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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丫:文学青年贾平凹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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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23 16: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学青年贾平凹同志
河北王小丫


      总是想起西安城里贾老师那幢文气氤氲的上书房,想起上书房里先生常坐的那把宽大的靠背椅,想起阔大的写字台上那环立了满满一周的佛像和众神像们,想起他正摊开看着的一部古书,古书上横放着一副精致的白色老花镜,想起那时的我好奇的戴上了他的老花镜。我发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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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河北吃货王小丫平生第一次去古都西安,却不是奔着羊肉泡馍、裤带面、大刀凉皮儿以及肉夹馍们去的,在这座九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小丫心心念念想见的只有作家贾平凹。彼时,我正被他的散文和小说们迷得昏天黑地,台湾著名女作家三毛曾给贾平凹写信,说:“您的书,我是连标点符号都要仔细研究的,直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了。”我没三毛那么严重,但我的近视明显是越发的深了,这笔账必须记在他身上——我渴望着能在这座美丽废都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他狭路相逢。

     我一个人在偌大的西安城里流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弥漫着他的气息,一砖一瓦都跟他有着莫名其妙的关系,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疑似他家邻居。
      作为一个吃货,如果不吃回正宗的羊肉泡馍简直有失一个正宗吃货的身份。我在老孙家羊肉泡馍馆那百年不散的暖香中坐下来,在店家小二哥的热心指导下认真学习着一碗羊肉泡馍的正确吃法。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当贾平凹还是贾平娃的时候,那年14岁的他穿着家编的草鞋,戴着一顶飞了边边儿的烂草帽,留着漆黑的盖盖头,背了用粗麻绳捆着的铺盖卷儿跟着文革串联的队伍第一次进了西安城,一眼看到巨大的钟鼓楼,骇得头上的草帽儿都掉了下来;他看到商场里吊着的香肠,认定那是加工过的胡萝卜;走进街头的泡馍店,他和今天的我一样不知所措。五分钟后,我掌握了享受一碗正宗羊肉泡馍的全部要领,而此时,贾平娃变成的贾平凹早已成为西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耀眼的一张文化名片,以及最具特色的土特产。

      我把一只虎背、金圈、菊花心的饦饦馍拿在手里,耐心地掰成黄豆粒大小的块块儿丢在大黑碗里,等待着它们被投进滚滚的浓汤里沸煮,变成一碗浓郁醇香的“水围城”再送回到我面前。听人说,当初留着盖盖头的平娃吃法那可是相当的彪悍,他是拿着整个的馍直接就蘸了辣子酱吃的,最后不得不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夺门而逃,逃回了他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东街的贾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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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凤县棣花镇,这是一个既山清水秀又贫困落后的地方。棣花镇的对面有一座凹形的笔架山,笔架山上没有笔,那笔在平娃的小书包里,书包是娘用一块蓝花枕头的衬布改的,娘买不起书包。平娃5岁时就闹着要上学,学校嫌他小,不肯收,他就抱住桌子腿儿哭着不走,泪蛋子成双成对儿地掉,于是第二天他就坐在了一年级的教室里。没凳子,大伯扔给他两根劈柴,他把两根劈柴棒横担在别人的凳子上,坐上去却夹**,平娃就把它们竖过来,插在前后桌子的泥台里骑了上去。于是,在那座跑风漏气的乡村寺庙里,贾平娃骑着两根劈柴棒认识了他这辈子的第一个汉字。从此,中国的汉字们就一个跟着一个前赴后继在他身上附了体,变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使他手中的那支笔显得格外好用。平娃最喜欢考试了,考试总能给他光荣,更喜欢作文课,作文总能令他出彩。可惜,刚上到初中二年级,爹就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他的学上不成了,当兵也没验上,招工不是被嫌个子矮就是被人顶替了,所有的门似乎都被关上了,他除了种地当一辈子农民好像再没别的出路了。留着漆黑盖盖头的平娃不信这个邪,他踮起脚尖儿用石墨在自家山墙上写下“天生我才必有用”七个大字,便把自己自荐到了公社修水库的工地上。他刷标语、办《工地战报》,他在自己腰上拴了绳子,把自己吊在半天空里用大红的油漆刷出比自己还高大魁梧的“农业学大寨”,他小小的一个人,吊在大山的半山腰里俯瞰着山下渺小的村落与人家,大风刮过来,把单薄的平娃刮得像一只随时可能飞出天际的小小鸟儿。山里娃子贾平娃仅凭着一支好用的笔和一颗彪悍的心,就梦幻般地扭转了自己的命运,他由于在水库工地表现突出而被革命群众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不过,当初录取他的却是西北工业大学飞机系,幸亏他后来坚决转到西北大学中文系去了,不然,中国就多了一名飞机制造师,而少了作家贾平凹,这还得了!

