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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花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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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4 09:51: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走着走着,花就开了》(文摘)

□丁立梅




裙子、围巾和窗帘

寻常岁月,就这样旖旎生动起来。

1 南京的辉姐到我家来时,穿一袭白底子小红圆点的连衣裙。

我只觉得,眼前霞光一闪,如仙人踩云端。

辉姐是我三姨奶奶的孙女。三姨奶奶跟着儿子进了省城,对老姊妹却是无限思念的,就派了辉姐来看望我奶奶和二姨奶奶。

辉姐的到来,在吾村引起小轰动。吾村人是第一次见到从省城来的人,男女老少围在我家门口看,对辉姐的穿着打扮,对辉姐的举手投足,一律充满好奇。辉姐落落大方地对着吾村的乡亲们笑,还抓了糖给小孩吃,赢得好口碑:“这城里的女伢儿好,一点也不搭架子。”

我跟前跟后着,一方面是骄傲,辉姐是我家的辉姐。另一方面,我着实羡慕辉姐的裙子,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一袭裙子。我跟着,时不时伸手摸摸她的裙子。

我奶奶挖空心思,给做出一桌好菜。小鱼滚了蛋黄和面粉,炸得酥酥的。山芋切成片,里面塞上韭菜粉丝馅,放油锅里煎。还做了芋头羹、葱油饼。我们很少动筷子,都谦让着让辉姐吃。

辉姐只在我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她的乡下之行,让我对裙子陷入魔障。

我要穿裙子,我要穿裙子——我日日念着这句话,念得我妈烦不胜烦了,终于松了口,她从箱子底翻出布票来,数出几张。又揭开一方包了千层万层的手绢,数出几张票子,让我姐领我去扯上几尺布,做条裙子去。

我和我姐在供销合作社的柜台前,把所有的布比较了又比较,最后挑了件绿底子碎花的。回来的路上,我姐对我说:“你多好啊,能穿裙子。”我热烈地对我姐说:“等我以后长大了,也给你买裙子穿。”我姐黯然。我是没想到,我姐是不能穿裙子的,一辈子也穿不了的。她的一条腿因小时烫伤,已完全变形。

布买回来后,是要送给裁缝去做的。吾村的裁缝只有一个,是三队岁金家的女将,人喊她“刘裁缝”,是个瘸子。当年有个奇怪的现象,像鞋匠啊裁缝啊这些人,不是瘫子就是瘸子。吾村的冯鞋匠就是个瘫子。但他的手却灵巧得很,全村人的鞋都是他给绱上去的。

刘裁缝带着几个女徒弟,女徒弟的腿也都是残疾的。她们整天待在屋子里,面皮儿焐得白白的,像城里人。村里人的衣裳都是她们给做,大家都很尊敬她们。过年时,岁金家挤满了等着拿衣服的人,这个叫“刘裁缝”,那个叫“刘裁缝”的,刘裁缝和几个女徒弟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我拿着布,在岁金家门口转,却怕进去。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在吾村,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穿过裙子,甚至见都很少见过,我算是开了先河。

刘裁缝在屋子里看我好一会儿了,终于忍不住冲我说话:“这不是志煜家的二丫头吗?是来做衣裳的吧,那快进来啊。”

我这才走进去,把布摆到裁衣板上。刘裁缝抖开布料子,笑着问我:“是做件褂子吧。”我红了脸,低声说:“不是,是做条裙子。”

刘裁缝很意外,她盯着布料子犯了难,裙子她没做过啊。她的女徒弟们也都犯了难。后来,她们凑一块儿叽叽咕咕。有徒弟拿了粉饼在裁衣板上画,这个添一笔,那个减一笔的,画出一条裙子的模样,说:“不就是两片儿布缝起来吗,好办。”我裙子的样式就这样给设计出来了。

“一个星期后来拿。”刘裁缝跟我约定。

一个星期的时间真漫长啊。我总不由自主地跑去刘裁缝家门口,看看裙子好了没。或许她提前给做好了呢。但每次她都说,还没到时间呢,小丫头。真失望。我夜里做梦也都穿着裙子,像朵绿蘑菇似的,在田埂上飞跑,快跑到云端里去了。

终于有一天,我再到刘裁缝家门口去,她冲我招手,说裙子做好了,叫我进去拿。

裙子是条半身裙。像现在的筒裙,真的就是两片儿缝了一下,在腰上加上松紧带。长,拖到脚踝。因没开衩,走路很受束缚,只能迈着碎步走。饶是如此,我还是满心欢喜。刘裁缝和她的徒弟们都说好,我也觉得好。

我穿着这样的裙子回家,一路上收获到不少惊异的目光。女孩子们尤其羡慕,她们站定了,冲着我看,我走好远回头,她们还在冲着我看。

我妈看到裙子,笑了:“不就是个直筒吗?像裹着个麻袋。”

