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提升后的横沟寺暴动纪念地 周 建 摄
横沟寺旧貌
发生在93年前的淮安北乡横沟寺农民武装暴动,值得我们以新的视角,给予文化考量和哲理探研,不妨避免那“原因、过程、意义”的“三段式”,从暴动本身及其外在联系,展示其诸多文化元素,体现其可贵理论品格,彰显其庶民创造历史的真理。
一、苏北土地革命“第一枪”为什么在淮安北乡打响
1927年中共中央“八七会议”的紧急召开,中国现代史进入土地革命时期,各省都在积极组织发动农民武装暴动。毛泽东在湖南搞秋收起义,苏南宜兴、丹阳一带搞农民暴动。而苏北农民运动的“领头雁”角色怎么会由淮安北乡来担当的呢?这里可以从5个方面来分析。一是北乡的农民实在太苦了。有史料可考:“租税极重,捐税繁苛。农民食不管饱,衣不蔽体,睡则无被”。俗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二是“大桥抗捐运动”声势浩大。茭陵至苏嘴一带农民,在乡绅冯怀信带领下,组织七八千人的示威游行,公开反对孙传芳的二角亩捐,向军阀叫板;三是大桥游行示威的深远影响。上海的《申报》“外地快讯”栏详尽报道此事,时驻上海的中共江苏省委看到这个消息,在《江苏省各县的组织及工作概况报告》中就有“淮安今年春间东北乡大桥一带农民反对……”的记述;四是横沟人陈治平自然成了回淮发动暴动的最佳人选。陈氏从黄埔军校因病肄业后暂滞于上海,由省委组织部长侯绍裘介绍入党。随之,“九月中,派同志(指陈治平)前往淮安北乡”;五是民间枪支的储备。1927年6月,孙传芳兵败,逃往山东,途经北乡,遗弃一批枪支,为暴动增添砝码。
以上5个方面的条件同时具备于一处,就具有其他地方不可比性。在全国开展土地革命的大背景下,淮安北乡打响苏北第一枪,自然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二、横沟寺暴动何以战场失败
1928年2月10日至13日,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武装暴动在淮安北乡打响了。第一天上午1000多人集中到横沟寺,举行誓师大会。陈治平讲话,赵心权整编队伍,明确分工,谷大涛分发红袖标和传单,做好一切准备。翌日清晨,大雪初霁,横沟寺学校上空飘起带有斧头镰刀图案的鲜艳红旗,大门两侧贴出“淮安县苏维埃政府”“淮安县农民自卫军大队部”牌子。三位领导人分别带领队伍,按既定目标出发,到各庄地主、富农家收枪支,烧契约,分粮食。陈治平一路捉住董庄大地主董玉璠,一枪击毙了这个恶霸。另一支队伍逮住陈圩大地主陈步营。一天下来,缴获枪支100多,烧毁各类契约无数,群众分得大批粮食,真是改天换地,大快人心。农民暴动队伍杀地主,烧田契,分粮食,这正实行土地改革的预兆和先声。
12日拂晓,国民党淮安县政府集中常备队所有兵力前来镇压农民暴动。其中有一骑兵队,邀请26军一个营作预备队前来镇压。敌方由钦工镇东、西、北3门出动,从3个方向包抄横沟。我们的人对应地分成3支队伍作“正面迎敌”,真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原始作战方法。
面对实力几倍于我的敌军,暴动队员毫无惧色,英勇顽强,奋力拼杀,数次打退敌人进攻。一直苦撑到傍晚,退至茭陵废黄河南岸。看到敌方亦无力恋战,陈治平、赵心权带余部渡河至涟东,留下没暴露身份的人,转入地下斗争。
战斗中24岁的县委军事部长谷大涛、28岁的中队长章学廉壮烈牺牲,还有章仰芝、孙孝忠、高怀堂3位烈士。他们是土生土长在淮安大地上的红军指战员,其事迹在《革命烈士传记资料》(中央档案馆编辑、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中有载。
13日,县警备队再来横沟扫荡,烧毁陈治平家房屋,逮捕陈桂元(陈治平父亲)等19人。“第一枪”发生地成了白色恐怖区域,这里的农民运动从高潮一时跌落低谷。