     1972年的春天,已经19岁,体重却只有70斤的山野后生贾平娃怀着复杂的心情告别了生他养他的棣花镇,这个19年里给他冻饿多于温饱给他酸楚多于幸福的地方,独自一人拎着一只破绿皮箱子被汽车运进了省城西安。他仰望着巍峨庞大的钟鼓楼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座神一般的省城里成龙变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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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学校园里,他是一个没上过高中的孱弱的乡下孩子,他每天一言不发,他没黑没白拼着命地低头学习。他走路也低着头,两只胳膊从不敢甩起来,他发现校园里的蚂蚁特别多。他偶尔抬头看看天,天上正飘过棣花的云。   

     我忽然觉得面前这碗羊肉泡是世界上最最美味的珍馐。棣花的贾平娃是用了多么凶狠的努力才把自己拉扯成了西安的贾平凹,并终于可以气定神闲地坐下来享受一碗羊肉泡馍呀!从大一开始,平娃就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文学创作。他把退稿信贴在自己床头不断羞辱着自己,终于有一天,他凭着手里的那支笔单枪匹马杀进了中国文坛,打下江山,挣得尊严。他把自己拉扯成了著名作家贾平凹。平娃把自己“凹”了下去,文章却在文坛凸了出来。

     那次,在西安街头第一次吃到了锅盖那么大的乾县锅盔后,我就在心里给贾老师颁发了一枚比乾县锅盔还要大还要厚很多的金质奖章。那次,我没有遇到梦中的贾平凹——他那时刚刚写完他的第八部长篇小说《怀念狼》,正着手筹备着第九部长篇小说《病相报告》,他哪有时间在街上闲逛啊。那年,他49岁。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吃羊肉泡馍四年后的春天了。大概是老天于心不忍,竟暗中牵线把我堂妹嫁到了西安城。恰好,她婆家小姑子的大姑子的表叔的亲同学也是位文学爱好者,听闻我仰慕他们的贾平凹已久,甚感欣慰,便自告奋勇说一定想方设法遂了我的心愿。按说我应该立生惭愧,想我一个业余的小作者,凭什么一定要去见这么一位大作家啊?难道见了人家,我的文章就也能上了中学语文课本?但又想,大狗小狗都要叫嘛,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大作家小作家都在路上,咱都是同志!何况县里还给分配了重要任务:请贾老师为我们献县文化馆的《献县文艺》题写刊名。

     公元2005年的3月,春天的苔藓刚刚染绿古城的灰瓦,整个西安城都像在抿着嘴儿微笑,在他那间著名的上书房里,我终于握住了贾老师那只著名的右手——他的手好暖。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春天的花都在这一刻盛大地绽放了,她们映红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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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老师用他那一口标志性的陕西方言招呼着我们,听着他陕里陕气的土腔,想着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就是用他这样的腔调儿接见万邦来朝,杨贵妃和唐明皇就是用他这样的腔调儿谈情说爱,感业寺的武媚娘就是用他这样的腔调儿吟诵着“看朱成碧思纷纷......开箱验取石榴裙”,顿觉眼前的废都瞬间变得亲切无比。想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曾在新婚第一天就率领着他的新婚妻子向订在墙上的一张300个方格的稿纸虔诚地跪拜;想着眼前这个人,他在每次完成一部重大作品后都会向着天地四方磕头谢恩,我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他写字的右手。贾老师是全国唯一一个始终坚持原始手写的作家,至今仍拒绝使用电脑,他觉得用笔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汉字才更有神圣感。长期磕头朝圣的人额头上会生出茧子,贾老师的茧子不在头上在手上。它们从他的手指上鼓出来,如枝上的树瘤,又如手指上结出的琥珀,厚厚的,硬硬的,恰如一种明晃晃的态度和决心。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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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贾老师53岁。彼时他刚刚完成了他的第11部长篇小说《秦腔》,又刚刚搬了新家,心中欢喜,便兴冲冲带着我们楼上楼下参观他几屋子的收藏,开心得像个孩子。