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拘禁

蒙山

　　等祥叔拿到钱，终于可以回家了。站在十三层楼顶端，小山迎着冬日凛冽的风，衣衫鼓胀着，张开双臂，朝家的方向作飞翔状。
　　太阳冷冷地注视着，厌烦我们似得不给点热情，大概嫌两个毛头小伙子，离她太近的缘故。放眼极望，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所目极到的一切，在阳光里微微地跳动，错落有序的楼群向远方伸展，直至消失在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大街小巷甲壳虫般移动的车辆，红、黄、蓝、绿汇成一条河，在缓缓流动。 　　
　　再有些日子就过年了，可至今连雪花的影子没见到。无雪的冬天让人感觉少了些什么，心里总期盼着来一场大雪，给干燥寒冷的城市来点湿润，洁净下尘土飞扬的天空。 　　
　　如果不是眼睛炯炯有神，无论在哪遇到小山，说他三十多岁别人肯定会信。风吹日晒黝黑的脸，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还有叼着烟老成稳重的架势。 　　
　　狠吸了一口烟，直冲肺腑得翻腾，辣滋滋地呛，我禁不住咳嗽起来。 　　
　　小山“嘿嘿”地笑，说：不会抽就别装蒜，浪费我的好烟。 　　
　　咧着嘴伸着舌头，我一个劲地“啐、啐”：还好烟呢，屁呀！ 　　
　　这时的小山不再理我，独自趴在女儿墙，俯瞰楼下的车水马龙。我使劲裹了裹衣服，倚坐在冰冷的墙角，拿着袅袅飘浮青烟的烟卷出神。两个人“噔噔噔”从一楼跑到十三楼，冒了一身臭汗，这会被西伯里亚来得寒流一吹，有点受不住。 　　
　　小山，你不冷吗？ 　　
　　冷？我还直冒汗呢！小山转过身，看我一眼，慢吞吞地说：谁有你那么娇气，象个女人。 　　
　　抬起右脚，我蹬小山的屁股，说：你才女人呢！女人女人，是不是又想玉翠了？ 　　
　　想又咋得了？小山复又把身子转回去，凝望着远方沉思。 　　
　　我一下来了兴致，一骨碌爬起来，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问：小山，问你个事？ 　　
　　啥事？ 　　
　　但我有个条件，得对我说实话。 　　
　　有屁就放，娘娘们们的没劲。说吧。 　　
　　哎，你跟玉翠亲嘴了没？ 　　
　　这个…… 　　
　　说呀你。我着急了，小山故意卖关子，关键时候不吱声了。 　　
　　嘿嘿，不告诉你。他把我的右手抓起来一扔，躲到了一边。 　　
　　年长我两岁的小山，今年二十四岁，定好挣钱回家年底娶玉翠，现在就等钱了。本来我们也要跟去领工钱，可祥叔说不用，让我跟小山在工地等。从正月底到现在，整整的十个月还多些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挥汗如雨，好不容易盼到了今天。想象着头顶烈日，在大楼脚手架上穿梭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从山里来，有妻有子撇家舍业出来，挣钱为养家糊口，我跟小山挣钱为了娶媳妇。临来得时候爹嘱咐好，不好好干有祥叔管教，包括我们的衣食起居全权代理。那天从家来省城，俺爹拽住祥叔说：大兄弟，孩子不听话打骂由你，好好给我调教调教，要不他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反正孩子年轻有得是力气，粗活重活都干得来，我们山里人没多大能耐，就是有副好身板，干别的不行，拼肉蛋汗珠子摔八瓣比别人强。当时小山子没在跟前，我们走了大段山路才撵上，眼睛红红的。 　　
　　咋了？祥叔看在眼里，低着头问。 　　
　　迷眼了，眼里进去个东西。小山使劲揉，头不住地往回看。顺着他的视线，我见山梁上有女孩的影子，尾随着我们。那是玉翠，送她的心上人出远门，挣钱好回来娶她。 　　
　　怪不地，原来去约会了。我偷偷地捅了下小山，用手羞他，他便狠狠地拿眼瞪我。走出很远很远，山梁上玉翠的身影还静止在那。 　　
