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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文金:刘鹗与“太谷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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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30 09:2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刘鹗与“太谷之学”




许文金

刘鹗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人生价值观的人。在《忆丙子岁二十六韵》的诗中,他写道:“余年初弱冠,束修事龙川。虽未明道义,洒扫函丈前。无才学干禄,乃志在圣贤。”意即从二十岁开始,即贽资拜从“太谷学派”的传人李龙川为**,初始虽然未能领会其教义,却虔诚有加;不想走科举致仕的道路,则效法古代圣贤,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秉从太谷之学。此后,他的人生之旅,几乎一直以“太谷之学” 的教义为指归,并以之为圣贤之道,学以致用,确立其人生坐标和价值观,报效国家民族。他践行太谷学派的“养民”思想,积极创办实业并鼓荡洋务运动,结果虽然功败垂成,却不失为中国式的堂·吉诃德。

从“黄崖教案”说起

《清朝野史大观·卷四》载:“黄崖在山东肥城、长清之间,素无居人。咸丰年间,江浙人避洪逆之难(太平天国起义),流寓山左者甚众。有张积中字子中者,扬州人,其兄为临清州,殉难死。积中读书,稍有文学,好诵佛,常以行善劝人,又略能堪舆诸术,聚徒讲学,一时从者甚众。”

可好景不长,以后发生了一件意外:“外间人已纷纷疑为邪教,会青州府首县某,汉军大令,获异言、异服数人。讯之,供言奉张七(张积中之俗称)招兵买马。”后来以讹传讹,逐级报官。“时某相国(实即山东巡抚阎敬铭)为巡抚,虽经查办,皆疑为谋反,于是派三王(总兵湖北人王某;记名提督湖南人王某;道员湖南人王某)率大兵往剿”。“至寨中,亦闭门严守。顷间,已破坏而入。张举家自焚死,官兵大肆淫掠,死者万余。”“时杀人已万余,而未得谋反实据,相国乃责”。三王曰:“汝辈皆言谋反是实,今奈何无据?若三日不得,则杀汝。”“三王”为了保命,自悔无据,于是作了伪证:“命搜得戏衣一箱,使营中七缝工稍补治之,即以此为据。”“由是诸佐事者皆开保如剿匪例。”七缝工后亦被杀以灭口,是役冤死无数。这就是荒唐之极的清代骇人听闻的冤假错案——黄崖教案。

黄崖案发生于清同治五年十月,即公元1866年。

张积中,何许人?史料载:“道光六年以第四名入仪征县学,未几,弃科学(疑为“举”误)功名之念,偕李晴峰学于周太谷之门(太谷教的鼻祖)。”“周太谷系当时革命思想家,学主三教同源,力主'天赋我曰命,父母赋我曰身,合德曰性。性非学不能立,学非习亦不能达,学者格也……周太谷死后,门人葬之于仪征县西门外的青山,张积中举家携徒走山东,与李晴峰(龙川)划分南北。”

“太谷”真“邪门” 。 可从一件怪事中见证其魅力:      

“南京洪(秀全)、杨(杨秀清)失败,曾国藩奉清廷秘谕,令缉捕张积中余党李晴峰。时晴峰仍在仪征外汪园湖心亭上,每日讲学,并未逃避。曾(国藩)约(实际上是拿捕)晴峰至南京督署,晴峰力辟所谓理学乃是左道旁门,奇门遁甲之术,理学实上宗易道,中经孔孟老庄、周秦诸子,下迄周(敦颐)、程(灝)、朱(熹)、陆(九州)、王(阳明)以至(周)太谷先生”,接着怪事出来了:身为朝廷一品大员的曾国藩,居然“叱退左右,与晴峰畅谈”。

刘惠荪先生说:“尤其是黄崖教案,对统治阶级斗争,举火自焚,成千成万的人皆视死如归,这种团结群众的力量,岂是偶然。”

综合现有史料,可以看出:“张积中在山东黄崖时将处理村事和讲学合而为一的村寨组织及山内则耕读自给,山外则组织商号对远方进行贸易的生产方法来看”,“可能有他的一套特殊的政治思想”(刘惠荪:《太谷学派遗书》)。