我不乐意她这样说。我穿着它去我二叔家,有显摆的意思。二叔当时在家开了个修自行车的铺子,家里横七竖八躺着几辆自行车。堂弟拖出一辆来,跟我一起出去遛车玩。我当时刚学会骑车,对骑车的热情度很高。我一脚跨上去,我可怜的裙子“哗”的一下,就被卷进车轮的钢丝里去了。同时卷进去的还有我的脚。

那日,我摔倒在路旁的渠沟里,样子狼狈。脚夹在钢丝里动弹不得。堂弟回去喊了我二叔来,拿了老虎钳子,撬开钢丝,才把我给救了出来。

我的脚肿了好些日子。我妈一气之下,把我的裙子拿去刘裁缝家给改成一件衬衫。那件绿底子碎花的衬衫,一直穿到我念初中。

2 戴庄学校原是地主家的大宅院。那是真正的江南园林风格建筑。花园凉亭,小桥流水,应有尽有。房子都是黛瓦粉墙的,有廊棚相连。月洞门就有好些个,几进几出,曲径通幽。更有花木扶疏,鸟雀争鸣。

成立了学校后,大宅院的整体风格基本上被保留了下来。也只是多砌了三五幢连排平房做教室,青砖红瓦,点缀在绿树中,也是好看的。

那个时候,我念初二了。教室在一条南北向小河的左侧。我们去操场,或是去老师办公室,都要过河去。小河上有石拱桥连着,桥墩上雕花,是牡丹或是芍药,不大看得出来。小河边植有一排垂柳。有棵柳树,呈倾倒姿势,柳枝儿有一大半都挂在桥上。人从小桥那头走过来,柳枝拂肩,那情形美极了。

我最喜欢看亚芬从桥那头走过来。

亚芬是我同学。她家境不错,父母亲都是小学老师,很有艺术情怀。尤其她父亲,会画画,会织毛线衣,会裁剪衣裳。亚芬和她妹妹的衣裳都是她父亲亲手给缝制的。她父亲还讲究衣着的搭配,舍得在这方面打扮他的两个女儿。亚芬的穿着,就非一般的乡下孩子可比了。

话说那天,亚芬来学校上学,她的脖子上多了条玫红长围巾。她从石桥的那一头走过来,柳枝轻拂,红围巾跳跃,映着她的**白皙,是杜牧诗里的女孩儿: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那幅画面,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不时回放。然后的然后,我就入了长围巾的魔障了。多想拥有一条长围巾啊。我却不可能有。我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我的脖子上,顶多围条我妈的格子三角巾。

机缘却突然来了,我小娘娘定亲了。我小姑爸给我小娘娘送来一条围巾,粉色的,像用桃花染成的。

小娘娘那时对爱情已灰了心,对这条漂亮的围巾,她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眼,就对我说:“送给你围吧。”我大喜过望。

我围着这条围巾上学去,眼里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天是可爱的,地是可爱的,人是可爱的。样样式式,都变得清丽华美。围巾太长,老往下挂,我不得不时时动手把它往上甩。这也是亚芬常做的动作,她轻甩围巾,那样子真美。我也这么甩着,觉得自己很美。

后面走着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我更频繁地甩围巾,也只是想引起他们的关注和赞美。我就听到一个男生跟另一个男生说:“前面的那个小女生真妖。”“妖”是骂人的话,再没比这一句更狠了。我当即心往下沉,只觉得脖子上的围巾变得火一样的烫人。几个男生都哄笑起来,一齐说着“妖”啊“妖”的,从我旁边走过去。我再没有勇气把那条围巾围在脖子上了。

我把围巾还给了小娘娘。晚上临睡前,我妈责备我:“那是人家送她的定亲礼,你围了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回,眼睛潮潮的,想哭,又想不出哭的理由。

3 也是这一年,我遇到一位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语文老师。这老师年轻自不必说,人又长得帅气,还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很得学生们热爱。

老师推荐我们读课外书。也是从他那里,我才知道《红楼梦》《水浒传》等名著。他用班费给我们买下一套《红楼梦》的连环画。我看了不过瘾,他又借书给我看。我痴迷地读着,几乎把自己读成红楼中的女孩子了。

书中第四十回,有个场景,我反复阅读,沉溺其中。只因为,它里面提到“软烟罗”。单单这个名字就叫人浮想联翩了。它的颜色又各个艳丽着,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那银红的,贾母命人给黛玉做窗纱。

我不知道,若是拿这样的软烟罗,给我家的窗子糊上,人睡在里面,会是什么样的好滋味。

我家的窗从来不糊窗纱的,窗帘也没有。冬天冷了,只拿一把稻草塞塞完事。其他的月份,也只用塑料纸蒙着。风一吹,哗啦啦作响。有同学不经我允许,跑去我家找我,我生气得很,又是羞耻的。我羞耻的是让他望见了我家的贫寒,窗子竟是用稻草塞着的。

