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百岁外婆,她走了
黄玉东||北京
今年,是未能回乡与亲人团聚的第三个春节。原因是我所居住的区域属于疫情的中高风险地区,节前不仅进行了4次全民核酸检测,相关部门还出台了若干条防疫和进出京条规。如此,只能隔着时空遥望故乡了。
年初一早晨,大哥发来微信说“外婆生命垂危!”看到这条信息时,已是上午十点多。睡眼朦胧的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切地回电话询问情况。大哥说,现在缓了过来,能喝点水了……
最近这些年,年迈的外婆,类似状况出现过好几回。然而,命大福大的外婆,一次又一次地与死神抗争,并总能成功地摆脱死亡的绳索。站在冬日的阳光里,望着故乡的方向,我在心中默默祈祷,愿外婆这一次能和以前一样,幸运地躲过一劫。
年初五晚饭后,四舅来电话说,外婆晚上七点多走了!
外婆走了,意味着在我的人生中,从此失去了“外婆”这一称谓,同时也失去了外婆对我的牵挂,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空虚与失落。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伤和不能送别的遗憾,外婆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农历十月十七日,外婆出生在苏北农村一个张姓的普通农民家庭。在她尚未成年时,嫁给了家住灌河入海口北岸一个傅姓的大户人家。外公是位渔民,因为排行老大,生活的重担早早地压在了作为长子的身上。在那个战火纷飞、民不聊生、食不裹腹、生活异常艰辛的年代,长年在海上打渔的外公,饱经风吹雨打,最终积劳成疾。外公去世时,外婆只有四十来岁,腹中还怀着孩子——我的四舅。我共有四个舅舅、两个姨,我的母亲排行第二。也就是说,外婆这辈子生养了4男3女,7个孩子。
迈着三寸金莲的外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用她的勤劳、她的坚强、她的善良,含辛茹苦地操持着这个拥有众多人口的大家庭。外婆一辈子,独善其身,从一而终,无私奉献,无怨无悔。作为一个经历了艰辛与苦难、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农村妇女,她一辈子节俭本分,从不与人蜚短流长,一心操持家务,一生不得空闲。无论时代怎样变换,角色怎样变化,她始终是人见人夸的好母亲、好长辈、好邻居。
作为外孙,每每想起外婆,总觉得对她老人家有很多很多的亏欠。
小时候,家里贫穷,兄妹都小,父母要挣工分,每到寒暑假,母亲总是把我和哥哥、妹妹送到外婆家,让细心的外婆照看着,直到临近开学才接回家。父亲去世后,我们家便成了外婆心中永远的牵挂。平日念叨最多是我们家,关心最多的也是我们家。逢年过节,外婆总是放心不下,不顾路远水阔,扛着粮食,拄着树棍,挪动三寸金莲,气喘吁吁,行走十几里,再乘木船渡过灌河来到我家里。母亲心疼地埋怨着外婆,不该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外婆却说,不能让娃们饿着肚皮过节。1985年10月,在我参军去部队的前一天,外婆特地赶过来,为我送行。她担心地说,也不知道娃去的是南方,还是北方?要是部队在南方就好了,南方有大米细粮养人,北方只有高粱粗粮伤胃。在得知我去的长江以南的部队后,外婆高兴地笑了。
到部队后,常常会想起外婆。外婆一次次拄着小树棍,给我们家送粮的画面,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读军校时,我利用暑假顺路去了趟庐山,特地给外婆买了根拐杖。这根拐杖,外婆像宝贝似呵护着,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自豪地说,这是我在部队上的二外孙买的!
有一年冬天,在海南工作的我,给家里打电话说回乡过年。年逾七旬的外婆得知消息后,腊月二十三那天,外婆拖着裹满布条的小脚,独自一人步行来看我。也许是当时心情迫切,下船时一脚踏空,从近两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来,吓得摆渡人呆若木鸡。没想到,她老人家不仅自己从淤泥中爬了起来,还微笑着向人摆手示意她没事,独自走上了岸。可惜,浑身泥水的外婆,在那天却并未能见到她挂念的外孙。因为我所搭乘的军用飞机起飞时发生了事故,后改由陆路往回赶,一路曲曲折折,走了整整7天,方于除夕夜回到家中。
外婆一生多以素食为主,唯一喜欢的零食是柿饼。我到北京工作后,每次回乡探亲,爱人总会从城乡贸易中心买上几斤陕西富平的柿饼,带给外婆。时至今日,一想起当年外婆用牙床咀嚼柿饼的情景,仍觉得有一种满满的幸福感。
外婆90岁之后,意识开始模糊,渐渐地对身边的人和事,分不清张三李四,经常张冠李戴,可是却能辨认出我。因工作繁忙,那些年我回乡甚少,外婆还清醒时,要了我一张穿军装的照片,说是想我的时候好看看我。按照家乡风俗,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后,一般由儿子按月轮流赡养。因此,每个月初,都是外婆搬家的日子。而每一次搬家,其它物品外婆是记不得的,却把我的照片紧紧地攥在怀里。
按照老家的习惯和算法,外婆今年应该是103岁。103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漫长而曲折的。一百多年来,外婆阅尽了世事沧桑,经历了新旧两个时代的变迁。外婆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不论在什么时候、任何环境中,总是泰然处之,以平常心态看待生活。她知命安贫,安步当车,以致无欲则心宽,心宽则体健,直至耄耋之年,头脑清醒,生活自理,实为难得。
外婆一辈子忍辱负重,为子女扛下所有。二舅、三姨离世时,为了不让高龄的外婆受到刺激,所有亲戚朋友都有意瞒着她老人家。然而,我却从外婆愁苦的脸上读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无奈。最近几年,因为种种原因,我回乡的次数不多,看望外婆的次数就更少了。即便去了,也是匆匆忙忙,陪老人的时间微乎其微,没能好好孝敬她,为她做的事更是少之又少。作为外孙,我与外婆相处的时间太少太少,更谈不上为她老人家分担忧愁甚至她的苦。在这个雪花纷飞的季节,她老人家去了天堂,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思念。头顶的星星月亮还在,可是再也照不到外婆那苍老的脸了。我知道,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外婆的声音了,关于她的一切,将如故乡的炊烟,从这个世界上渐渐远去。
外婆走了,她带走了一个时代,那个男尊女卑的裹脚时代;也带走了她的孤独,外公去世后62年衷肠无处诉的漫长孤独。她却带不走我的牵挂。从此,她长眠,我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