他现在的书房“上书房”,是由当初只有6平米的出版社厨房改造的“凤凰阁”、西安北郊方新村的“静虚村”、前几年的“大堂”一路发变而来的,发变得越来越大气磅礴,气势如虹。如今,更是被戏称为陕西第二历史博物馆。几屋子的藏品,一多半是出土的东西,别人都说那阴气太重,不宜养生,尤其不适合他这样一个患了肝病的人。可先生在其间读书、写作、吟诗、作画、待客、烹茶、发呆发痴、默看默想、受用得很——他一个人就镇得住!这足以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自他写出了那部惊世骇俗的世情小说《废都》后,我就认定这是一条热血的硬汉。在那浮躁、混沌又蠢蠢欲动的1993年,先生一拍惊堂木,亮出了他的心血之作,犹如往滚开的油锅里倒进了一杯冷水,全国为之沸腾,一时洛阳纸贵,“贾平凹”三个字变得妇孺皆知,被全国人民集体八卦着,又很快成为“禁书”,他遭到了公开的批判,被勒令深刻反省并写出书面检查,一时间,誉满天下又谤满天下,夸他的人和骂他的人都比他本人更激动。但先生自岿然,他默默承担并顶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压力,有泪只往心里流。他是那种从不说一句硬话,也从不做一件软事的人,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他还是那个什么都敢写的“二楞”。


     自《废都》风波之后,小丫每次到任何一座寺院,看到“大雄宝殿”这四个字都会立刻想到他,“大雄无畏”,说的就是他这样人的吧。阿弥陀佛!

      我奇怪,眼前这个中国文坛著名的病人,不仅毫无病态,明明还骨肉均匀笑如莲花健壮的很嘛。先生告诉我,他的病几年前就已经彻底好了,现在身体的各项指标连医生看了都心花怒放。之前江湖上曾风传,说先生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遭了一次雷击后,身上的乙肝竟不治自愈。先生说:“哪有那么玄的事,是我自己医好了自己的病。”我忙问:“有什么秘诀?”他说:“做好事嘛,帮人嘛,让自己开心嘛。”是啊,自从35岁那年他去乡间采风,不慎被传染了乙肝病毒后,他就成了文坛著名的病人。他自己也曾感叹“没个倾国倾城的貌,却有个多灾多病的身”。可是,得了病的他竟也是快乐的。没个倾国倾城的貌,好啊,正好省去了照镜子的时间,能多出好多作品呢;有个多灾多病的身,好啊,相当于隔三差五上着哲学课,受着老天的单独教导呢。“西施那么美,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没生个病,多贫穷而缺憾。”先生认为有病在身也是一种审美,把医院的白墙幻作驻云,天使般的护士送了药来,作想着输液的管子一头在天上,是天上的甘露进入了身子哎。“有人来探望,却忽然温柔多情,说许多受感动的话,送食品,送鲜花。生了病如立了功,多么富有,该干的事都不干了,不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且四肢清闲,指甲疯长,放下一切,心境恬淡,陶渊明追求的也不过这般悠然。”在他来,“人的身体每一处都会说话,除嘴有声外,各部无音,但所有的部位都能听懂话的,于是感觉会告诉心和大脑,那有病的部位精神焕发,有了千军万马的英雄同病毒战斗。”所以,先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扪胸自省,检讨着自己对身体的过度使用和透支,抚摸着有病的那个部位安慰道:“X呀,你对我太好了,好得使我一直不觉得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了你的存在,你确是病了。这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终于明白了在整个身体里你是多么重要,现在我要依靠你,要好好保护你了,一切都拜托你了,X!病魔也是爱听好话的,天长日久,能不被你的真诚打动吗?何况又花了那么多的钱吃药**,甚至塞红包给病魔的天敌——大夫,病能不好敢不好吗?”瞧瞧,这么可爱的一个贾老师,估计连病魔都要被他给逗笑了呢,哪还舍得让他生病。先生常说自己是核桃的命,要接受四方的敲打才能成器,所以他一向坚持默雷止谤转毁为缘,一向伏低做小,该忍的忍了,不该忍的也忍了,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低成了大海,没有人能打败大海的浩瀚与壮丽,先生不战自胜。
      没错,先生是核桃,他不怕被敲打出裂痕,那正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啊,何况他还
何 况 他 还 是 鼓,只 会 越 敲 越 响。  
  那次,先生欣然给我们题写了“献县文艺”四个大字,这种公益性的题字是他“帮人”的一部分。是啊,帮人一分有一分的欢喜,帮人十分心中就住了喜神,一个人一旦跟喜神做了亲戚,那还有什么好怕的?现场看他写字,只觉他每一笔都十分的用力,仿佛写毛笔字也如砸夯一样是一种力气活儿。心里就乐:先生这是要大力夯实我们献县的文艺事业啊,感谢。我对先生说:“现如今,我也是在上书房行走过的人了,搁满清那会儿'上书房行走'也是个不小的荣誉呢”,先生笑道:“起码相当于厅级干部!”
