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致彼岸书

赵日超

致彼岸书
——读赫尔岑手记自序
文 |梁长峨

       历史像大河的水一般不停地流淌。从当下溯着这条时间之河走进150年至200年之间的沙俄和欧洲历史，我遇见了赫尔岑。尽管历史向时光深处走了这么久远，可我依然能听到赫尔岑血液流淌和心脏跳动的音符。

       跟随赫尔岑的脚步，穿越这段时空，我这井隅之人，不仅知道那些时光里活跃的人物和发生的事件，也重新认识了赫尔岑。先前，我知道他是反对沙皇专制制度这个蟊贼的“第一人”，现在明白，真实的赫尔岑远不止于这，他的文学作品是不朽的，他的思想和品格是那个时代乃至当代的顶峰。赫尔岑之于那个时代，是个巨大的存在。

      杜甫诗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类的一切往事，一切曾经的拥有，都会随着岁月之水流走，无法挽留，不可退转，此心不能与之竞；然而过去时间之水里许多定格凝固了的东西，却带有永恒性，由此可窥见那时那人那事，黑白是非，一清二楚；也正是这些因子影响和生成现在，又影响和生成未来，有蜕化性，有反复性，也有继承性，抹不掉，斩不断，挡不住。那时的人和事会重复出现，尤其是思想和灵魂的改变、消失、生成，难于上青天。尔等倘若不信，请看看赫尔岑笔下记录的150年前那些王朝的行为、那些人物的灵魂，今天改变、消失几多？！今时人们的灵魂仍然是那时那些人的灵魂，那时那些人在那种灵魂下干的那些事仍然在今时不停地上演着。这些人、这种灵魂、这类事，离消失还遥不可及。

       赫尔岑的伟大，赫尔岑的巨大存在，就在他是那个时代定格凝固了的不可撼动的雕像，他的精神、思想、境界、著作，就如水底的云影，流水永远也带不走，任急浪冲刷，或缓波轻洗，物换星移，春秋怎度，还是刻留在历史河床的底部，不断给后人以引领和昭示。

      赫尔岑出身于莫斯科一个贵族和大地主家庭，父辈和祖上都在沙皇王朝为官，既有钱，又有权，又有势，他的家族在沙皇王朝政治阶层的关系盘根错节。在他未上大学之前，把他当作心肝的父亲就为他买了八品文官的头衔。知道此事，他同父亲发生了争执，宁愿上大学，靠自己努力获得人生的美好前程，绝不当这种拿钱买来的官。后来，他因才华横溢，在省政府工作，很快被提升为副厅级。那时，他才29岁，可谓前程无量。倘若他一心仕途，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自已后来也说，只要自己像狗一样会摇尾巴，懂得服从，有可能当上省长或朝中大臣。可是，他恨透了官场的腐败和无耻，断然挂冠而去。

       在俗人看来，这多么可惜。世间有多少人削尖脑袋往官场里钻，有多少人为了谋到一官半职，绞尽脑汁，送金钱，找门路，寻靠山，一辈子当奴才。又有多少人见到官位和银子，就像猫见到鱼一样，两眼放着异样的光，贪婪地盯着不放，日思夜想，昧着良心，不择手段弄到手。他们不仅自己贪权恋官，还千方百计让自己的二世、三世早早上位。瞧瞧吧！一百多年前被赫尔岑所鄙视所弃绝的行为，正无遮无掩的盛行天下。无数无数的“二世”“三世”们成为寄生虫、祸害鬼，躺着享用父辈和祖上的权势与金钱，投机钻营，升官发财，作威作福。我们同赫尔岑比，相去多远？！

      赫尔岑说：“我从13岁起就为实现一个思想而奋斗，我站在一面旗帜下——向任何压迫势力，向任何奴役宣战，争取人的无条件的独立。”

     读着170年前这段冰冷的文字，我们依然能感到里面蕴藏着巨大温情和铮铮硬骨。赫尔岑是一个尊重天性、酷爱平等自由的人。他一生都是专制的死敌。在他眼里，在猪圈里走动，在井底跳跃，在笼中展翅，在茧中蠕动，不是自由；真正的自由，是人的思想不被钳制，灵魂不戴枷锁，心灵无拘无束，口舌毫无恐惧。他看透只要专制制度在，所有人都是韭菜，面临被割的命运，韭菜若敢豁出去，命运就不是仅仅被割，而是被连根拔去。只要专制制度在，所有人都会被当作草，永远只配弯腰低头，谁挺立谁就会被当作敌人，谁就会完蛋。最重要的在于，他渴望自由的焦虑终生盈怀，不单纯为自己，而是包括全俄国的人、全人类的人。为此，他付出一生的代价，大学毕业后先后两次被当局抓捕流放到西伯利亚七年，受尽折磨。后来又背井离乡，流亡多国，他的母亲和幼子乘船遇难死在海里，他的夫人才35岁就在异国病逝，他17岁的女儿自杀身亡，两个三岁的女儿也不幸死去，他本人只活了58岁。