好事者将下面的一件事强行与“黄崖教”捆绑起来,即当时刘德铭在山东淄州发动抗粮起义时悬挂在县衙的对联:“只手挽乾坤,遣一旅直抵幽燕,伐暴除残,顾我民共登袵席,重睹尧天日月;同心辟宇宙,借片土而安齐鲁,攀龙附凤,与多士际会风云,再见汉代衣冠。”这副对联,锋芒毕露,有一定的政治倾向,难免不教別有用心的人会将黄崖组织牵址进来将其附会为“谋反”。

总之,把黄崖说成是“村寨组织”也好,看成是“讲学社团”也罢,它确实是以一种特殊的组织结构和实体存在,并以这种实体在传承并演绎太谷学派的教义。

太谷学派的源流

“黄崖教案”,实因与传承太谷学派的教义有关。从上文中可以看到太谷学派的一些眉目。

按照严薇青的说法,“所谓太谷学派,过去也叫它泰州学派、泰州教、大学教、黄崖教等等。但它与王阳明**王艮(心斋)的泰州学派,除有些精神比较接近外,不论在学术思想或师承关系上,均无共同之处。”近人卢冀野在1927年所写《太谷学派之沿革及其思想》一文中,才定名为“太谷学派”。后来逐渐得到学派内外人士的认可,成为这一学派的正式名称。

“太谷”,指满清道光年间的安徽石埭县人周星垣。道光、咸丰年间讲学扬州。其学尊良知,尚实行,于陆(九州)王(阳明)为近。后来传说他炼气,辟谷,会符咒,能役鬼隐形等等,曾一度为两江总督百灵当做“妖人”逮捕入狱,不久释出。

太谷**可考的有五人。其中之江苏仪征人优贡生张积中,字石琴……继承太谷衣钵,定居讲学。积中除讲《易经》、《论》、《孟》及儒家的性、理之外,参以道家、佛教即诸子之学,并讲到军事、武术等等,自成派别。一时来拜师,听讲的人很多。

“张积中死后,出现了太谷的另一个影响比较大的**和传人是李光炘(一作昕)。李字晴峰,号龙川,一号平山,也是江苏仪征人,和张积中是表兄弟。太谷死时,他在身边,当时才二十几岁。黄崖案起,经张氏劝说,离开黄崖,走避江北,讲学于扬、泰之间。门**以张积中为北派,李为南宗。李后以**蒋文田继承北派,在江北讲学。李龙川不像张积中那样大张旗鼓,引人注意,而只谈儒家性命之学。”

刘鹗乃是李氏最年轻的**,相传龙川生前曾有“将来天下,二巳传道”的说法。所谓“二巳”,即指黄葆年与刘鹗。因黄生于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刘生于咸丰七年,丁巳。李龙川赐刘鹗以“超凡入圣” 的记名,可见李龙川对刘鹗的器重。当时刘鹗自己也很适意,制印一方,自号“如来最小**”。

到目前为止,要想恢复太谷学派的庐山面目,由于史料的缺失,还很困难。我们只能依据现有史料,给太谷学派“画像” :

一、它是一个实体,学社团体。有教师,即传道讲学之人,例如周太谷,张积中、李晴峰、黄葆年、蒋文田等;有徒众,高峰时一两万人甚至更多;有教材,凡例如《儒宗心法》等等;有经费来源:张积中在黄崖耕读结合,设办商号;黄、蒋南北合宗后,由刘鹗和毛庆蕃筹措,**则“束修”缴学费。      

二、有一定的政治范畴。

范文澜称其为“不利于统治阶级的王学”;“咸丰、同治间泰州人李晴峰阐明旧传,增入反清宗旨,秘密讲授,有子弟数百人,散布长江南北。两江总督沈葆桢下令拿捕,李晴峰毁所著书,泰州学派亡。”

严薇青则推之为“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间一支不大的学术思想的暗流,也可以说是一种秘密结社” ,“或者近似于一种会道门。”

刘鹗后人刘蕙荪则认为:“太谷学派是前世纪二十年代周太谷氏开堂讲学以来,一百年中,在近代学术思想上,是一大暗流。”

《山东近代史资料》则载:“其教中五经、四子,皆有注疏,而语秘,世莫得闻。”……

学术界的说法林林总总,我们似乎还难以准确其内涵。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是一个学术社团,它有明确的政治主张。而这种政治主张则表现为:反对封建专制制度,反对封建官僚政治,反对封建的八股教育,反对封建道德、封建伦理、封建法律和封建礼教,甚至有治国的理论,主张和见解……

