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乡深处 文/严宏伟 云散了,一轮满月明亮地挂上了长白山的松梢。 雪化了,长白山黝黑丰腴的脸上露出醉人的微笑。 人笑了,惬意里氤氲着一片世外桃源的静美与安好。 好一个传奇的参乡——抚松! 农历三月十六日,时值长白山老把头节。初到抚松,空中居然地飘起杨花般的微雪,这一瓣一瓣的雪,被春风织成一幅白星星的薄滑丝幔,在广袤的山间伸展至视野的尽头,濡湿着,恬静着,包裹起游人满眼的新绿和洁净,包裹起满腔的新奇和欣喜。登高远望,黛色如海,山风震撼,松涛汹涌。温润的风,轻轻地拂过一望无际的松林,拂过漫江岸边那片古老的木屋群落。陈年的豆角顶着点点雪花,蔓子长长的蜷曲着,密密麻麻地攀附住苔痕斑驳的木栅栏,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春天的心事。两三头黄色的耕牛,闲卧在栅栏旁的木桩下,在安详地反刍。山坡上,一畦一畦的园参,如梯田般渐渐尽显眼前。大山深处,在那林地的隐蔽处,默默生长着园参几百年前的同宗——山参们。车上有位同行者来自山东莱阳,是老把头孙良的后裔。他的这位祖先闯关东挖山参的传说,在长白山家喻户晓,一首绝命诗,口口相传400年,使一个山东孝子在挖参救母寻兄的神话里,衍变成庇护长白山放山人的精灵。 抚松,栖息着不少曾经闯关东的山东人及其后裔们。为消解长途客车的疲惫,我们同两位当地的同行者小声攀谈起来。他们20世纪60年代出生在抚松,祖籍一个是安丘的,一个是日照的。解放前,山东闹灾荒,为讨活路,他们的祖辈随同逃荒者,离开故土,如鸟儿般辗转流落到这里。他们的先人在这里落叶生根,有的乡邻则继续沿江北行。留在抚松的苦命人渐渐安顿下来后,就捎信给老家的亲人,说,来伐木垦荒吧,只要舍得力气,这里山地肥得很,养人。撒下种子,庄稼长得旺兴,人丁也跟着稠密起来。即使偶尔的庄稼歉收,他们也不会沮丧不安,伙着本地人进深山采摘渔猎,黑熊、棕熊、梅花鹿、野猪、狍子、林蛙等野味隐匿在密林中,有胆量和气力的猎手会满载而归。妇孺老弱们也不会闲着,秋天的长白山简直是座金山,林子里结满山核桃、松子、榛子、山葡萄、托盘儿等野果,榛蘑、猴头蘑、松口蘑、山木耳、山白菜、婆婆丁等野菜遍地都是,这漫山的野味野果和山菜会填饱山里人简单的肚腹。其实无论年岁丰馑,春夏秋三季,放山人照例会三个五个七个地拉起帮来,选个黄道吉日,进山采参,其中不乏得百年山参而暴富者。荒寂的山林不再人踪罕至,逃荒人的生活开始丰裕起来。渐渐地,长白山三宝的传奇在关内的乡间蔓延,这种血脉相连的乡情也愈来愈浓重起来。络绎不绝的迁徙者来到抚松后,大多入乡随俗,垒木屋依山而居。茫茫林海,山里有的是大树,拣顺眼的砍伐下来盖房子。人群中不乏巧手的木工和瓦工,砰砰乓乓几天的功夫,一座座简陋的房子点缀在山脚下如茵的草坡上,与满族、朝鲜族、蒙古族等本地人互为比邻,渐渐地,他们和他们的后裔变成了地道的长白山人。 在抚松县漫江镇的大山里,深藏着一个曾被唤作“孤顶子”的原始木屋村落。这个木屋村落现在叫锦江村。木屋村落最早的发现者——王纯信,这位任教于通化师范学院的民俗学者,他自1984年始,发现并跟踪考察三十年,写书著传,真实记录了这个村落居民的生存状态。从他所著的《最后的木屋村落》得知,木屋村落是长白山满族木文化民居遗存,这种“木磕楞”,是当地满族的原始居所结合闯关东移民的汉民族居住习惯融合而成。清光绪34年(公元1908年),长白府帮、奉天县候补知县刘建封率队勘察长白山,“时值天晴,江水有声,云山入画。樵夫牧童,往来不绝,耕者荷立于田间,女子浣衣于江上”。于是诗兴欣然,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田园山水诗《白山纪咏》。其“东道新开日,苍茫近太初。两三间板屋,最好此山居”诗句,记录了这里当时仅有几户人家。到日伪时期,孤顶子居民增加到20多户。最兴旺时为20世纪90年代,约有百余户。国家禁伐长白山原始森林后,地方政府号召木屋村落原住民搬迁,并给予一定补助。