　　我们一同来五个人，张海和孙起才是邻村的，跟祥叔是老搭档，每年出门在外打工。他们年龄差不多，四十开外，都是些憨厚、善良、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是手脚麻利干活勤快的泥瓦匠，每到一处工地受欢迎的好匠人。经常出来混脸熟了，所以找活不愁，包工头就是喜欢这样扎实肯干的好壮工。 　　
　　因为不会砌砖抹灰，我和小山跟来是做小工的，上灰拾砖打下手，我们一块来得自然组成个小组。建筑工地大都实行包工制，砌墙体抹灰按平方计价，干的多钱挣得多。山里人就是不愁下大力，我们几个一上楼，就象上足了劲的发条，铆足了劲地干，天天里数我们第一。刚开始我跟小山招不住，晚上下得工地浑身散了架，往地铺上一躺就再也不想起来。人全凭锻炼，过几天就会好的，不吃苦受累哪个给咱钱？祥叔旁敲侧击告戒我们。度过了难关，自身就是大山里长起来的，适应了环境很快溶入其中，时间也便在天天见长的高楼里逝去。 　　
　　小山陷入了遐想之中，半天手中的烟没抽一口，大概是真想他那玉翠了。 　　
　　在楼上，我俩把全省城的风光看了个遍。灰蒙蒙的空中，象罩层稀薄的尘霭，据说是污染造成的。其实，冬天的省城也没什么可看，再说我们先前在楼上天天看。待得时间一长，冬天干燥的寒风象针似地扎肌肤，小山也打开了寒颤。 　　
　　走，咱俩逛商店去，给我长长眼，等祥叔工钱拿来，给玉翠买身好看衣服，结婚的时候穿上，洋气洋气让村里人瞅瞅。小山说完头前从上人孔钻了下去。 　　
　　花花绿绿的店铺临街而立，出出进进的人们，脸上洋溢着灿烂地笑。走在他们中间我们感到真得寒酸，那身装束与他们格格不入，而且有着本质区别，服饰土的掉渣，让人一打眼，就知道我们是乡下人。 　　
　　顺子，等拿钱来咱也买身西装，系领带、穿皮鞋，武装下让他们看看，打扮起来也仪表堂堂，不比城里人缺少什么。你说是不是？ 　　
　　得了吧你，省点回家娶你的玉翠还是，穿回家老少爷们见了还不说你烧包满！ 　　
　　…… 　　
　　咋了？小山没吭声，我就知道说到他疼处了。 　　
　　唉--。深深地叹口气没了下文，兀自仰着头，用眼满商店里看女装。很长时间，小山就想给玉翠买身好看的衣服。夏天来得时候，俩人逛了大半天啥也没买，好得价钱吓死人，孬得看不上眼，在家里就能买到，何苦跑来省城。把三百块钱攥得出了汗，到最后让玉翠捎了回去，这钱还是求了好几次包工头才借给的。 　　
　　在婚纱影楼橱窗前，小山驻了足，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我说：回家到咱县城也照一张。 　　
　　中午时分，天空灰蒙蒙的阴起来，刮起了忽东忽西乱窜的风。 　　
　　我和小山满心欢喜回到工地，蹦蹦跳跳地推门进了我们睡觉的“家”，原认为祥叔早已拿钱回来，等我们吃饭拾掇拾掇好回家。但当祥叔抬头的一刹那，从布满愁绪的脸和无望的眼神，还有张海、孙起才低头抽闷烟的情形，我们预感到了什么。 　　
　　祥叔，怎么了？小山挨在跟前怯怯地问。 　　
　　暂时没钱，让我们过后再来。 　　
　　不是说好今天给我们的吗？他还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我感到莫名其妙。 　　
　　拿我们乡下人耍着玩，狗日的贾星仁。小山骂起来。 　　
　　不行，得想个法子才是。张海气得把半截烟扔在地上，“忽”地站起来说，小山还等着拿钱回去娶媳妇呢！ 　　
　　就是呀，没钱咋娶媳妇？孙起才也附和着说。 　　
　　想法子，想什么法子？你俩跟着不也看到了吗，他就说没钱，你能把他怎么样？还能把他抱井里淹死不成！ 　　
　　我们辛辛苦苦挣得血汗钱，他凭啥不给？小山急了，婚期临近没钱他结哪门子婚。 　　
　　他没说不给，只说现在没钱，咋说呢？……心烦意乱的祥叔，此时也没有了头绪。 　　
　　小山站起身来，满屋子里打转，边转边骂：贾星仁，操你奶奶，就不信……正骂着兀地收住脚，问：他现在人在哪？ 　　
　　谁？贾星仁是吧？说是有应酬，开车去酒店了。 　　
　　祥叔，他手机号你有吗？ 　　
　　看门李大爷的屋里墙上记着，那上面有。你干啥？祥叔惊异地望着。 　　
　　小山撒腿就跑。 　　