作为拿惯锄头刚握起枪杆的农民队伍,他们基本上“不懂得应用游击战争的战术,不懂得避免正面作战,不懂得把争斗的区域布置成作战的形势”。事实上,横沟暴动的队伍与强敌一交上火,就采用了阵地战、运动战的战法,这怎么可能以少赢多、以弱胜强?这里显然犯了“正面迎敌”的大忌,丢掉“游击战法”的运用。这是横沟暴动战场失败的重要原因,也暴露了土地革命战争初期往往难以避免的弱点。此乃军事战术上一种悖论的存在和作用。
三、横沟寺暴动的影响力和推动力
横沟暴动的历史地位和现实意义在“第一枪”三个字里就蕴涵很多了。首先是带动了苏北,江苏省委用《省委通讯》向全国传播。瞿秋白也在中共中央刊物《布尔什维克》上予以点赞。无需夸张地说,横沟暴动的积极影响,一直是超越时空地存在,向空间辐射着,沿时间传承着。这里,不妨引用一位地方党史工作者所著《求真集》书中有关文字:“淮安北乡人素有革命斗争和自强不息的精神,在社会发展的潮流中总是扮演着领头雁角色。”该文用“火把点点”“队伍浩浩”“‘摇篮’处处”三个题目,展现了北乡人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重大贡献。
从“横”的方面看,即在土地革命的历史时期,横沟的第一枪唤起了苏北的处处枪声。80天后,泰兴、如皋一带发生了规模更大的农民暴动,并在此基础上成立了红14军。后来,淮安、涟水、沭阳、徐州及安徽肖县等地组建了红15军,军长由陈治平担任。1930年“八一”总暴动,淮安县委书记陈伯阳和红15军独立师特务营长张伯英带领游击队,杀掉贾庄、徐荡两个地主,烧毁县国民党党部头子刘锡藩家房屋,坚持了淮安北乡的农民运动。1932年春,盱眙县的李桂五在西高妙又发动了农民武装暴动,坚持了4个多月,震撼了皖东北。
从“纵”的方面看,更是薪火相传,连绵不断。1939年夏,北乡古驿乡民众武装打响了淮安抗战的第一枪。原名钦工区的郝渠区(为纪念烈士郝渠改名)被上级机关盐阜区评为“模范区”。先后发生的“钦工战斗”“三打李圩”“河下之战”“三打马厂”等均发生在北乡。历次战斗中驰骋战场的“颜氏五只虎”亦为钦工、南马厂人氏。我国现代史的后三个历史时期,淮安县委驻地均于北乡的钦工、顺河、季桥一带。直至解放初,淮安县为配套支援苏南新区(常熟、昆山、吴县三个县)的县、区干部,也多为北乡人。
几乎与我党同龄的横沟寺暴动就是革命博物馆中的一尊瑰宝。她将红军精神传递给抗战,继承予解放战争,赓续至社会主义改革开放新时代。我们感谢她,欢呼她,拥抱她。
四、横沟暴动中的保密工作
去年,国家保密局发出通知,围绕建党至1978年时间段,在本地发生的涉及保密方面的工作事件(可以是常态化,也可以是特别事件的)。本人接受委托,以《横沟暴动前前后后的保密工作》为题,实事求是地作了概述,向《红色保密》(江苏卷)交了稿。
保密工作的重要性,你怎么强调也不会过分,尤其在战争年代的军事活动中。但它也因不同历史时期、不同事件背景而在形式上、手段上、程度上、效果上有所不同。横沟暴动中的保密工作,就呈现着绝对与相对、公开半公开与绝密秘密同时存在又互相配合的特点。联系实际看,陈治平受命于省委回淮举事,从发展党员、建立“特支”、特委、县委,至暴动前夕,已有党员1000多人,支部60多个,这些工作都得在秘密中进行。对县级权力机构名称的改换,恰体现了保密工作力度上的演变过程,适时把“淮安御匪联庄会”改名为“淮安农民自卫军”,而对内则是“淮安县苏维埃政府”。县委为了巧妙地开展舆论宣传,编印、散发不定期半公开刊物《萤火》。临近暴动,竟安排了两次公开活动:一是在钦工北圩门举行万人示威大会,会上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政府”“中国共产党万岁”,当场撕毁“青天白日旗”,举起挥动中国共产党党旗。另一是春节前,横沟村好多农户门上贴出革命对联,例如“继承马列志,兴建苏维埃”“打倒大地主,生活有保障”等等。
横沟暴动领导人在保密工作中有个极为高明的一着:当他们从秘密渠道得知县警备队要前来镇压之信息,来不及请示身在泗阳的省委特派员何孟雄,决定提前举事,当机立断,取得主动。这一决定是保密工作另一种形式的体现,密级当在绝密,何其正确和关键。假如机械地等待请示,则苏北土地革命“第一枪”就不会在横沟打响。可见,暴动指挥者对保密工作做得紧松有度,恰到好处。
