瘢 痕

采薇

瘢　痕



三十多年过去后，他的模样有许多改变。但我依旧能够准确地认出，甚至还记得他姓姜。擦肩而过时，我留心向他右半边脸颊瞥了一眼，肯定了我的判断。显然他早已经不认识我，他眼中流露的漠然和无关，向我明示了这一切。

如此清晰的记忆，与童年的好感或憎恶并无丝毫相干。他是我们班级里一个最普通的男生，学习不好不坏，不够调皮也不愿上进。大约是因为更换牙齿，他常常口齿不清而遭到同学们的耻笑，于是绝少开口说话。他像一条无声的鱼，混迹于庞杂的鱼群中，我无法留意到他的存在。

放学的铃声，把孩子们从密闭的教室里释放出来。脱了缰的孩子飞也似地奔向他们的快乐。那是一个朴素而单纯的年代，孩子们的快乐很简单，自由加上一点点享受（仅仅是不必挨饿受冻），就足够了。拖拉机照例从很远的地方就传来“突突突”的声音，扬起一路尘土，把混合着燃烧不完全的劣质柴油尾烟，统统甩在屁股后面，霸道得就像入侵者耀武扬威的坦克，毫无正义和道理可讲。

第二天，严厉苛刻的班主任老师—私下里我们叫她巫婆，不仅仅是因为她脸部有一只带钩的鼻子。我们认为她的刻毒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进了教室，“咣”地把教案扔到讲桌上，大声宣布，姜姓男生因追逐路上的拖拉机，被车挂倒受了重伤。她一只手背在身后，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从侧面能够看到她面部的肌肉正在兴奋地一跳一跳。她食指对着全班同学点点划划：

“以后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哼！姜**就是你们的榜样。他的一只耳朵差点掉下来，听到了吗？”

几个调皮的男生低下了头，大约他们的心灵已经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老师还不肯善罢甘休：

“都给我听好了，以后放学赶紧回家！这次他算是捡了一条小命，下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我不寒而栗，心里对她的厌恶突然急剧增加，因为我分明从她的语气和表情里捕捉到了幸灾乐祸的成分。

两个月以后，姜来上学了。看起来他和原先没什么两样，依旧老实忠厚。只是右脸颊上增添了一道长长的瘢痕，正在痊愈的伤口裸露出肉质的粉红色，好像没有皮肤。这条丑陋的伤疤看起来粗暴狰狞，和他的木讷安分极不相称。

我无法从记忆里忽略这条瘢痕，即使过了几十年，我还是能够凭此一眼认出他。这条瘢痕记录着他童年的惊险经历，死亡一度与他亲近。岁月使这条曾经丑陋的瘢痕渐渐模糊起来的，但潜藏在瘢痕下的巨大恐惧，如寄居于肉体的不朽灵魂，常常以怀旧的方式激活他记忆的触点。

瘢痕，是肉体曾经受到害伤的标识。新鲜的伤口流血发炎，唤起疼痛的意识。经过反复结痂，最终被定义在一块醒目的瘢痕上。利用它，肉体从此把这一过程转移到我们的记忆里，而疼痛的感觉则随着时间一点点消失。瘢痕，仅仅用来唤醒那一段深度休眠的记忆，而痛感却早已经麻木不仁。

相对愉快的经历而言，我们更容易把痛苦的记忆储存起来。痛苦往往比愉快更容易被勾起，而且在记忆中更加清晰完整。愉快的经历曾经令我们容光焕发，但如此的光洁完美转瞬即逝。而精神的痛苦则被顽固地嵌入记忆，历练成结在心灵深处的瘢痕。它神经质地间歇发作，权威性地拨弄起是是非非，就像一个更年期的女人，毫无道理可讲。

一边逐渐淡忘美好，一边记起心灵的痛楚，我甚至无权自主选择。这是多么不合时宜！美好为我提供近似幻想的虚无，就像童话里的仙境。而这种暂时的满足最终将令我陷入迷惑或惶恐。痛苦不能忘却，因为我无法把它从记忆里清除。痛苦的伤口早已经痊愈，但从此留下的瘢痕将是永久的。新的瘢痕覆盖在旧的瘢痕之上。但仅仅是新的掩盖，并不意味着旧的消失。掩藏在深处的瘢痕经过历练，愈加显得意味深长。时间的审视和筛选，陈旧的瘢痕被赋以新鲜的元素和古典式的暗喻。它以累计的方式，包含愈来愈多的指向性内容。鼓噪的罗嗦，寓言式的警告，逼仄了本来就不够宽的路。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逐渐把自己逼进了一个愈来愈尖锐的胡同，我将在这样的牛角顶端猝死。

