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胎换棒槌

杨培德

鹿胎换棒槌

                                                                                                        文/刘本琪，刘元德

       张结实是个老实本分的庄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时上山捡蘑菇，挖天麻，赚点零花钱贴补家用。

       金秋时节，是捡蘑菇的大好时机，张结实打上绑腿，戴上帽子，背上背筐，打扮了个“头紧脚紧”，拎着一把镰刀，就进了山。

       轻车熟路，哪里有蘑菇，哪里产什么蘑菇，大致心里有数。况且，这个时段人们都进山，镇子附近是没有好蘑菇了。

       走出十几里，进了大林子，按照老习惯，开工前先坐下抽袋烟。忽然发现放山人搭的“老爷府”，没啥好上供的，点上三只“蝶花”烟供上。也跪下拜了拜，喊了几声“把头快当”。这本是随波逐流的事，山里人都这样做，也没太往心里去。

       捡蘑菇眼睛必须盯着树楂子，“站干”（死了的枯树），大倒木。如果运气好，一棵大站干就能拣一大背筐榆黄蘑，榆黄蘑可是一种上等蘑菇，自来带油，一道名菜叫“苜蓿黄蘑”，林区农户餐桌上寻常一盘菜，城里饭店价格可不菲。

       今天张结实要走“狗屎运”，老远就看见一棵大榆树站干，上面长满金光闪闪的榆黄蘑，像一位古代的武士，披着黄金甲。蘑菇上面流着黄油儿，发出沁人心腑的清新香气。

       张结实一边往背筐里捡蘑菇，一边心里美滋滋的合计；今晚回去，黄蘑打上几个笨鸡蛋一炒，房后的大道上都能闻到香味，烫上一壶老酒，坐在自家炕头的炕桌上，捏着小酒壶，收音机里放出优美的旋律：“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这是他最爱听的一首歌。优美的旋律，牵动着他的心弦。音乐一起，他喝上点酒都有“闻歌起舞”的冲动。“吱溜”喝上一口，美酒佳肴是何等的美，是何等享受。想到这里，哈喇子都流出来。况且这一筐蘑菇晒干，怎么也能卖个五七六块的。

       背筐捡满了，摘下帽子又捡了一帽头子，双手抱着。这回儿，可以“发财还乡了”，刚一挪步，“扑棱”！一只灰色的大野兔，从他脚下的草丛中跳出来，吓得张结实打了一个“激灵”。

       结实反应还算快，回手就是一镰刀甩过去，野兔翻了一个跟头，爬起来接着跑。看来只是被“镰刀把儿”打了一下。

       背着沉重的背筐，跑起来很别扭，眼看野兔越跑越远，一着急，脚下被“绊倒驴”（一种比“乌拉草”还长的草）绊了个跟头，一筐蘑菇撒出去一半。

       结实在心里急速的算了一笔账；一筐蘑菇和一只野兔价钱差不多，蘑菇遍地都是，而野兔却可遇而不可求。做下酒菜野兔肉显然更胜一筹。尤其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一年不见得能吃上一次肉，结实都想不起肉是啥味道了。

       刚才那一“镰刀把”把兔的腿打瘸了，如果现在放下背筐，轻装上阵，很有可能抓住野兔。

       野兔仿佛感到了危险的降临，拿出吃奶的力气逃，结实志在必得，甩开长腿猛追，一边追还一边甩镰刀，只是奔跑当中“准头儿”差点，一下不如一下，好歹也能起点威慑作用。不知跑出多远，反正很远，野兔实在跑不动了，结实终于抓住了野兔。

       抱着这只七八斤重的大野兔，心里这个美呀，，今晚到家就“红焖”上，还有一瓶珍藏多年的“景芝佳酿”瓷瓶，也打开，全家美美地“造”一顿。全当过年了。想到这里，仿佛闻到了醇厚的美酒，浓郁的肉香。心都醉了，脚下轻飘飘的，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突然，一声哀怨凄惨的鹿鸣传来，结实感到心为之一紧，这可能就是怜悯之心吧。循声找去，发现在深深的草丛中，一个很深的鹿窖，窖里一只母鹿，（公鹿长角，母鹿不长角）窖的四周被鹿扒的一片狼藉，它试图跳出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一，鹿窖太深，足有一丈。二，窖子太狭窄，根本没有助跑的余地。鹿一旦被窖住，只能乖乖的等猎人来，杀死，运出去。

