质就是你左右不了你的未来。我们从同一处来，沿着同一条轨道，最终将回到来处去，尽管曾经左右摇摆。我不是别人，但我最终成了别人。
　　四月的背景里，午后渐渐暗下去的光线，单调暧昧。整个下午，我都坐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哥德堡变奏曲》。这时我爱极了巴赫，爱极了古尔德，甚至感觉与他们亲近得没有了彼此。巴赫是这样的：慈悲宽厚豁达幽默，他的悯爱清澈博大，就像父亲，时时让我感受到威严和宽容。巴赫是伟大的，伟大的巴赫！不，我绝不用“伟大”这样的词，它生生拉开了我与父亲的距离，这个空洞的词让巴赫无端陷入无情之中。而巴赫，是父亲，是亲昵得可以让我撒娇依赖的父亲。　
同样的亲昵来自古尔德。疯子一样的怪杰古尔德，在巴赫的怂恿下，还原了他的童真。热爱，专注，感性，在透明纯净的眼睛里熠熠闪亮。忘形的孩童，熟练地操纵着古老的《萨拉班德》，在《哥德堡变奏曲》主题的低音线条上随意变奏，就像孙悟空的猴子脸，瞬息即变，准确地传递着父爱的信息。他以天马行空的方式，独断专行地诠释巴赫。透明的音质、干净的手指技巧、成熟的力度控制，像是硬邦邦的石头上用刀著力刻出的浮雕，内在的紧张中透出不可遏制的冲动。得意之时，随处可听到他的哼唱。这是古尔德与巴赫独特的交流方式，活灵活现的对话。隔世的父亲，原来他们早就心有灵犀。
　　我憎恨“高雅艺术”这样俗恶的词，它总是心怀叵测地企图离间，我，大众，音乐。我，我们，本不在巴赫和古尔德之外，史诗般的凝重，超然物外和深刻宁静的气质与生俱来。巴赫、古尔德，作为肉体的别人早已消逝，而音乐的灵魂则永远居住于我，他们不是别人。
　　时间和空间编织的节奏里，我无法摆脱自己。或者摆脱掉的，仅仅是成为了历史的我，已经与我无关，他已经成为别人。厌恶的和喜爱的，两个极端同时产生距离感，不即不离。渴望成为别人或拒绝成为别人，这由不得我。和每一个别人一样，构成我的元素和密码随时都在更改。我和别人通过彼此的交换，每一时刻都在成为别人。
　　别人，是主观和客观同时存在的距离。
　　如果有人拉着我的手或搂着我的肩膀，一脸不分彼此的样子对我说：“咱俩谁跟谁呀，跟我还客气什么呀，你又不是别人。”我立刻就会感受到一种亲密，一种被信任的的感激油然而生。我很容易被类似的花言巧语蒙蔽。这种突兀的亲近常常会让我诚惶诚恐地不自然起来，不知如何才能报答知遇之恩，有时甚至闪过以身相许的念头。但最终我将发现，这样的亲昵目的性或功利性极强，这是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取某种利益的最简捷最便利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我仅仅充当某种媒介或工具的角色，并且是自告奋勇的。
　　血缘和亲情的天然性，似乎可以减弱时间和距离产生的陌生。但真正的天然性，是在毫无知觉的早年自然形成。来自童年的隔阂，也许将是伴随一生的遗憾。这时，人为的力量是苍白无力的。当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因相信姻缘走到一起，彼时将有更多的人深切感受这种陌生和隔阂，虽然随着时间的推进，后天培植的亲情将会冲减掉外表的疏远和陌生，但这种亲情绝不至于坚固得牢不可破。它就像一尾漂亮的金鱼，小心地游弋在脆薄的玻璃缸内，来自四周的危险时时可见。这种平衡和安逸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住在丈夫的家里，我就像客人一样，彬彬有礼，不苟言笑，一切都是既定的仪式，不离不弃，不温不火。我曾试图改变这种格局，但是无法强迫自己生硬地融进那一团血肉亲情中。天然的造化，无论后天如何模仿，也是笨拙可笑，滑稽得不近人情。“在自然的眼里，创造和破坏是同一回事。”如帕斯所言，人为创造出来的亲情，与破坏并无两样。
　　像一只寂寞的鸵鸟，我的沙土里只有我自己的头颅。我是别人之外的别人。作为旁观者，为别人的亲情虚假地鼓掌。
　　固执于镜中之像，我动影动，我静影亦静。若处于不靜不动之间呢？影即非我，亦即非非我。困惑于一个古老的问题：百年之后，如何形容我的相貌风姿？
　　洞山良价悟于“不在别处，不在那时，”超越时空，超越自我，不执他相，不从他觅，不假形容。
　　他是谁？
　　不是别人！

[ 本帖最后由 采薇 于 2007-6-18 10:52 编辑 ]

忘筌居

对人类特别是对女性自身生存的哲思.笼罩在亲情,艺术,世俗生活和爱情婚姻中的人们,这个世界哪还有"我"呢?每次读采薇的文章,都能沉浸在她那独特的语言环境中,耐心地聆听智者的娓娓道来. 不过你还是你!

[ 本帖最后由 忘筌居 于 2007-6-18 16:06 编辑 ]

南柳如烟

毫不掩饰的说，我喜欢这样的文风，那些闪光的句子总是如飓风一样于瞬间席卷我的灵魂．其中的犀利与纯熟是我所未料的，让我一路看下去总是期待你更精彩的下一句．
问好采薇，期待你更多的精彩．

采薇

谢谢忘筌居和南柳如烟两位先生，还望能够多多指正，多多交流：）

楼兰

别人，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词语．因为有了别人才有了我们心的亲近，也才有了我们对自己的思考，也才有了我们之间的一切美丽．
一个独特的视角，一个让人反思的词语，也是一篇让我读来掩卷却又一次与采薇的近距离接触．
本文是篇好文，加亮．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