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咏梅：湘乔（短篇小说·一）

唐咏梅

                                        湘  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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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年轻时是极美的。
    那春夏农忙时节，母亲从地里干活归来，已是夜色沉沉星斗满天。顾不上喝水，她赤脚飞奔着收拾晒在坪场上的物什，半岁的弟弟闻到母亲的气息，从大姐手上挣脱着扑向母亲，哭闹得格外可怜。三岁的我尾巴似的跟着，伺机撵上母亲，便从后头抱住她的双腿；这时，左奔右突躲避着孩子缠绕，母亲并不生气，不得不停下来抱抱我，让我贴近她的胸怀，看到她的笑颜。
    母亲身材匀称，皮肤细白，鹅蛋脸上嵌着秀挺的鼻子，下巴微圆，两道修长的眉，淡远额角鬓发处。清秀的眼，笑起来又亲切又温柔。一口雪白整齐的牙，衬得红唇格外艳美。最特别的，还是左脸颊靠近鼻翼处，一颗美人痣，一点玫瑰红。总要伸手去摸，并不凸显，那一点红，平滑光洁，只是隐藏着的美的幻影。
    我常常凝望母亲。我阿妈和别人不一样，我阿妈真好看！
    有一回，我忍不住问：“阿妈，怎么别人的阿妈不像阿妈？”
    “傻妹子，阿妈不算好看，比起湘乔，阿妈真是差远了！”母亲慨叹着。
    湘乔？她是谁？听说世上还有比母亲更美的人，我更好奇了。
    “湘乔呀，说来话长！她是你舅妈，也是你姨妈。阿妈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姐妹！”母亲抚着怀里吮奶的弟弟，向我柔声道。
    “是舅妈，又是姨妈？我都被糊涂了。”我嘟囔着，缠在母亲膝下，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
    冬天里，五谷柴禾都备足了。两三个月的农闲时间，父亲为一家生计，忙完便外出干副业挣钱了。母亲则拢着一窝儿女在家，白天趁着好太阳晒瓜果菜蔬，悠然安娴；夜晚，卧房内烧起炉子，搁上一口大碳盘，等小弟弟睡沉了，就着煤油灯盏做起冬衣、冬鞋，一边静静地讲来湘乔的故事。
    1952年春四月，母亲出生在湘东南一个偏僻的山村，其祖上迁来此地已近三百年历史。先祖选择了一处山间小盆地，西北环山，东南一片沃野，一条清冽的小河镶嵌于田野尽头，背山面水建起了一栋清式祖屋——“九栋十八井”，名“腊园里”。
    屋宇为青砖木门窗构筑，中间三大主屋，坐北朝南一字摆开，连着主屋，东西两首各三纵侧屋，略矮于主屋楼房，远隔大院对门而开。远看整栋屋宇呈“凹”字形，中间高，两边低，似温婉持重的母亲张开双臂护佑家族子孙。屋宇内大院含小院，厅堂纵横交错，大小巷道勾连主屋厢房，结构复杂似迷宫。春天燕归来，一对对儿伫立树梢，叽叽喳喳争论不休，认不出哪一处是自己旧年的窝；孩子们在屋子里玩捉迷藏，常不知不觉迷了方向，无奈地呼喊着母亲前来引回自家屋里头。
    屋前坪场边，一口半月形大池塘，天光月影伴着荷花鱼群徘徊流转；池塘外边围，院墙砌两米高，与屋宇构成完整的大四合院。落地聚居近千人的“李氏”家族，曾是当地名门望族。
    母亲出生时，大家族已衰落，人口却增加到两千多，大四合院也从一处变成了三处，母亲便是在老屋东南边二三里外起建的 “新屋里”长大的。村边蜿蜒的小河清波荡漾，雨季涨水也只水色暗沉些，人们爱它的清洁甘美，名其 “清泉”，小村亦以此为名。
    村东头原野上，一棵古老的桂树和祖屋一样年长，一到八九月边，细雨朦胧时便绽开一树金黄的桂花，秋风摇过，十里飘香。桂树下，一口古井镶砌青色大理石台栏，明镜似的水面桂影婆娑，井水是屋后山泉潜行地底涌出，一年四季水位不变，水温持恒，夏天清凉，冬天则温暖，晨曦中冒出一团团洁白雾气。
    母亲是“湘女”，自温婉娴静。
    她的小姐妹湘乔，并不姓李。只因两岁母病故，丧妻之痛加上公务繁杂，作父亲无力抚养蹒跚学步的爱女，便把她送来我外婆的弟媳（母亲的二婶）家寄养。母亲讲起湘乔，必提及二婶，——我的“二外婆”，久而久之，未曾谋面的“二外婆”，在湘乔的故事里和我们熟识了。
    我的“二外婆”，湘乔的嫡亲姑母，也是她的养母、婆婆，这是后话。
    其时，二外婆已失去幺儿多年----一个年方十六的青葱少年，这已是她夭折的第四个孩子，未再生养。见弟弟带来小湘乔，一身红衣裤，眼睛溜圆清亮，粉脸肉嘟嘟，抱在怀里温软娇憨，空荡荡的心里满怀欢喜， 搂着孩子又哭又笑：“我可怜的弟妹！怎么就舍得丢下这嫩孩子！”
    做父亲的只是叹气，没有言语。次日回省城，说家里安顿些便来接回女儿。
    父亲忙，一丢好些年。二外婆一心想留下小湘乔，年年新正月，抱着打扮的清亮可人的孩子，照张像寄去，让弟弟宽心。又娶妻添子，父亲的心淡下来。见他过问女儿日疏，二外婆待湘乔的心渐渐变了。
    湘乔六岁时，后母寄来一套大红的针织毛衣毛裤、糖果糕点。二外婆眼睛一亮，新衣服只在湘乔身上比划几下便收起，道：“小孩子，裹这厚毛衣怎么动得了！”遂拆了重织，几天后，一件大红毛线外套自己上身，照得那张油光水滑圆盆似的脸越发红了。