去老街上,我最流连的,是那些有着粉色窗帘的窗。清晨,穿着碎花睡衣的小街女子,蓬松着头,从有着那样窗帘的房子里走出来,去上公共厕所,我亦是觉得美好的。因有了那一挂窗帘,她们做的梦也该是轻逸的。一个女孩子的期盼,从来不是很多的,裙子、围巾和窗帘,那会儿,就是她全部的美丽。

我软磨硬泡着我奶奶,给我们的房间挂上一幅窗帘吧。我奶奶想起来,当年新房上梁时,有用剩下的红绿布,红布给我做了件褂子,绿布一直收着。她翻箱倒柜把绿布给找出来,用几股棉线穿住一边,也就给我挂上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望着这幅绿窗帘,迟迟不肯睡。看灯光在它身上描出橘色的影子,它真是又神秘又高雅。

再去学校,我有了足够的资本邀请我的同学去我家玩。我说:“就是有绿色窗帘的那一家啊。”

一些年后,我读袁宏道的《横塘渡》:

横塘渡,临水步。

郎西来,妾东去。

妾非倡家女,红楼大姓妇。

吹花误唾郎,感郎千金顾。

妾家住虹桥,朱门十字路。

认取辛夷花,莫过杨梅树。

我读着读着就笑起来。诗里的女孩子实在是俏皮有趣的,还兼着有些显摆。“红楼大姓妇”——那是很有点钱的呀。门口栽的花树也极显地位,是芳香优雅的紫玉兰。她约人去找她,把她的骄傲给端出来,她说,我家就是门口栽着紫玉兰的那一家啊,你不要走错呀。

寻常岁月,就这样旖旎生动起来。

在艾香里吃粽子

有时,想念也需要一种氛围。

满街飘着粽子香,我才惊觉,又到端午了。

母亲很关心我有没有粽子吃,她包了许多粽子,红豆的、红枣的、瘦肉的、花生的、咸蛋黄的……母亲在粽子上穷尽花样,为的只是我喜欢。

母亲托人带粽子到城里来。来人提着沉甸甸的袋子,袋子里全是母亲裹的粽子,十天半月也吃不完。来人说:你妈忙了好几天了,连夜煮好的呀。想对母亲说,街上有卖的啊。却没说。这是母亲独有的一份乐,如果不让她裹粽子,想必她会生出许多的寂寞和失落。所以,我从没告诉过母亲,我其实早已不喜欢吃粽子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粽子丧失了兴趣的?这是没法考究的事了。日子的轮转,让曾经许多的喜欢都成为记忆。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人却不是那个人了,不是那个因有粽子可吃,就欢天喜地笑逐颜开的小丫头了。

这世上,少有一种喜欢是天长地久的。很多的喜欢,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事情,所以有“时过境迁”之说。

但节是要过的,年年如此。邻家女人买了糯米和苇叶,她遇见我,笑嘻嘻地说:我自己裹粽子呀,一会儿你到我家来吃啊。我在她那个“裹”字上打转。多么生动形象的一个字!是给米穿上绿蓑衣呢,像裹着一个**的小娃娃。那架势,有烟火的闹腾,有过日子的隆重。生活如此这般,真是美好。

我笑着谢了她,我说我妈给我带了许多的。回家,我开始吃母亲带给我的粽子,那么多粽子,只只都带着母亲的温度,扔了是罪过,所以我努力吃。吃时,我突然想起一种叫艾蒿的草,叶片灰绿中泛白,茎亦是灰绿中泛白,笔直笔直的,香气从茎叶间散发出来。这种香气很奇特,香得苦苦的,醇醇的,却让人闻着很受用。

那时,每逢端午节,我们都要跑去沟边河畔,割上几捧艾蒿回来。家里随便乱插,大门上、窗台上、家什柜上,都插上。甚至蚊帐里也要挂上一小把,家里处处弥漫着艾蒿苦苦的香。祖母说艾草避邪。我们不去管它避不避邪,只是单纯喜欢着这样的忙乱,这样的张罗,这代表着过节呢,代表着我们有粽子可吃。我们在艾香里吃粽子,无忧也无虑。

街上有卖艾蒿的,一小把一小把地捆扎着,插在塑料桶里,跟苇叶一起叫卖。买苇叶时,若你要艾蒿,卖的人会送你一小把,不要钱。川流的人群里,也便看到有人的自行车车把上,插一把艾蒿。你正待细看那人,一阵艾香飘过,人已去远了。

我笑笑,也去买了两把艾蒿回家,准备插到花瓶里,让我的屋子也充满艾香。那么,我就可以在艾香里吃粽子,想想小时候。有时,想念也需要一种氛围。

(摘自《走着走着,花就开了》丁立梅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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