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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木 见 闻
蔡 怀 森
一
知道神木,是近几年的事。
去陕北旅行,来到了神木。
神木是陕北北部的一个县城,东临黄河,西连毛乌素沙漠,北与内蒙古的鄂尔多斯煤城相邻。
窟野河畔,高原古城。神木史上曾是防御匈奴入侵的边关要塞,人们熟悉的大宋朝杨家将曾驻扎在此,抵御金兵。
黄土山茆,高原坡梁,沙尘时起,荒岭薄地。历来经济难有发展,直至进入二十一世纪,这里还是国家级贫困县。
如今神木,城市沿窟野河向北延展,高楼商厦林立。二郎山下,车流滚滚,临街的窟野河畔已打造成水景堤岸。宽阔的街道上,车比人多。站在路边,不时能看到宝马,保时捷,奔驰豪车,戴着宽边墨镜,衣着光鲜,驾车驶过的少妇。
神木去年尽管出现经济下行,但财政收入还是达到六十多亿,置全国百强县靠前。
神木的变化和神木的神奇,缘于这里的煤,煤矿,煤老板和金钱,权力,财富间的一出出故事。
神木地下有煤,而且是煤海。
上世纪中后期,经地质勘探探明:茫茫高原的黄土地下,竟蕴藏着一片煤海,仅神木县境内59%的地面下都是煤层,还是浅埋的优质煤,面积达4500多平方公里,储量超500亿吨。
本来按以前的旧体制,神木地下有没有煤,有多少煤,与神木的老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都是国家的,国家需要了,建个矿,挖出的煤运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就行了。谁来建矿?在什么地方建矿?挖多少煤?卖什么价(北方的煤炭生产基地,价格曾长期由国家定价,每吨十几到二十几元)赚不赚钱,这些都不关地方政府和老百姓的事。只是历史上,神木一带因交通运输问题,才让这片煤海被搁置了下来。
现在看来,假如早年,神木地区就有便捷的铁路交通运输,说不定也会变成年老色衰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了,而这些城市的老百姓往往并未富裕。
神木现时,年方“二八”
改革开放,国家经济建设步入了快车道。而改革中有一出重头戏就是国企改革,(含地方集体所有制)。神木也一样,只是摆上台面的主角只能是煤矿。当时这些煤矿大都困难重重,经营维艰,有的甚至亏损累累。并不是后来有些人讲的,被瓜分的“金山银山”。政府积极推动的这场改制,无非就是彻底卸包袱,让职工下岗分流,自谋生路。然后把企业作个好价,或股份,或转让,或拍卖。很多企业因为长相确实不漂亮,还得陪着笑脸,说着好话,尽量给企业找个好婆家,改姓“私”,曰:“民营”或“股份制”。
就这样,煤矿到了煤老板手里。历史机遇也到了煤老板手里。
进入新世纪,随着国民经济高速发展,GDP长年以两位数增长,作为发展动力的的能源,自然要火爆起来,需求量越来越大,价格也一路上扬,早先200多元一吨的煤价,扶摇直上,直至800多元。煤老板们暴发了,面对滚滚而来的钞票亢奋极了。然而不断加入挖煤队伍的大大小小,身份各异的老板们,和想要挖出更多煤的老板们,都会面临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资金问题,有资本才有煤,才有金钱和财富。于是,贷款,集资,挖煤,成了发财的路线图。民间集资也形成了狂劲的风潮。就是这样的土壤,气候,滋生出了一个后来闻名全国的“房姐”龚爱爱。其实龚爱爱并算不上是神木的一个“大人物”。
龚爱爱时任神木县农村信用合作银行的一个营业部主任,据说按当时资本运作的潜规则,煤老板想要贷款500万,要出100万的回扣。如感觉拿钱不妥当,就折成相应股份,参与分红,一些人应是由此积累了财富。加上从社会集资交煤老板,如此资本运作,财源自是滚滚而来了。
高潮时期,神木据说有近千家小额贷款担保公司,分担着银行的职能为煤老板们融资。街头菜贩,打烧饼,炸油条的都将自己的积蓄,或三,五万,或十万二十万攀着关系,争着抢着交给担保公司或煤老板们,为着在煤炭这锅烩菜中分一口汤水.