   “厅级干部”王小丫那次家中有事,没敢在西安逗留,吃货来不及去探索更多的西安美食,一路上反刍着先生的种种可爱,权当点心。河北小丫在被贾老师封为“厅级干部”后的第12个年头,在某个失眠的冬夜里掐指一算,发现再过几个月就是先生的66岁生日了,怎能不提前送上一份生日贺礼呢?于是,公元2017年的12月底,“厅级干部”赶忙身乘铁鸟儿飞到了西安,第二次握住了先生那只著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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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来时春浅,这次来时冬深,算来恰是一个圆满的轮回了。12年来我们绝少联系,各自奋斗,各自成长。他已是享誉世界的作家,我也出落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这模样有一部分是先生给的——我一直要求自己要像先生一样自强不息,天天向上。12年了,先生的手掌温暖如故,但明显感觉是更有力道了。我说:“贾老师,我能好好看看您的手吗?”先生张着右手,竟有些害羞。我把他的手抓在手里,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呀,手指上的老茧更加厚硬了不说,五根手指犹如根雕,竟没有一个能伸直的,这只右手已经被他生生的用得弯曲变形了!能不变形吗?这只英雄的右手自他1973年走上文坛至今近45年的时光里已经替他足足写下了半个亿的汉字,这半个亿的汉字可是他纯用肉手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啊(贾老师迄今已出版了约1500万字的著作,几乎每篇作品连改带抄都要至少三遍,再加上他写下了大量的书画、题字、序跋、授课稿、演讲稿、签名、书信、等等)。而且,这半个亿的字还都那么好,纯正端庄、含英咀华、妙趣横生的汉语之美,好得没法翻译,翻译成中文以外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一种损失和浪费(虽然已被翻译成了30多种语言)。必须承认,贾老师创造了当代中国文学写作史上的一个奇迹!
   一个人要对文学痴迷到什么地步才会成为贾平凹这样的特等劳模啊。贾老师说鸡不下蛋鸡就憋得慌,人这一生也干不了几件事,对我来说也就是写作,是农人你就种好自己的田,是牧羊犬你就看好自己的羊。我这辈子有两件事永远都不会烦,一件是吃饭,上顿吃了下顿还想吃,另一件就是写作,老是有想写的东西,老是觉得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他此生的江山社稷都是这只右手帮他打下的,这手跟着他受累了!