       窖里的鹿发现有人来，而且抡一把雪亮的镰刀，猜想，大概死期到了；前腿双膝跪地，一连磕了三个头，嘴里发出哀哀的低鸣，即像哭诉，又像祈求。又圆又大的眼睛流出两行热泪，用哀求的眼神哀怨的看着结实。

       生产队每逢过年，都要杀一头牛，每个农户分一点肉，这是农村唯一给社员改善生活的方式。牛被牵到河边，生产队长拿一把一尺半长，铮明瓦亮的杀牛刀；这时，那头可怜的老牛，双膝跪地，两眼含泪，用期哀的眼神瞅着队长，发出像哭一样“牟牟”的叫声。生产队长“嗷”一声大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一刀扎在队长身上了。队长把刀一扔，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四类分子！你装什么死？快上”！

       那个年代的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统称四类分子）在村里“管制劳动”，连人身自由都被剥夺，只有这种人不敢抗命。王地主战战兢兢地拿着刀，也跪下给老牛磕了两个头：“老牛，对不起，下辈子咱俩换换，你当地主，我当老牛，咱俩就扯平了”。

       此情此景张结实心动不已。恰在这时，抱着野兔的手，被狠狠的咬了一口：一阵钻心的剧痛“唉呀妈呀”，手一松，兔子趁机逃跑。好在这个食草动物的大板牙也只是咬了一道深深的牙印。此时此刻老实想起一句世界名言：“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发现了鹿，野兔就成了累赘，是放还是留，结实的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放了？不甘心。为了追它，摔了好几个跟头，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留着就得杀死。连鸡都不敢杀的老实农民，正在犹豫着呢，狡猾的野兔不失时机的下了口。

       放下兔这个包袱，可以专心致志的对付鹿了。

       这只母鹿，磕完了头，发现结实暂时没有杀它的意思，站起来，回头用舌头舔自己的肚子，这时结实才发现这只母鹿肚子鼓鼓的，一定是怀了小鹿。张结实不由自主的蹦了个高，他感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今天怎么了，这是否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鸿运当头”呢？

       跑山的都知道，在山里，能让人发财的无非就那么三样：一，挖着大棒槌，二，打到一只鹿胎，三，捡到一付虎架。棒槌，东北三宝之一，百年宝参都价值连城。咱先不说。虎可是浑身都是宝，虎骨更是宝中之宝。治世界上最难治的病——风湿，腰腿痛，凡是骨病它都治。据说连骨癌都能治而且药到病除。因为是濒危动物，国家保护起来了，花多少钱你都买不到虎骨了。

       在那个年代，打到一只鹿胎都不亚于挖到一苗大棒槌，因为鹿胎熬成的鹿胎膏，专治疑难妇女病，肾病和不孕不育的灵丹妙药。其昂贵的价格，不是一般人能望其项背的。

       张结实解下绑腿，一头打一死结（活结弄不好就把鹿勒死了），照准扔下去，套在鹿脖子上，一头栓在一棵大树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但是收效甚微，照这样拉下去，拉到明年开春也不可能把鹿拉上来。因为逆反心理的作用，结实越使劲拉，鹿越拼命往后挣。有两次差点把结实拉到窖里，那可就麻烦了，一旦掉下去，谁也别想上来。要想顺利把鹿拉上来必须有鹿的默契配合才行。

       结实对着鹿伸出三个手指头。伸出一个手指头喊一，伸出两个手指头喊二，伸出三个手指头喊三，做出拉的动作。这样反复了几次，鹿终于在他喊三时往上跳，他也猛力拉，折腾了一个小时，终于把劲使巧了，也是机缘巧合，鹿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猛窜，结实拼上老命往上猛拉，鹿终于被拉上来了。