三、有明确的规范门**“修身养性”的标准或学派传统。

要求门**以立功、立言、立德为法门,以希贤、希圣、希天为主旨,即所谓“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要把别人的事当做自己的事看待。

四、有丰富的讲学内容和明确的教义。

尽管由于史料的缺失,难以还原太谷学说的庐山面目,即学术界所谓“不知所征”,但我们尚且可以从刘蕙荪先生公示的“太谷遗书”中征其大观。太谷学派历辈传人的著作有1000多种,包括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武备、修身、养性等诸方面,甚至对医学、文学、水利、河工、天算等也有涉及,内容相当丰富。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为其定性为“杂学”。

太谷学派的几个外部特征

除了以上的论述之外,太谷学派更表现为如下的几个外部特征:

一、虽然太谷学派在历辈传承上其宗旨大体上没有什么改变,但有一定的沿革,并非一成不变。如果把“得其门而始移情焉,得其门而情终率性焉,得其门而性情与学术相为始终焉”(黄归群语)看为宗旨,就“性”、“情”而言,那么黄氏之学重在移情养性,变化气质,在做潜移默化的功夫;与黄崖、龙川重在“明理,知命”有所不同。

到了刘鹗时期,干脆将太谷学派的宗旨划分为“教养两途”,即一“以教天下为己任”,二“以养天下为己任”;“教”,教民,即从思想,理论上传承太谷之学的教义;“养”,即养民,“使民得其养”,具体为“富国养民”,扩大到匡扶国家,创办实业,经济上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开放。

二、太谷学派的传人都是学中泰斗。周太谷自不必说;张积中如此,,李龙川也不逊。史料称:“(李)先生之学,无所不在,有来问者,大扣大鸣,小扣小鸣,人人得其意而去。”(李详《脞语》)

三、有教无类。太谷学派的**,上至朝廷政要,如毛实君(时任江南制造局总办)、乔树枬(清廷要员)之伦;中至读书士子,如刘鹗之辈;下至贩夫走卒,平头百姓。甚至不分年龄及性别,例如刘鹗的如夫人郑安香即为学中同道。

四、有相当的号召力,吸引力。

黄葆年当了近二十年的朝廷命官,居然要解辞山东泗水县令而“弃官从教”;曾国藩本当缉捕李龙川,后来却“叱退左右”,听先生一番鸿论;黄崖案中那么多的死难者为什么都视死如归?……这些都说明太谷之学具有相当的号召力、吸引力和影响力。

五、注重“素质教育”,甚至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太谷之学除了规范门第子领悟太谷要义以外,还要求门**既要关心国家大事,又要注意钻研实用之学,甚至琴棋书画,能诗善文,无所不包。1902年,上海愚园之会时,**诸四芗善画,即兴创作了《愚园雅集图》,其他一干人则吹箫度曲,题诗作文,其乐融融。

门**大多拥有多种技能和才艺,成为一时德才兼备的名流。刘鹗即可视为其门派中之翘楚!

刘鹗之所以具备多方面的才能,除了天赋外,与太谷之学的熏陶与濡染不无渊源!

六、 办学宗旨明确,力求培养通才。太谷学派规范门**“立功、立德、立言”和“希圣、希贤、希天”,反映了一定的“用世观”和人生价值观。除了要求门**领悟太谷教义之外,还要钻研掌握用之学,包括掌握政治、军事、算学、河工、医学、商务……等各方面的知识和技能,使其成为对社会有用的“德才兼备”的人才。从刘鹗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太谷学派深深的印记。      

从太谷之学神坛上走下来的刘鹗

一、太谷学派的思想左右着刘鹗在人生之路上前行。刘鹗坚定“以养天下为己任”的信念,他的养民理念,如上所述,盖植根于太谷之学的教义之中。

二、太谷学派的思想在其文学作品中的投影

(一)太谷教义在《老残游记》中的体现。

对于这一点,学术界的论说纷纭;笔者觉得严薇青的说法值得采信。姑且摘其要者于下:

因为从太谷到张积中、李龙川,他们的讲学内容中都涵盖“河图、易象、格物致知”,方法上“随时援引佛教经典和道家学说”,用以“阐发立论”,“既不限于宋儒理学,也不是三教合一”。这些情况,在《老残游记》第九回、十一回中有明确的反映和发挥,对此,前人说备矣。