   其实,如今的他功成名就,该有的全有了,他几乎得过中国文学界所有的奖,把中国的、外国的、奖杯、奖牌、奖章、获奖证书加起来两麻袋总也有了,他完全可以住着黄金屋守着颜如玉,富得流油闲得要命,过一种咸鸭蛋般的神仙日子,可他就是停不住,其实也不是他不想停,而是他压根儿就停不下来。1978年的春天,他的短篇小说《满月儿》一举获得了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年轻的贾平凹在心里欢呼着自己的胜利,恨不得让全世界人民都分享他的荣光。可当他来到了首都北京,亲自见到了中国文坛那些最优秀也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们,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迷人风采后,平凹沉默了。整整七天的颁奖会里他始终一言不发。晚上,26岁的贾平凹一个人走在北京长安街早春的夜风里,冷风拂动着他的衣角儿,他自言自语对自己说了许多的话。谁也不知道这个来自陕西的后生曾对自己发下了怎样的宏愿,只知他从此以后越写越猛,越写越好,仅1985年他就一口气发表了10部中篇,令文坛惊叹。要想消灭贾平凹对文学的欲望,除非全世界的野草都被除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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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这么多年来他的右手也理解了他,从来也没闹过**,还顺便把条右胳膊也锻炼得又粗又壮如钢似铁。它太了解他了,他就是一个“贪”,干活儿没够。打小就这样,活神仙都没治。小时候,娘让他进山去打柴,他就高高兴兴跟着大人们去了,一早出去,天黑透了才背着小山也似的一大筐踉跄着回来,压得小小的肩膀又红又肿,疼好几天,娘心疼得落泪,他却欢喜,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
   按照先生一贯的精神抚慰法,我估计夜深人静时,先生没少用他那只温存的左手去抚摸着劳模的右手说些受听的话,不排除各种阿谀奉承。我放开他的手,一阵鼻酸。
   这次相见,先生又刚好抄改完了他的第16部长篇小说《山本》,一座莽莽苍苍山高水长的大秦岭都被他收进了这部50万字的新作里。先生的书是越写越多了,早已不仅仅是著作等身的问题了,如果把他出版过的书们摞起来供他自己仰望,恐怕他头上的帽子又要掉下来了,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见到高高的钟鼓楼时那样。可他脑瓜顶上的头发却是越来越少了,如果说头发是穿在脑袋上的衣服的话,那么,贾老师脑袋上的衣服就有着“薄、露、透”的嫌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越来越精神。男大十八变,我发现贾老师竟越变越好看了。他的眉眼越来越舒展,气韵越来越祥和,马上66岁的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是一副春暖花开的样子,连每根头发丝儿都饱含着笑意。没办法,如今他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连春风都要让他几分得意呢——他是一个真正成了精的人。贾老师虽然成名甚早,但他坦诚地说他不喜欢自己50岁之前的作品,自觉幼稚可笑,他认为自己50岁才刚刚开了一点窍,60岁才稍微懂了点事,如今,他的写作才刚刚开始。怪不得他像个任性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干着自己喜欢的事,连看世界杯足球赛都能悟出一种小说的新写法来,每写一部新书就变换一种新的招数,并着魔上瘾,不断颠覆自己,超越自己,这使得平日温和谦卑的他一旦拿起笔来就立刻变成了一匹狼,一只祸害读者,祸害评论家的狼,连评论家们都跟不上他令人眼花缭乱的新阵法;这使得今天的贾平凹和昨天的贾平凹每每四目相对都感慨万千。
作为著名的四多作家(出版作品多、拥有读者多、引起争议多、评论文章多),他是国内唯一一个始终坚持纯文学写作而又相当不差钱的主儿,他的作品越写越特,他自称“天下奇丑,旷世孤独”。他仗剑而行,独孤九剑,有进无退——他是一个在文学的天地间自在独行的少年侠,他必须好好干。不然,让他作品里的那些人物怎么看他?庄之蝶和唐宛、牛月清、阿灿们会怎么看?金狗、小水和刘高兴们会怎么说?还有白雪、引生、夏天智们,他绝对不能让他们失望!