　　顺子，快点跟着看看他，小山要干啥？ 　　
　　等我出得门，小山早跑得无影无踪。我赶紧追到堆放物料的工棚那，看到小山正在记号码。 　　
　　你想干什么？我跟着小山身后问。 　　
　　他咬着牙说：甭管，今下午我让贾星仁拿钱出来。 　　
　　拿钱出来，在这人生地不熟，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就我们？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跟着来到一个公用电话跟前，看他拨通了记在纸上的手机号，脸上有了不怀好意地笑，这是他从未有过的。 　　
　　喂，贾老板吗？我是小山，刚才来了几个人，把工地上剩余的钢材往车上装呢。啊，对啊，就我自己一个人，他们都还没回来。什么？看门的李大爷，我看到他好象被人打了。你快点过来看看吧！行行行，我先回去盯着，那你们可快点呀！说完把电话给挂了。贾星仁，你等死吧你！ 　　
　　小山的举动把我吓坏了，赶忙往回跑，我要告诉祥叔，如果贾星仁来了好有个应对。等我把听到的一说，立时几个人都蒙了。祥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万一事情弄僵了，这钱要想痛痛快快地拿出来根本不可能，这小子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从打电话到听到车响，顶多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贾星仁惟恐自己的物料有失，一车带来了好几个酒囊饭袋，急火火地喘着粗气连声问：在哪？在哪？我看鬼孙子是不想活了，敢动我的东西，这不是找死吗？腆着啤酒肚，矮小个子横着竖着一般粗。 　　
　　在这呢。还没等我们几个反映过来，小山手里握着伙房里那把切菜的菜刀，冲了出来。跟在贾星仁身后的那几个帮手，“噢--”的声吓得折身往后跑，贾星仁刚要转身，就被小山搂头撸住脖子，紧跟着那把刀递到了脑袋边。贾星仁，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然我让你见血，信不信？反正老子穷皮一个身无牵挂，死了也无所谓。 　　
　　兄弟、兄弟，有话好好说，我贾星仁哪个地方做的不对，请明示，只要能办到的我尽力而为。兄弟、兄弟，请放我一马。 　　
　　把我们的工钱给了，不然要你死。小山红了眼，咬牙切齿。 　　
　　祥哥，不是跟你说好的吗？暂时没钱，过几天给你们，怎么会这样，请你求求这位小兄弟。你们几个也是三万多块呢，一时不好凑的。此时的贾星仁逮谁都呼兄唤弟，不再耀武扬威 　　
　　少废话，不管他们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把你的包打开。 　　
　　贾星仁浑身哆嗦着说：小兄弟，真得没钱，就还有一千多块兄弟先拿去花，我回家给你们想办法。 　　
　　存单？！把存单给我打开。 　　
　　这下贾星仁哆嗦得更厉害了。存单上赫然写着：１２月２５日，人民币伍万元。是今天才存入的。 　　
　　贾星仁，不是说没钱吗？狗日的你说这是什么？ 　　
　　同来的几个人躲得远远的，紧张地注视着。 　　
　　祥叔，他糊弄我们呢，存折上的五万块钱是今天存上的。 　　
　　啥？祥叔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得啥？ 　　
　　我说这狗日的糊弄咱们，存折上的钱是刚存上的。 　　
　　贾星仁，你也忒不仗义了，孬孬好好我们给你打了一年的工，我们凭力气挣钱，没坑没骗没昧着自己的良心，你倒好，有钱愣说没有，这不睁眼说瞎话吗？ 　　
　　我不对、我不对，求这位兄弟放我一马，我这就回去给你们取钱。 　　
　　哼哼，说的比唱的好听，让他们过来一个。正说着，传来警笛的声音，这下我们几个吓愣了。 　　　贾头，我们打“110”了。有人喊，看来那几个酒囊饭袋没闲着。 　　
　　小子，看你怎么着？这时贾星仁来了精神。 　　
