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网络第一作手高誉的刀尔登先生,著有一本《不必读书目》,让人喜得跳,所有的书都不用读了呢。刀先生若做教授,肯定比胡适博士受欢迎。胡博士不怕把学生累死,他不放手!开列的书目差不多可拉一列火车皮,《论语》必读,《庄子》必读,《楚辞》必读,《论衡》、《左传》、《老子》、《墨子》、《孟子》、《韩非子》、《元曲选》、《史记》、《汉书》、《明曲选》……一共36种,都是必读;梁启超先生更猛,一家伙开列了160种,而且叫《最低限度的书目》(额的妈啊,还最低呢);刀先生却说,《论语》不必读,诸子都不必读,啥都不必读,上了大学,还读啥子书?别让书目荒芜了青春荷尔蒙!
刀先生意思,不是不要读书,书还没读,怎么就不用读了呢?刀先生若没读过《大学》、《中庸》等,他何敢说叫人莫读?敢情是他读了,你莫读,然后让他博学,让你薄学?这么度刀先生之腹,那你真是小人一个,刀先生意思是,书还是要读的,读了很多书后,你就莫去读了,刚刚吃了满汉全席,你不能嘴巴未抹,又去吃千叟宴,那不胀死去?之间要透透气,要歇歇嘛。
王守仁读书蛮发狠的,老人家有过一段时间喜欢去路上寻不平打,有一段时间喜欢去山上寻野兔射,更有一段时间喜欢去书上寻圣人读,“守仁初溺于任侠,再溺于骑射,三溺于辞章。”后来当了官,本来可以将砖头扔掉,门敲开了,手里还拿着砖头干么子?但守仁先生一直抱着砖头也似的书目,当冷馒头肯,一日不是三餐,而是一餐一日(一餐吃开去,从大清早吃到大半夜,中间手不释卷)。
王守仁本来还立了志,活到老,读到老,还有三分都要读到的,不料被人给打断了读书生涯。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冬,不读书的太监刘瑾,将读了很多书的御史戴铣,捉了起来,投了监狱,王守仁不是曾任过侠吗?这时候侠心再发,便向皇帝上疏,要救戴铣,要揪刘瑾,他劝皇帝说戴铣等人,“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说之路”,他又叫皇帝“斥权奸”,话说并不错,错的是站错了队。权奸不是指刘瑾吗?刘瑾恼怒,乱棍四十板,将守仁先生打出京都,打往贵州龙场驿做驿丞。驿丞在有明一朝,是不入品的。
“龙场在南夷万山中,无所得书”,山野之间,新华书店不曾设。守仁先生晓得山中缺书,他那么爱书的人,缘何不带书去?哪里带得呢?他命都难保的,刘瑾把守仁贬发到龙场,起心并不想保全守仁先生性命,想在去龙场途中结果守仁先生的——刘瑾既起了这意,那不在京都一刀结果他,不干脆利落多了?守仁先生敏悟刘瑾在追杀他,他到了钱塘江,半夜时分,脱了鞋脱了衣服搁江边,布置自杀现场,为逼真,还写了一首自杀诗,“百年臣子悲何及?夜夜狂涛泣子胥”,骗过刘瑾(刘瑾够恶,不过是穷凶极恶,智力还是不行),才侥幸留下自家性命,赶往龙场,苟全性命于乱朝。
“龙场在万山中,书箧不可携,止偕三仆以往”,到了龙场,“无屋可居”,别我他法,只好去找山洞,“就石穴而居”,返古做了山顶洞人,果腹都难,何谈读书?以守仁先生书癖个性,纵使无以果腹,也要读书的,却在这里,无书可读。以前一些研究思想史的学者,误读了守仁先生,以为他是故意“束书不观”,实际是无书可观。
招待所与外事办这类机关,多半是特热闹的,迎来送往,觥筹交错,红男绿女,打情骂俏,在旅游胜地或肥缺之地,确是的,但守仁先生任职龙场,偏远山区,谁来下这基层?万山丛中的龙场,鬼打死人。
又无闲书可消永昼,又无酒局能消余生,守仁先生只好“日坐石穴中”,面对竹木,镇日在那里格竹子,“端居静默以思”。竹子不是书。竹帛本是著书的,那也是把竹子砍了后,摘了叶,刨了皮,煮了清,削了筋,由他人在上面涂了他人鸦的嘛。守仁先生在龙场所格的青青翠竹,实无人工印记,没谁刻字其上,光滑的竹柱,瑟瑟的竹叶,上面没谁的故事,没谁的思想,没谁的文学,没谁的哲学。是一张空白。
读空白,能读出什么字来?读不出孔孟来,读不出老庄来,也读不出法墨来……守仁先生读不出,也霸蛮读,他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没甚事可消遣,只好读。无中生有,无事找出事来,弄谋术的不在话下,弄学术的可就难了——弄学术的告诉我们,一定要读他的书,才可能弄出学问来。这一方面确是如此,没学术底子要弄学术,真的很难,另一方面,学术人叫我们读他的学术,他也存靠这个才能卖出价钱的心思在,朱熹不读孔子,他何以弄出朱学?朱学弄出了,不将朱熹的《大学》列为必读与必考科目,谁来买他的书,朱熹又何以收回成本?
守仁先生读竹子,读得十分苦,“日夜端居默坐。澄心静虑,以求诸湛一之中。”原来空白里面或许没字,却并非无书。天地万物之中,最先何曾有字?而思想自在万物之中。思想自在万物里,得你去刻字,刻你自己的字,这便是思想的真起源,是原装思想,不是等人家把思想弄好了,你再去读,读,读,然后再弄出思想来,从概念到概念,弄出新概念,那只是思想的改装,并非思想的原装,有之,也只是思想的二道贩子。
“一夕,忽大悟。终夜不能寐,踊跃若狂者两日夜。”守仁先生从竹子里读出思想来了,剩下的事情,便是将思想转化为文字,这容易了嘛,文章是容易做的,有了思想,余下事情,就是敲键盘哒。果然是这样,“嗣后,以所记忆五经之言记之,一一相契。”思想与文字,一一契合,无缝链接,并无差。
竹子里面出思想,竹帛里面也出思想,这其中有甚差异?差异在于,一是源里出思想,一是流里出思想,以第一手资料出的思想,是自己的;以二手资料出思想,不管你擦橡皮功夫如何厉害,终究还是有他人墨汁印痕在。守仁先生的思想是直接从自然竹子里面出,不是从孔孟竹帛里出的,故而,与自己与事物“一一相契”,既然,则定然“独与晦庵(朱熹——作者注)注疏若相抵牾。”与朱熹思想大不同,这思想全是自己的。你去超越人家,固然好,但追赶起来,累还不说,关键的是别人的路;你另劈一路,无须跟别人屁股,可让别人来追寻你了。
这就是守仁先生的心学。守仁先生自道,“宋儒以知识为知,故需博闻强学以为知,既知己乃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靠知识所得的知识,终究只是知识,靠概念推出的概念,终究是概念,何曾是思想?何况这知识这概念也是别人的。零售不说,即使批发吧,商标也不归己有,专利登记是别人名字。
书当然要读。若没读过书,守仁先生格竹子再格五百年,未必能格出心学来。但读了那么多书,也当不去读了,该来格竹子,该来格草根,该来格田间地头,该来格社区乡村。孔学虽兴盛,但孔子也说,未必一切都要去读他的字词句章,“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歌与思想“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说的就是这意思。
这意思更明白点说是,要出思想,格竹帛虽是路径,但去格竹子,才最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