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德琮 |嘉兴：假如运河会说话（“中国作家运河行”作品欣赏）

赵日超

嘉兴：假如运河会说话
陆德琮

     嘉兴运河的全称是“京杭大运河河道嘉兴段”，这里简称嘉兴运河。她的地理位置是：北起始于嘉兴秀洲区王江泾长虹桥，南终点于桐乡崇福镇，全长81.22公里，是京杭大运河自北向南沟通太湖和钱塘江两大水系的主动脉，也是嘉兴的母亲河。嘉兴运河的下游一支流抵入黄浦江，有嘉兴人就说，走上海只是一壶茶功夫，而我却是第一次去嘉兴，出发前便想做点嘉兴的功课。那天网上突然播出一条视频：嘉兴桐乡大麻镇银行的沈东、陆晓婷徒手救下一个从六楼摔落下来的３岁女孩。视频里的沈东先是仰脸空中打手机联系救护，脚步同时做着急促的细微移动，然后就见他扔掉手机腾手接住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他的女同事陆晓婷始终挨着他，在孩子跌入沈东怀抱的瞬间，就势抱住了孩子的一条腿。这条视频感动了万众网友，许多网友跟贴要给沈东买部手机。捷足先登的记者做完他们的节目后，对他俩说，你们会火。两人很快得到了应有的荣誉和奖励。孩子的命大。她先是从六楼的窗口跌到二楼的广告板上，然后再往地面继续直落，所幸没有造成大的内伤，一星期出院后，孩子的奶奶远远的见着他俩就情不自禁地噗通一声跪下了，孩子的父母让孩子亲亲叔叔和阿姨，这个３岁女孩竟是先伸出她的稚嫩小手，轻轻地抚摸了沈东的脸庞。那一刻，沈东的眼睛湿润了。网友们的点击率已经上亿。天气很热，温度已经窜到了百年不遇的高度。我决然起身，去嘉兴。

    嘉兴是运河城市，属于平原河网地区，全市河道总长1.38万公里，河道分布密度为每平方公里3.5公里，主要河道27条，河、湖、荡总面积311.15平方公里。历史上的嘉兴运河，就是在这样的蛛网状水系中逐渐形成的。她的开挖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尺渎”。据说唐以前，运河不称运河，而叫淘、渎、渠、道等，比如越王勾践之后开挖的越水道，秦始皇时修筑的陵水道，到了宋代时才开始称运河。百尺渎就是春秋战国时期沟通吴越两国的人工渠道，它从苏州起挖，穿越吴江，到达嘉兴，然后直达钱塘江，成为嘉兴运河的前身。吴越争霸时，两国军队就是循着这条水道，在一个叫檇李的地方摆开了战场。古代时的刀剑厮杀之残忍，绝不亚于现代的机枪扫射，双方将士的鲜血溅染了一片片檇李树，至今，这种受当地政府特殊保护的李子珍品，产量始终有限。

    今年春天，嘉兴市在全市开展了一场讲嘉兴运河故事的活动。说实在的，我很感谢媒体的记者，特别是第一个现场拍摄沈东陆晓婷救孩子视频的作者，他（她）或许是一名摄影爱好者，或许是一名善于捕捉街头新闻换取网友点击率的个体文化工作者……我愿意这样去想象，那天他（她）正从大麻镇上的运河边走来——多么美好又壮丽的画面啊！怎么叫大麻呢？

    嘉兴运河的水很安静，微波荡漾的形状宛如飘忽的飞天女神，围着城市转了一圈，像极了头顶上盘着的发髻，婀娜着一路逶迤下去，便与西湖，钱塘江会合去了。资料显示，悠悠数千里大运河，唯有嘉兴运河段是原生态的，她的河床走向，在隋炀帝时定型后，时至今日没有变动过。这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呦，再往溯千年呢，在传承数千年的河道里抓一把泥，掬一捧水，就能叠印出许许多多原汁原味的图景来。