二
神木在神奇的变化着.
2011年,有个统计资料显示,当时在神木县,资产过亿的富豪超过2000人.
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冬酸菜,夏野菜,主粮不够瓜菜代的神木人,穷汉娃子成了富豪,大富豪,也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儿子结婚,当然要有豪华车队,7.5米的捍马,十辆加长林肯,四十辆奔驰到也罢了,可还要跟在一长队唢呐吹手后面,听着信天游的声响前行.
有的富豪还是土豪,穿着“皮尔卡丹”,仍然随地吐痰,开着“劳斯莱斯”也要闯红灯。
县城豪华的宾馆酒楼,洗浴中心门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乞丐守在门口,遇有豪车停下,便围了上去,众口一词“老板发财”,而老板们也往往是手握大把现钞,每人一张,然后进门吃喝洗浴。
也有致富不忘乡亲,给村里每户村民建一栋别墅小楼的。
当时曾有高人发出断言:在神木,2000个亿万富豪能将财富交到第二代手中的,不会超过200,能传到第三代的不会超过2人。理由是后代们挣钱的机遇难得再有,而花钱的本领却日渐看涨。
可高人们也有看不准的事。
未过二年,中国经济开始出现了转折,进入了一位数增长期。煤炭把中国最大的煤码头秦皇岛港堆得无处插足时,煤老板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先是煤价下跌,不断下跌。再是资金链难以为继,银行抽银根,大户抽现款,中小散户债主们围追堵截,要钱动了刀子。局面根本不容老板们喘息应对,只好跑路了。
在中国,有一些老板,很神气的当了多年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却不一定都懂得有限责任的涵义,甚至蹲在牢里都弄不清那些事能干,那些事不能干。那些钱要还,那些钱可以不还。也不知道申请破产保护和清算是怎么回事。
年龄大一些的,应该还记得电影《林家铺子》的故事吧。林家铺子是江南一小镇上的中等商户,想稍有发展,便从钱庄贷点款,再从同行业中拆借一些,民间高利息筹点资金,遇着时局变化,陷入困境。需渡难关时,钱庄拒放贷款,纵是多年交情也不行。店铺到闭,老板跑路。稍有势力的同行大户可封门封货抵帐,小散户们,那些几个棺材本的穷婆子,那些靠缝补浆裳积聚的几个钱,指望拿些利息度日的孤儿寡母,最后只有哭天喊地的份。
住神木绿园宾馆。这是一座六层楼,设施齐全的中挡宾馆,正面由旋转门进入。住下方知,楼中一部分餐饮和五楼六楼的洗浴中心已封闭停业了。
县城里近半宾馆,洗浴中心门前明白标志着“转让”“拍卖”字样。大半尚留有小额贷款担保公司和煤炭运销公司招牌的办公室闭门上锁。
县委,县政府门前广场上,一面罕见的大尺寸高清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上千条拍卖标的信息。
神木大多数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平静安逸的,这里广场上跳舞的大妈们着彩装,持绸扇,音响声里走着秧歌步。
三
神木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就是这里的全民免费医疗。
神木经济高速发展期间,一位县领导人曾坦言:“为什么不能把经济发展的成果让我们的老百姓来共同分享呢?我们为什么一味追求JDP增长,而不顾民生的艰辛呢”。话说得当然动人,但作为一个县级领导人应该明白:这样的话应该由高级领导对着下级领导人说,一个县级领导人,名分似乎还不够,这会让一些人不高兴,好象是在较什么劲。甚至会联想领导层在经济发展的指导思想和改善民生方面尚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领导不高兴,会有后果的。
2009年,神木决定在全县搞全民免费医疗。按当时县领导人的说法就是:“神木县里的农民、市民、职工、干部包括县委书记,只要交了一定的医保卡费用,其他费用全部免费,使农民和公务员一样,在这一领域享受到公平待遇”。