有一道斜贯面部的明显瘢痕，这个人十有八九不是好人。这样的信息来自童年印象，就像电影里描述的那样。压低的帽沿增加了他的神秘感，足够引起观众的警惕和猜疑。我们的判断常常是正确的。真相大白时宽沿帽子被揭去，他露出了丑恶的嘴脸。正是这条醒目的疤痕使他看起来凶悍狰狞。果然是坏人 ，他脸上的标识露出了破绽。

算命人十分肯定，我将来会爱上一个极丑的人，这个丑陋的人脸上还有一条深红色瘢痕。他的预言立刻破坏掉了我的爱情胃口。曾经让我无限憧憬的爱情大餐，瞬间变成了令人作呕的隔夜剩饭。“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我低声骂了一句悻悻离去。墨色的镜片后面眨动着智慧的狡黠，算命先生对我的轻蔑不予理睬，依旧镇静如常。命里注定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这个谶语为我的爱情深深埋下伏笔。在它面前，我常常摇晃一枚小小的草遮挡身体，坚信这株看起来普通的小草具有神奇的隐身作用。我试图以童话里的天真躲避令人生厌的摩根式预言。我暗暗下定决心，如果爱情不肯以完整和光洁无瑕面对，我宁肯忽略所有其它因素，不管它们多么优秀多么诱人。我无法说服自己爱上一条事先约定的瘢痕。一条无辜的瘢痕轻易否定了我未来的爱情。

刚刚采摘下来的苹果被朴实地堆放在一边，等待人们的挑剔。酶的催化作用下，酸涩被芳香和甘甜取代，逐渐露出酒的端倪。它们在安静中质变。光洁无瑕透着蜡质的光泽，饱满圆融，符合审美的几何特性。这是成熟完美的典范，它被挑选出来重新估价。作为精品，它的贡献早已经超越了一只苹果固有的价值。而那些看起来不够周正甚至有一些疤痕的次果将被拉到集市去廉价处理。这些疤痕是它们成长过程中的硬伤。这种伤害往往刺激这枚果实奋力增加自己的甜度，以掩盖外貌的缺撼。它的缺陷并不妨碍作为一枚苹果的口味，但却无法满足人们追求完美的虚荣。就像我期望中的的爱情，包含了众多的炫耀和虚荣，而忽略了爱情真正的口味。当瘢痕的爱情离我而去，我却终日寻寻觅觅，执著地从遥远的关怀中捕捉爱情的蛛丝马迹，那些看起来光鲜耀眼的完美爱情一夜之间变得索然无味。这就是摩根的谶言，我竟抵挡不了一条瘢痕的温柔。


[ 本帖最后由 采薇 于 2007-6-22 16:02 编辑 ]

楼兰

美好的东西并不能说明他就是美好的,丑陋的东西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是丑陋的.美与丑完全是由我们自己来给他下的一个定义.

南柳如烟

采薇擅长把心思隐在文字中从容淡然地表达，那思想很像一条暗河，需静静聆听才能发现底下流淌的声音。
不过这篇如烟感觉乱了些，前面的铺垫有些拖沓，而点题的时候也凌乱了些。再改一下吧。

楼兰

采薇擅长把心思隐在文字中从容淡然地表达，那思想很像一条暗河，需静静聆听才能发现底下流淌的声音。

这篇文章中似乎隐得有点太深

南柳如烟

原帖由 楼兰 于 2007-6-24 20:53 发表

这篇文章中似乎隐得有点太深

大抵认为,行文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表情的,或欢快,或忧郁,或柔和,或犀利,即使很深,还会有微微的涟漪漾出水面,刚好,被我们无意中撞到而已.

采薇

如南柳先生所说，“前面的铺垫有些拖沓，而点题的时候也凌乱了些。”本文原先后面还有一段，但感觉有些突兀，或无法论述详尽，所以就删去了。因此显得前面更拖沓，我再精简一下试试。
楼兰小妹眼光敏锐，本文所要表达的的东西其实在这里没有表达出来，就是我感觉突兀的那一段，但写到此，却无法衔接起来，所以索性割掉了。
谢谢两位朋友：）

芊芊

其实同学脸上的瘢痕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采薇只想通过那个回忆让人们认识一个道理： 瘢痕的丑陋有时候不及人心的丑陋。那个幸灾乐祸的女老师，一些以貌取人的无知的人。
文笔流畅，只是这样的文字叙起来有点乱，把你要表达的意思弄得分辨不清了。感觉就单纯写瘢痕更好些。问好采薇  

黄森林

原帖由 楼兰 于 2007-6-24 20:53 发表

这篇文章中似乎隐得有点太深

同感

杨柳岸南

行文还是以自然纯正为好.

杨柳岸南

原帖由 杨柳岸南 于 2007-6-27 08:34 发表
行文还是以自然纯正为好.

此文略加整理还是可以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