(二)太谷教义在刘鹗诗词作品中的折射。

刘鹗在他的《述怀》诗中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秉从太谷之学的心志:“余年初弱冠,束修事龙川,虽未明道义,洒扫函丈前。无才学干禄,乃志在圣贤。”其实,太谷之学早就在年轻的刘鹗心田中植下了种子。刘鹗视之为圣贤之学。“相从既已久,渐知叩两端”,说明他秉从太谷之学以后的认知过程。“孔子号时中,知时无中偏”句,说明太谷之学的总体属性,是从孔学中脱颖而出的“不偏不倚”的一种学说。“万事譬诸物,吾道为之权”,说明太谷之学采取“以近取譬”之法明理。可见刘鹗对太谷思想及方法的领悟之深。“得权识轻重,处久循自然”,揭示了人们认知事物的一条自然规律,一旦掌握了这个“权”,(即认知规律),那么就能完成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灵台有微滓,一跌千仞渊”,则进一步表现刘鹗对应用太谷之学的态度,那就是看待问题,处理事务,应客观分析,不能有丝毫主观偏见。这体现了太谷学说的论辩性和辩证法。其它诗词作品中,也有例可寻,恕不辞赘。      

三、刘鹗心目中的“太谷”。

到目前为止,能更直接、更真切、更精准地反映太谷之学对刘鹗产生重大影响的史料首推《致黄葆年》的信。不知什么原因,在探讨太谷学派对刘鹗所产生的影响时,学术界似乎对这一史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首先要搞清楚的一个问题是:刘鹗写信给黄葆年的动因。时间在1902年。因为刘鹗在当时广泛地办起了商业、工业等多种实业,虽然连连受挫,但他仍孜孜以求,屡败屡战。对这一行为,外国列强不满,朝廷官员不容,同道中人不解,面对这多重压力,他有苦难言,只得诉之于黄葆年。于是写了这封信,以剖明皈依太谷之学的心迹。

信的开篇,客套几句以后,便直插题旨,用夫子(指龙川先生)“君子和而不同”之说立论,接着层层展开。

一边是黄葆年对刘鹗的所作所为是持“不以强同苦我”的态度,心照不宣;一边是刘鹗诉说“与诸君子(指太谷同道人)殊途而同归,必不能共辙者也。”为以下的辩白张本。

如上所说,李龙川先生殁前,曾把传承太谷之学的厚望借重于刘、黄二人,有“将来天下,二巳传道”一说。而黄葆年、刘鹗二人似乎有了默契。二人担当此任,有明确分工,即如信中所言,“(兄)来示云:公力于内,弟力于外”,所谓“内”,系指传承太谷之学的内部事务(说得明白些,就是传授太谷教义);所谓“外”,可以直接看成是践行太谷教义。正因为如此,所以“弟之所为,几无一事不与公相反,然至于所以为,更不以他端为疑也;然至于所以为,窃又自以为,无一事不与公相合也。”说明黄葆年态度:对刘鹗的所作所为还是认可的,或者说是支持的。刘鹗其实是在剖明心迹,表示对太谷教义忠心不二。对外界的非议,刘鹗的立场很坚定,态度很坚决:“谤言满天下不觉稍损,誉言满天下不觉稍益。”

这封信的突出之处在于:刘鹗提出了一个新的命题,即:“圣功大纲,不外教养两途,公以教天下为己任,弟以养天下为己任。各竭心力,互相扶掖为之。”在刘鹗看来,传承太谷之学,分“教天下”与“养天下”两种表现方式。以此,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太谷之学对刘鹗影响至深,以至要同黄葆年一道“同古今之道脉,同身同命,海枯石烂,无有二心”;二是表明刘鹗对太谷教义的理解与运用,那就是他能从太谷之学的神坛上走下来,不宥于太谷教义的规避,而是脚踏实地地走上社会,面对现实,慨然“以养天下为己任”作为担当,以致使他一度成为实业救国的拓荒者、践行者和洋务运动的鼓荡者、引领者。“教天下”也好,“养天下”也罢,都是厉行太谷学派的教义,一是光大理论与学说,一是付诸实践,殊途同归,互为表里。

这种能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的做法,实在是开了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上的先河。刘鹗将太谷教义划分为“教”、“养”两途并结合起来实施的作为,也是对中国传统学术思想的一大突破。这就是刘鹗心目中的“太谷”;这就是从太谷之学神坛上走出来的刘鹗!

赵日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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