据说在这一政策酝酿实施阶段,县里组织了一帮人搞了祥细的调研,预计了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和问题。有意思的是在准备实施时,决定不请示,不上报。后来县里是这样解释的:“算得上是世界级难题的全民医疗免费方案,上报领导只会给领导添麻烦,同意不同意都是难题。同意了,其它县怎么看?全国怎么看?不同意,县里就白忙活了”。
这些说法似乎有些道理,但问题是作为县一级领导,不仅要知道“为人民服务”,“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还应该懂得“讲政治,讲纪律,讲大局”的意思。
几年下来,神木医改虽在初期也乱了一阵,所有医院都挤满了病人,还有的该出院的也不肯出院,但逐渐还是平稳了下来。据说一年的财政补贴还未超出预定的1.5亿,用县领导的话说也就是少盖半座楼,少修半条路的事.有意味的是他的后任领导也不敢变更这一政策.看样子神木的免费医疗政策就要这样延续下去了。
四
从神木乘车沿窟野河旁的公路向东南,过黄河就是山西的兴县。
这条近百公里的山间公路上,每天呈现着一幕罕见的路面奇观,近万辆排列有序,整装规制往返的重型运煤卡车,蠕动着前行,永远不见首尾的车队,占满了整条公路,昼夜不息。
神木的煤炭只有运出,才是钞票。近年来,神木虽修了连接东西的铁路,使煤炭外运有了通道,而这条过黄河往山西,河北的重卡车队组成的运输线也是南下,东进的一条重要通道。
不知在美国五角大楼的卫星侦探信号上,观察到这条公路上整装排列的车队,加之靠近晋西北的二炮基地,老外们会有什么样的联想。
窟野河是陕北高原上一条难得常有水流的河川,它发源于内蒙古东胜市的巴定沟,流经神木县城,蜿蜒弯曲沿山边沟壑,或涓涓细流,或回转折返,或现滩面,或冲石崖,急不可耐的奔向黄河,投入母亲河的怀抱。
陕北的黄土地上,有水的地方就有绿意,有生机,有村庄,有田园。窟野河畔,黄河旁的山村是美的。公路边不时有小村庄闪过,户数不多,也没有其他地方农村中的座座小楼,这里建房的地太宽裕了,农家几间平顶房舍,按坡地层次。靠路边的人家墙面多贴有瓷砖。村庄多被树木遮掩,枣树居多,杏花早落了,园溜饱实的青杏缀满枝头,还没到黄熟的时候。
如果不是昼夜川流不息的车队经过,在这些风光优美的小村庄里,春赏杏花秋打枣,看着挂满枝头的苹果,柿子,切一盘羊割杂,品一壶老白汾酒,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不过看出来,这里的村民们并不讨厌这里轰鸣的车队,最简单的是在路边搭一棚锅灶,小笼包子出奇的好卖,路过的车辆速度稍稍放缓,驾驶员伸出胳膊,手中或五元或十元,随即媳妇大嫂们就会灵敏的递上一袋或二袋包子,里面还加了几粒剥好的大蒜瓣。一切都那么自然,默契。
这里曾发生过震惊各级领导的大堵车事件,几天时间,万人万车动弹不得。几经磋商,协调,关键还是过路费,超载费和各种罚款怎么收的问题。
源源不断的车流,浩浩荡荡的车队,这在几十年前应该是一个或若干个大型国有运输公司。有着一支庞大的党政机关管理队伍,当然也是一支工人阶级的队伍,这支队伍行进在路上,恐怕不会有什么人能对他们罚款收费,他们也没有必要超载,违规。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自己凑钱买车,自己运煤挣钱。一台重卡车的后面至少是几个农户,家庭。兄弟,叔侄,父子,襟舅。一台车,一件黄大衣,一暖瓶热水,一盒媳妇们准备的饭菜。一身煤灰,一身油腻,日夜兼程。他们的全付精力一半驾车,一半算计着路上的各种收费和罚款。
如果官员们能顾惜一下他们,让他们少交点费,少罚点款,他们本可活得更阳光一些,他们的家庭也能早点过上小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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