   12年的重逢配得上一顿好饭。早在刚下飞机时贾老师就打来电话问中午想吃点什么?吃货一听前辈请客,忍不住原形毕露,淘气劲儿立刻就上来了,问:“贾老师,我可以点饭吗?”前辈说:“你尽管说!”我说:“贾老师,我想吃**实《白鹿原》里提到的葫芦鸡。”电话那头略显沉吟,说:“我还真不知道哪里有卖葫芦鸡的,你到了咱再说。”见了面,贾老师循循善诱:“葫芦鸡就是烧鸡嘛,烧鸡有什么好吃的?不如我带你去一家好吃的川菜馆。”我心中懊悔,我这个不懂事的,只顾着自己自私自利,全忘了贾老师是个基本茹素的人,一向只喜各种杂粮蔬果的。我为什么要吃葫芦鸡?我应该让贾老师领着我们去寻找一头有着哲学思想的奶牛嘛,我们要像《废都》里的庄之蝶那样捧着它温暖的**幸福地喝奶。正好同行的陕西朋友里有个养鸡专业户,他极为赞成贾老师的说法,说现在的鸡40天就出笼,浑身的激素,不吃也罢。于是四个人集体枪毙了葫芦鸡,欢天喜地跟着贾老师去吃川菜。作为主人的贾老师递给我一本厚厚的菜谱,吃货推让再三,不得已,见首页上有道“麻辣林蛙”赫然在目,便说就吃它吧。岂料,耳边厢立刻听到一声断喝:“我就叫凹,你不能把我吃掉!”吓得我的小心脏都少跳了一下。真要命,刚才要吃葫芦鸡,现在又要吃麻辣林蛙,简直一点儿记性都没有!我一边暗中猛掐自己大腿,一边微笑着继续点菜,我想我当时的笑容一定很诡异。
   那顿饭大家辣味相投,吃得满心的幸福。要知道能跟贾老师共进午餐是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啊。贾老师那么忙,就连披麻戴孝时都有人抓住机会索要签名,企图合影。一年365天,连老婆孩子都很少见到他。每天早上7、8点钟就准时来到上书房读书写作了,到深夜12点才回家休息,大年初一也不例外,吃完饺子立刻就往书房跑。除去办公、开会、深入民间采风和必要的应酬外,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与文学相爱这件美好的事情上。动不动就要关紧门窗、掩上窗帘、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扭亮大灯,他在书桌上那环立了满满一周的众神注视下,铺开稿纸,拿起笔,他聚起他全部的精来去会他的神,投入他神圣而又庄严,孤独而又寂寞,艰辛而又幸福的创作中去,既贪得无厌又贪得无厌又贪得无厌。他劳动着,很雄,样子很美。自从作了外公后,他有时也很想念隔辈人,大呼小叫地把人家叫来,玩不了多大功夫又觉得实在是吵闹,耽误自己干正事,就又硬着心肠把人家撵走。他是一个恨不得把一分钟都掰成八瓣使的人。
   我因为太幸福了,反而吃得很少。我说:“贾老师,您这顿饭会让我饱很多年呢。”一旁的文友便齐赞:“看小丫说得跟诗一样!”贾老师一边夹起一根青菜帮子一边笑着说:“凡是说得诗情画意的都是假话。”吃货趁机赶紧奉上自己的几篇小文请前辈斧正:“贾老师,我这人一向野生野长,文字也另类得很,这次特意挑了几篇比较鬼的,请您给指点指点。”前辈马上指点:“鬼不鬼,要别人说。”我在心里连抽自己几个小嘴巴,怎么搞得?我竟然在中国最大的鬼才面前说自己的作品鬼,我真是活见鬼了!
   我闭住嘴不再说话,仿佛嘴巴里正含着一只麻辣林蛙……
   此后的几天里,我一个人在美丽的西安城里四处流浪。我先后吃了西安饭店的葫芦鸡、长安竹间葫芦鸡、义鸣楼葫芦鸡、金牌老碗葫芦鸡、醉长安葫芦鸡、窄巷子陕菜馆葫芦鸡、古今长安老茶坊葫芦鸡、古法葫芦鸡、秦味葫芦鸡、长安大排档葫芦鸡。葫芦鸡们一个个都半睁着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肯定是号称“长安第一味”的葫芦鸡们听说贾老师在背后说了它们的坏话给气的。吃了那么多的葫芦鸡,我自己都自惭形秽,根本没敢告诉贾老师。不然,按照他小说家的神秘思维和他对大自然的一贯敬畏,他一定会把我看成是一只嘴角儿还淌着鲜血,胸脯上还沾着几根鸡毛的行踪可疑不安好心的家伙。
我强忍着没有告诉先生:葫芦鸡真的不是烧鸡,葫芦鸡真的很好吃。
何必要打扰他呢,多给他点时间,让他多写点能够打败时间的文字吧。他写,我们看,彼此都幸福。
   我喜欢登上夜晚的西安古城墙。一到晚上,西安就变成了长安,一轮古月脉脉照看满城灯火。我伏在城墙的垛口上仔细辨认着,哪一盏是李白家的,哪一盏是杜甫家的,哪一盏是贾老师家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贾平凹同志,你好好干!
 楼主| 发表于 2019-8-23 16: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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