断断续续,不少年轻人开始到公路边建砖瓦房,目前剩下的约三十户,百十口人,满族人口占三分之一,多为收入一般的中老年人。因地少,他们收入主要靠搞副业,靠山吃山,衣食温饱有余。春天上山采山菜,秋天拣蘑菇,打松塔,捉林蛙,冬天也不闲着,到附近的林场打工。有些木屋长期闲置着不住人,加之年久失修,废墟里已然杂树丛生,那些木墙木瓦木烟囱,渐渐腐化为泥土,还归大山,滋养着山间草木。 傍晚,春雪微歇,我们驱车前去寻访孤顶子木屋村落。从柏油公路徒步五六分钟的土路就到了村口,路上积有薄薄的雪泥,为方便行人,沿着路脚,铺着一层稻草编的厚草席,长长的,像条金色的游龙蜿蜒穿行在山路上。远远的,我们便下了车,咯吱咯吱,踩着白天里悄悄飘落下的春雪,来到了漫江木屋村落——锦江村。这些房子多为独家独院,房屋格局多为三间,偶有两间者。这种房子墙、瓦、烟囱等不用砖瓦,皆为木质,本地人叫它“木嗑楞”或“霸王圈”,墙壁和屋顶全用原木堆砌,纵横交错,不事雕琢,里外涂抹黄泥来挡风御寒。这些房子的宽度大小不一,有丈二、丈四、丈八等不同。盖房时多选择窝风向阳、邻水依坡的风水宝地,周遭的大片土地,用木栅栏圈起来,就变成为自家的菜园子,遍植果蔬及养殖。门前江水潺潺,游弋着野生的鱼虾。有一种本地人俗称“蝲蛄”的龙虾,喜欢藏匿在水边石缝里,捕来做成“蝲蛄”豆腐,是极可口的地方风味小吃。 木屋里飘出摊煎饼的焦香。一个十四五岁的山娃子笑嘻嘻站在自家院门口,手里拤着个金黄色的煎饼卷子,大口大口地嚼着。我们见了不禁食指大动,津液盈口。门开了,走出来个敦实的庄户汉子,连声招呼屋里坐。一只黑花的本地狗儿紧跟着他从屋子里窜出来,刚“汪汪”叫了几声,就被主人呵斥住了。它愣了愣神,赶紧讨好地摇起尾巴,贴着每个人的脚跟亲热地嗅了一圈。这家户主是来自山东临沂的移民,他家的院子很开阔,分前院和后院。前院里,几只母鸡悠闲地围着柴垛觅食。柴垛旁,废弃着一盘旧石磨,石磨上摊晾着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山菜干。同行者有位姜大姐,深谙抚松风土人情,见我们拿手在抚弄菜干,笑着介绍:“这是山蕨菜,是去年秋天山民从附近的林子里采的,除了满足自家食用,深加工的产品韩国、日本还很畅销呢。”这黑乎乎的菜干,居然就是一山之隔的韩国人养生喜食的山蕨菜!房檐下消失了储水用的传统水缸,从山泉引下来的自来水滴滴答答,流进一个木桶里,舀一勺尝尝,甘洌清凉。几棵刚挖出的园参,白胖胖的,根须上还沾着土星,用细绳吊在屋檐下荫凉处,户主说:这是五龄参,种在后院的参棚里,明年秋天就可以起参了。前几天有个参客要求看看长势如何,就挖了几棵出来。呵呵,若要看大参那得等到九月份的人参文化节期间,万良人参市场上多的是,每年都要评参王呢。 灶房里干净宽敞,酸菜缸和咸菜缸摆放在灶房旮旯里,几串年节时自制的猪肉熏肠挂在屋梁上。看得出,这户人家过日子蛮有谱气的。围着蓝格子头巾的女主人,正坐在在鏊子旁忙活着摊煎饼,见有游客进来,赶紧让我们到西间炕上坐。西间是卧室兼客厅,窗户明亮,过年时贴上红窗花有些潲色,大炕烧得暖暖的,炕沿上搁放着未绣完的花鞋垫。一个留着妹妹头的小女孩蹲在炕沿上,嗑着松子闲看电视里的动画片,一点也不怯生,灵活地溜下炕来,端着瓢做的茶盘招呼我们吃松子。抓了一小把松子攒在手心,嗑开皮儿,问女孩和哥哥在哪里读书?女孩顽皮地指着窗外,说哥哥过了暑假就要在抚松县城寄宿读高一了,自己在漫江镇小学读二年级,每天由父亲骑着摩托车接送。谈话间,女主人端上来一盘刚摊出的玉米煎饼,说:快趁热尝尝,这摊煎饼是从老家带过来的手艺,玉米是山后地里自家种的,喝着山泉水长大的,干净着呢。煎饼焦脆,松子满口的油,再喝上一杯绿绿的刺五加茶,木屋里氤氲着一股世外桃源的清香。这就是深山里人们真真实实过日子的味道,这味道里,积淀着太平盛世岁月里的静美和安好。 天色渐晚,明月恬淡地挂上了长白山的松梢。 松涛依旧,山里人家日子一天比一天滋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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