       按照猎人的传统办法是把母鹿杀死，取出鹿胎熬成膏，以此来谋取暴利。

       张结实从小杀鸡都不敢看，哪还敢杀鹿？手拿镰刀围着鹿转了好几圈不忍下手。

       被拉上窖来的母鹿，“忽通”一声双膝跪倒，眼含热泪用嘴拉动结实的衣角，又回头舔自己的肚子，反复几次，结实含含糊糊的认为，它要领我走，至于上哪，干什么就无法知晓了，舔肚子有可能和鹿胎有关，什么意思还是个迷，不管怎么说，结实决定跟着它走。

       张结实重新栓好了鹿，绑腿的一头儿绑在自己手腕上。这回是鹿牵着人。翻山越岭进入一片广袤的原始森林，上了一座很高的山。此时，夜幕已经降临，结实为了防止鹿跑了，把它拴在一棵大松树上，这时才发现，这一片全是大松树。

       结实打上火堆，夜幕下，远处一声悠扬的鹿鸣，母鹿回了一声。一唱一和，结实感觉有点像情歌对唱的意思。使人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一只漂亮的八角梅花鹿来找母鹿，很亲昵的用舌头舔它，这可能是它的丈夫，它几次想带母鹿离开这里，母鹿不走，最后干脆趴在地上。结实感觉自己扮演着一种不光彩的角色，就是那种“棒打鸳鸯”使人家夫妻生离死别的恶人。心里发虚甚至无地自容。他曾经犹豫着，是否把母鹿放了。可这又是一笔大财富，足可以让他成为腰缠万贯的大款的。他的人生会从此改变。

此时此刻这些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好奇心促使他想看看母鹿能导演出什么光怪陆离的闹剧。他这个剧中人会是个什么结局。他甚至想到最坏处；母鹿总不能把他作为贡品，晋献给老虎作为一道丰盛的晚餐吧。坦白的承认，他是对它不利，对它的胎儿图谋不轨。但，首先还是它的救命恩人吧？那么，好处是什么呢？这还真是个未知数。

母鹿很淡定，没有走的意思。结实被母鹿这种义气，“讲究”深深的感动着。公鹿恋恋不舍，在四周转来转去，好像在巡逻，保护着它的心上人。

       天亮前，结实在火堆旁咪了一觉，睡梦中感觉有人拽他的衣服，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是母鹿用嘴拉他的衣服。

       还是鹿牵着人，又往大山更深处走了一程，走到大山的北坡，这一片儿，全是大椴树。结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邻居常放山的把头，因为识几个字还好拽文，人们叫他“老秀才”，他经常说：“古人云：‘五叶生成椴树阴’。大棒槌往往生长在背阴坡，大椴树下”。

       母鹿停在一棵大椴树下，用一只蹄子“哒哒”敲击地面，结实走近一看，一棵顶着“红榔头”的六品叶，亭亭玉立在他的面前。棒槌的附近，地上铺着草，这里也是这两只鹿的家园。它们忠实的守护着这苗大棒槌。

       母鹿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报答结实这个朴实善良的农民，献出了它们精心保护着的，赖以保证梅花鹿家族健康的镇山之宝——野山参。（它们用参花，参叶治病）。

       结实抬出了棒槌，解开绑腿放了母鹿，鹿没有撒腿就跑，而是双膝跪倒，磕了两个头，才款款站起来，像一位高贵的名门淑女，偕同自己的丈夫——八角梅花鹿王子，向森林更深处走去。顺便说一句，公鹿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烈性大丈夫，如果有猎人追捕它，它毅然决然的忍痛把自己漂亮的，价格昂贵的鹿角，在大树上摔断，送给那些世俗之辈。

       此时此刻，结实感觉自己——人类，比起这些有情有义的动物，卑微至极。完全没有了即将获得巨额财富那种喜悦和冲动。他甚至动了把这苗野山参再还给梅花鹿的想法。

       遗憾的是这两只神仙伴侣，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久久的目送着这两只漂亮的森林骄子，祝它们一路走好，祝它们的梅花鹿宝宝平安健康。祝梅花鹿家族兴旺发达，持续不断的繁衍生息下去。

              讲诉人：孙连增（80岁，满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