五、“九条教训”的历史价值
横沟暴动后的第二个月,即1928年4月,由何孟雄执笔的《江苏省委对于淮安北乡暴动的批评和决议》(载于《省委通讯》第一期),对暴动总结、归纳出9个问题,史称“九条教训”。
“九条教训”从军事、党的领导、群众工作多个方面提出了创新的见识,以军事为主。譬如,指出暴动组织者有三个“不了解”:“不了解乡村的争斗是不可避免的会走向武装冲突”,“不了解这种乡村的游击战争绝不能拿城市的暴动条件来相衡”,“不了解在乡村发动争斗的方法”;对四个“如何”的问题,即“如何作战?如何退守?如何与各方面联络?如何达到我们争斗的目的?”事先缺乏清晰的预案。
何孟雄从横沟暴动的史实出发,总结出的“九条教训”,全面而深刻地提出了关于土地革命战争及其战术战法的思想。对此,刘瑞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的《群众》(江苏省委刊物)复刊号上著文指出,何孟雄的“九条教训”与后来毛泽东、朱德的“十六字诀”(即“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已有很多类似和接近的思想。
综上所述,何孟雄的“九条教训”,为毛泽东军事思想和理论(特别是关于土地革命战争部分)的创建,提供了“原生态”“半成品”的实践与理论资源。由此,也可以这么说,横沟寺暴动是淮安人民对中国现代史发展作出的一个重大贡献。
六、两种文本的比较效应
对横沟暴动中5位烈士中的谷大涛、章学廉的牺牲状况,有两种不同的记载,分别见于不同的文本。由中央档案馆编辑、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烈士纪念资料》一书中,有“江苏淮安死难烈士事略”一文。文中写道:“谷大涛、章哲夫两同志被捕到敌营后,直认党员不讳,并向兵士群众及军官作剀切沉痛之演讲,士兵听闻之下,无不动容,并有流涕者”,“后同时被枪决”。另一文本是《淮安北乡暴动报告》(1928年4月的《江苏通讯》第一期),对谷、章二烈士的牺牲却是这样记述:“县委一个最勇敢最努力的谷大涛同志,警备队对他开了两枪,中他的头部,致谷同志死于难”,“反动派一大队人将章哲夫捕去,当场砍死。”
“事略”作者陈治平,“报告”作者何孟雄。他俩都是暴动的策划者和领导人,写作时间又很靠近(1928年6、7月间和3、4月间),写的是同一件事,为什么会大相径庭呢?对此,我们本着将史料“立好,立准”的原则,采访了三个方面的人员——中壮年(可以从父辈、祖父辈听得)、暴动同辈人、战场当事人(94岁的敌方参战者骑兵队伍长支效舜老人),结论是一否一定,“事略”的记述有误。
人们不禁要问:“事略”作者陈治平身为县委、特委书记,暴动的总指挥,又是本地人,怎么会把事情弄错,而“报告”作者何孟雄是省委派来的外地人,暴动时又身在百里之外的泗阳县,却能掌握了真实情况,如何解释?这里,就有个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哲理存在了:暴动失利的当天夜晚,陈治平带领人员匆匆渡过废黄河,进入涟东地区隐匿;接着,他去上海向省委汇报工作,不久,又出国参加“六大”,而“事略”正是“中共第六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召开期间组织代表所写的材料”之一。身在国外要完成索稿,就难免会有主观想象的成分。“报告”的形成就不一样了。作者系省委特派员,于暴动后即从泗阳赶至涟东,进行专门的调查研究,向省委做出详尽的书面报告。
写到这里,笔者油然想起一个掌故:当年北乡一位清末秀才董鹏飞老先生写了一首七律藏头诗,诗题是“横沟暴动,大快人心”。
是的,红色的经典必将永放光芒。让我们“牢记初心”,以欣喜而振奋的心情,赞赏着“横沟寺农民武装暴动”登上“史诗”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