      瞻念人生，文人所可依恃者，唯有笔墨。写作就是救赎。拯救忧愤孤独的自己，拯救纷纷的人间和苦难深重的世界。

       赫尔岑终其一生都在思想和文学的跑道上驰而不息。他不仅是一位彪炳史册的大文学家，而且还是我们至今都没有给予足够评价的大思想家。

       他在文学上是俄国一颗耀眼的巨星。他的《一个青年人的札记》《谁之罪》《克鲁波夫医生》《偷东西的喜鹊》，影响巨大，被奉为经典。尤其是他的《往事与随想》在19世纪的作家中无人能望其项背。全书批判深刻尖锐，描述真实恳切，想象灵活自若，感受敏锐准确，是作者置身当时时代的具有恒久价值的思想史和完全不涉虚荣、绝对自由的心灵史。这是一部群英谱和百丑图，现实社会中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在书中找到原版，书中所有的人都在现实中活着。所以人们评价说：“此作至今是一部深刻且生动的杰作，是赫尔岑赖以不朽的最大凭据。”“他的自传是俄国文学与心理学天才的伟大纪念碑之一。”他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与社会问题最切实、最敏感、最透彻、最可信的见证人”。

      赫尔岑是把文学当作哲学和社会思想讲坛的最卓越的文学家和思想家——这在19世纪俄国文学中无人可及。

       他写道：“……将自由牺牲于他物，就是活人献祭。”

       他认为：“……人类极恶大罪之一，是试图将道德责任由自已肩部移开，付出一个无从预测的未来秩序去挑，而且假借某个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东西为名，在今天就犯下罪行……”

       他痛恨专制，同时他又终身深信，所谓崭新学说和主义“同样危险”。“为了模糊、混淆不清而且遥远的目标，而长久不断企图煽起暴力叛乱、鼓吹酷刑与殉难”是罪过。

       1848年与1849年那几场可怕的巨变，他清醒地看到：“我们号召群众起事击碎暴君，群众却不关心个人自由与独立……”

       他严肃指出：“凡是以一锐利干枯的计划，以一件紧身衣，当做所有人类疾苦的惟一可用救药，而把这计划与紧身衣强加在人类身上的人，最后势必造成自由的人类……无法忍受的情况……”

       他预言：“资产阶级尚未演完其历史角色以前，即以暴力革命加以压制，只意味着，在新的社会秩序里，资产阶级精神与资产阶级形式仍将持续不绝。‘他们不改变（监狱的）围墙，只想给它们一个新功能，以为牢狱的蓝图可作自由生活的蓝图。’自由人居住的房子，不能由监狱建筑家来造。”

      ……

      我第一次读到这些话时，十分惊讶。这都是赫尔岑1840年至1870年之间说的话，离那个风行世界的新学说和主义的具体实践还有50年，到现在180年的历史全部得到验证。这才是真正的天才预言家和思想家。然而，我们直到今天并没有真懂，更远远没有做到。赫尔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

       “书，这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这是将死的老人对刚刚开始生活的年轻人的忠告，这是准备休息的哨兵向前来代替他的岗位的哨兵的命令。”赫尔岑的书是也！

      赫尔岑曾写过一本书，现在译名叫《彼岸书》，而我这次写赫尔岑的随笔叫《致彼岸书》。为啥？赫尔岑这本书最早出版时叫《来自彼岸》和《从彼岸来》，意即当时流亡法国的他，把当时看到欧洲尤其是法国“二月革命”和“六月起义”失败的实际情况和他当时的心情写出来，从法国这个“彼岸”寄给俄国的读者。也就是说把当时当地的现实及他的认识和想法从那时的“彼岸”（巴黎）寄给“此岸”（俄国）。我的这本《致彼岸书》是从赫尔岑“那时”的“现实”来比照“这时”的“现实”，从“这时”的“现实”再想象并盼望“将来”的“那时”的“现实”。这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链子，连接着过去——现在——未来。就是说，赫尔岑的《彼岸书》是记录和告诉，是感慨和叹息，当然也有提示和忠告，而我的《致彼岸书》在努力转述赫尔岑这些的同时，更多的含着对“将来”“那时”的美好“现实”的希冀、渴盼和向往，兼有对“这时”的“现实”和“过去”“那时”的“现实”的诀别、摆脱乃至彻底埋葬。“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或许我的愿望是好的，但真的斩断过去和现实的一切锁链，而达到“将来”那时美好的彼岸，又谈何容易！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很久是多久，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赫尔岑写的近二百年前的那些人和事至今都还在疯狂地活着。

       无足轻重的我，写起赫尔岑这等如恒星灿烂于俄国和世界文学史与思想史上空的伟大作家和伟大思想家，真是颤栗觳觫，诚惶诚恐。所以，难免误读、疏漏、粗糙，敢请读者拨正，先在此叩谢。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