　　我不怎么着。祥叔，没你们的事。走，给我上楼。小山拖着往不远处的楼道里走，贾星仁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身子一歪想往地上赖。 　　
　　我跑了上去，不走是吧，来小山，拖。祥叔、张海、孙起才猛然醒悟，涌上来三下五除二架着上了楼。 　　
　　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反正是个死，让你一块死，挣下的钱让你老婆自己享用吧。 　　
　　别、别，各位好兄弟，我给你们、我给你们还不行吗？贾星仁挣扎着。爬到三楼的时候我从楼梯间的窗子，看到“110”的车赶到了。 　　
　　上楼顶。祥叔，你下去对他们说，我们不会把贾星仁怎样，把工钱给我们就放人。小山头脑很清醒地吩咐。给你存单，交给刑警把实情说给他们。 　　
　　楼顶，小山把贾星仁拉到边上，让刑警能够看到他安然无恙。还没探头，就把贾星仁吓晕了：你们行行好行行好，我有恐高症。 　　
　　当包工头有恐高症，这真是个笑话，看来这位只是个夹着皮包收钱的主。小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拽着面朝里不敢往下看的贾星仁，俯视着祥叔同刑警解释，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单据。我们知道，那是贾星仁给打得欠条，刑警们聚集在一起和祥叔说着什么。 　　
　　你们下来吧，警察给解决钱的事。楼下飘来祥叔的声音。 　　
　　贾星仁听不得这话，嚷起来：钱给你们了，放了我。 　　
　　放了你，没门，谁知道他们是你什么人？不拿钱来甭想。小山狠劲揪着他，生怕逃跑了，尔后冲楼下喊：不行，钱拿不到手我们不会放他。这时楼下人越聚越多，都站在下面仰头朝楼上观望。 　　
　　不大会的工夫一辆警车开走了。 　　
　　晌午过后的天气清冷了许多，光秃秃的树梢在下面摇摇晃晃，高压线在风的作用下“咝咝”地叫着。楼顶上来两个刑警，小山立即打招呼说，我们不会动他，放心就是，只是为了要回血汗钱回家。看到我们真得没对贾星仁干什么，刑警也就放下心来，一起站在寒风里。 　　
　　你也是，人家拼死累活下力挣得钱,为啥不给？喝酒下馆子养情妇包二奶，吃喝嫖赌有钱。贾星仁，你还认得我吗？黑脸刑警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他。 　　
　　王队长，我、我、我错了，是我不对。 　　
　　行了，给你们取钱的车回来了，我们......观望楼下动静的王队长话没说完，就听到祥叔兴奋地喊：小山、顺子，钱给我们了，下来吧！ 　　
　　尽管声音传到楼顶很微弱，但能听得见。小山一屁股坐在楼面上，“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 　　

　　　　　　　　　　　　　　　　　　　　　　　完

苏康宝

当城市采用残酷的手段对待建设了他的民工们时，社会上开始流行起一种说法“跳楼秀”。如果追究事物的本质，罪在何方。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是多么的无奈，而他们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讨回自己的权益时，那一个部门又会怎样为这些可怜的人伸出援助之手。
很不错的一篇关注底层民众生活的小说。但是作者的小说语言还需要进一步锤炼。行文结构还需要多推敲。希望作者多努力！

蒙山

感谢苏编辑的点评!

芊芊

可读，立意非常好。作者能关注生活底层农民工的命运，足见爱心丰富。文笔不错，全篇比较完整。但这里也有疏忽的地方，比如第一段，“站在十三层楼顶端，迎着冬日凛冽的风，衣衫鼓胀着，张开双臂，朝家的方向作飞翔状。”谁站在那里应该交代一下，不然下面出现的“我们”就有点意外，会给读者一个唐突的感觉。

欢迎你的到来，希望以后继续关注。祝好！

蒙山

芊芊编辑,多谢你仔细阅读指点不足.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