    妇人们私下议论不平。她进进出出昂首阔步，不屑一顾，假装没听见。
    我外婆、二外婆本为一家妯娌，分家后仍同住一小院。二外婆强悍，夫妻二人占去两间临天井的大房，我外婆好脾性，和外公带着一双儿女四人挤一间小厢房。
    母亲比湘乔小两岁，极要好，自小喜欢和她一处睡。上小学了，八岁的湘乔，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得起床，挑满一大缸水方可吃饭。年纪小，贪睡，早上常起不来。一天清早，大霜天，极冷，不觉又睡晚了些。二外婆婆手执细长柔韧的竹鞭，旋风似的冲进房来，掀开棉被 “咻咻”抽打小湘乔，那白嫩的腿脚、胳臂，霎时现出一道道鲜红血痕。
    湘乔惊醒，双手本能的护住头脸，躲着鞭子，往床里头翻滚。二外婆怒不可遏，爬上床来，一把揪住她头发：“还敢躲？”剥开衣衫，鞭子抽在湘乔裸露的背上。缩在床角的母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扯被角挡着，生怕那无情的鞭子落到自己身上，一旁瑟缩发抖。
    多少年以后，每听到那种竹鞭“咻咻”的声响，母亲便会寒毛倒竖，头皮发紧，哪怕抽打的是一头牛。
     “叫你睡，养这么大，吃我的穿我的——不如养猪！”二外婆狠狠地骂着。打累了，滚圆的身子一步一挪出了房。
    湘乔跳下床，跌跌撞撞到厨房，抖抖索索挑起沉重的木水桶往村头古井里去。一路上，湘乔抽噎着，眼泪刹不住，不敢抬头，不敢揉眼，生怕邻家婶娘问起来，传到二外婆耳里会打得更凶。
    “所以呀，乖娃，要早起，懒人没得食！看湘乔，没亲娘，那样打。”母亲每讲到这，停下来，温和的看着我们稍大点儿的三个：“听话。阿妈不舍得打——不听话，阿妈会伤心。”
    “后来呢？湘乔怎样了？”我们连连点头，催着她继续讲故事。
    母亲受过几次惊吓，老长时间不敢去湘乔房里睡，宁可回外婆房里挤。可小姐妹情深，不久又腻在一块。母亲常在湘乔睡熟时碰着她红肿的肩，小胳膊小腿上，一浪一浪紫红的伤痕。她一个激灵痛醒，母亲也不起灯察看，只一次次抿着口水，轻抚那伤口。湘乔 “咝咝”地吸着气，咬住牙，忍着。
大了几岁，湘乔的活儿更多了。睡梦中仍想着早起，有时刚入睡又惊醒，摸下床满地找鞋：“又睡过了！”推开房门，看见天井上空圆圆的月亮，才明白窗口的天光是月色。
    母亲轻声安慰：“鸡还没啼，还早呢！你是打怕了。”
    小学只读了三年，湘乔辍学了，稚嫩的双手承担着砍柴挑水做饭洗衣等家务，还跟着大人一起到集体生产大队挣工分。二外婆恨不得她能一日长大，好把一家繁重的营生全抛给她。
    湘乔十二岁了。那年夏天，她父亲身体不适休养日久，想念自幼离家的女儿了，寄一短笺说即来探望。
    二外婆一时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赶忙为湘乔扯了身新衣裳，给小姑娘打扮起来；暂止了打骂，成天劝她多吃点儿，早早歇息；又从山上采来草药，好言好语地哄着她敷在伤口上，一日更换两三次。不出几日，旧痕新伤全好了。
    历经磨难，却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湘乔，俏丽的脸蛋白皙里透着红润，似一朵刚出水的含苞待放的莲！
    父亲来了，女儿一身素净衣衫，娇羞可爱，竟已有几分当年她母亲的情致，爱怜的把她揽进怀里。湘乔闻着父亲身上带着淡淡烟草的醇厚气息，泪打湿了他的胸衣，像一只受伤的小兔颤动着。
    父亲只道她想念已故的生母，含泪抚着：“好孩子，你是命好。爹爹身体不好了，你二娘，她带着弟妹又小。我这次本打算领你回家，看姑母这样疼你，我也放心。你就安心住在这里。以后好好孝敬二老，报不完的恩哪。”
    湘乔如坠冰窟，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
    “是呀，好兄弟，这孩子费了我多少心！我命苦哇——你还两个小的，有儿有女，湘乔就随我了。将来寻得好女婿，一辈子在我跟前，哪个欺负她？省得你和她二娘操心了。你问问湘乔，问问左邻右舍，我可待她不薄！”二外婆笑声朗朗，话锋暗藏。
    湘乔闻言，身子一震，挣扎着离开父亲，一头扎进厨房烧火做饭。父亲小住了几日，邻人虽对二外婆虐待湘乔早看不过，可终究没敢上前多言，眼瞅着他感激不尽，欣慰地走了。
    此去不久，二外婆心虚，怕兄弟再来识破她真面目，随便找了个碴，姐弟大闹一场，干脆和他断了来往。掐断了这一缕亲情，便把湘乔牢牢地捏在了自己手里，恶言恶行更加有恃无恐。
（未完待续，2017年吉林《短篇小说》第1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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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咏梅，江西省遂川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短篇小说》《生态文化》等报刊，偶获奖。

唐咏梅

“湘乔，是我的舅妈，也是我的姨妈，和阿妈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