    天气真的是很热。嘉兴的疫情氛围倒是宽松，饭店和超市开着，纪念馆免费开放，公汽和的士正常运驶，这是我能行走下去的基本需要。只是手机的电量消耗处于奔跑速度。下车嘉兴站迎面是核酸落地检。临行前，我特意在上海连续做了三天核酸，夜里做后，赶第二天早晨的高铁，但嘉兴毕竟是浙江，得填单子，标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保证在嘉兴的安全行走。嘉兴的大妈小叔小哥们很热情，提示你打开他们使用的健康码，告诉我这是益人利己的善行，还走出屋子热情地为我指路。梅湾街上的行人很少，人们大都在屋里“孵空调”。马路这边和马路那边有多个名人纪念馆，被称为韩国国父的金九避难处也在这条街上的胡同里。胡同口是运河和轮渡码头——嘉兴市区的运河一律标志为环城河，嘉兴人骄傲地称呼她护城河——氤氲的水汽漫过码头边的石阶，沁入我的心肺，说不上是哪般清香。大凡河流都有淤塞现象，打弯漩转的地方往往能看见生活中的废弃物，屡浚屡淤似是河流绕不过去的话题。嘉兴的地质属于软地基，河流里水的颜色呈绿中带黄，船艇驶过去，便如犁翻的土地，卷起水里依稀的泥沙，这时你就能闻出一股股清爽的与大地山水融合的味道。写到这里我对某件事情突然豁然了，我们为什么不能随意地——哦，就是不能——往河里倾倒生活中的任何垃圾。轮渡上没有厕所，我为之雀跃。船的外型与设施不逊于黄浦江上的旅游船，环城一圈45分钟，仅售三元船票。沿途上有多个码头，游客可以自由上下，去重建后的古街体验狭弄纵横白墙黛瓦的江南风情。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嘉兴运河部分河段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淤维护工程，劳动力主要以摊派形式下到各个生产队。那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门框上都按有一个广播匣子，生产队的广播喇叭一响，传到这匣子里，摊活儿的程序、待遇、要求等等细小事项就都公开明了了。说这段故事的主人和我在同一艘轮渡上，他当时是下乡知青，动员报名后，自带了粮食、工具、铺盖，就去工地了。农村不发粮票，农民可以用大米等食物替代粮票和食堂兑换，政府对食堂按人头给予补贴，这样，他们一边在工地吃食堂，一边挣着生产队的工分，劳动时干劲很足。每天清晨，出工的哨子一吹，他们就扛起铁锹走向工地。那时街巷里的抄家风已经过去，大街上正时兴贴大字报和街头辩论，他们没有受丝毫影响，在空荡的学校教室里的课桌上睡得很香，起床哨子一响，惺忪困乏的眼睛就睁开了，很快便融进了工地上的河工队伍里。现在知青回忆过去的生活，大都喜欢反思一下。他说，他们把疏浚出来的淤泥，就近倾倒在河岸上，许多棵大柳树，逐日地就矮了下去。加固河堤缺石块，他们就推着推车，在城里满大街找，看见哪里有石头，就往车上搬，不用寻思这石头的来路或者是不是文物。说到这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他说，工地上天天热火朝天，工具需要时常养护，每隔一段路，就设有一个铁匠铺，铁锹坏了磨损了，铁匠铺都能给你免费修理。众多铁匠铺里时起彼落的叮叮当当声响，在那特殊年代，沿着嘉兴运河两岸，竟也能兀自传得很远很远。

      把时间往回穿越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嘉兴运河边的劳动号声，终于在一个特定时间里和一位国际友人产生了缘分。1932年4月29日，金九在上海虹口公园组织策划了一起爆炸事件，然后，他便在报纸上公开宣告爆炸系他所为。金九当时是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主席，1919年流亡中国，开展抗日复国运动，领导韩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战争。虹口公园事件炸死一名日本将军，多名军官，日本间谍机关为此悬赏60万元，对他进行疯狂追捕。金九时时都处在危在旦夕境地。嘉兴籍著名爱国民主人士褚辅成想方设法将金九转到了嘉兴老家，就是现在这个梅湾街76号。当时乘火车坐汽车都有危险，褚辅成安排了一艘小船，一路摇着，顺着运河，在老家住屋后面下的船。这里是褚辅成儿子和长兄的住宅，儿子问父亲，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褚辅成说，我知道。儿子就再也没吱声。随着风声日紧，褚辅成又安排家人护送金九在儿媳朱家蕊的娘家别墅里住了半年。这位后来和毛泽东、周恩来有颇多交往的资深民主人士，那时候确实把身家性命全都系在金九身上了。但日本特务机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放松对金九的追杀。嘉兴与杭州多次闪现出特务的身影。一天，褚辅成和金九说，你就在运河上扮个船公吧。之后大部分时间，金九便生活在一个叫朱爱宝的船娘的船上。对于朱爱宝，金九后来回忆道：“我和她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类似夫妇的感情，她照顾我实在是功劳不小，当时我认为我们俩的美好结局一定会后会有期，所以除了船资外，我没有给她足够的钱，真是遗憾之至。”金九比朱爱宝大37岁，长得高大威猛，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有人撰文描述，朱爱宝更多的时候，只是望着眼前这位并不好看的男人那“岩石般硬冷的脊背”。金九后来带着朱爱宝去了南京，南京沦陷前，金九转去长沙，让朱爱宝暂时回嘉兴。金九习惯相信两人的关系一定后会有期，事实是没有后会有期，俩人后来失去了联络。朱爱宝的故事从此成了一个谜。


     这么一个运河上的爱情故事结果唏嘘得糊里糊涂。而真正的爱情故事正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小户人家里悄无声息地上演。这就是嘉兴东米棚下人家朱生豪和他的爱人宋清如。现在叫朱生豪故居，门口有一尊夫妇俩依偎着的石像，下面有一段朱生豪写给宋清如500多封情书中的一段话：“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那时朱生豪只做两件事，除了翻译莎士比亚剧本，就是拼命追求宋清如。他极不善言辞，宋清如说他“一年之中，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日子有一百多天。”但是他还是恋爱了，爱得专心致志。只是命薄，1944年12月26日，因肺结核而抛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朱生豪一生只活了32岁，却译出了31部莎士比亚戏剧本，我们几代人所能读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李尔王》《哈姆莱特》等经典，大都出自他手。朱生豪在宋清如的生活中如秋风一般吹过，宋清如则如秋叶般度过漫长的寂寞岁月。宋清如年轻时写诗，主编《现代》杂志的施蛰存赞她“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称她诗风和徐志摩相近，才能不下于冰心女士。可她一生中唯朱生豪为生活的全部，整理、校对、补充、回忆，身前，她是他的灵魂和支柱，身后，她是他事业和生命的延续。1954年，经她校对的朱生豪译著《莎士比亚戏剧全集》重版发行，出版社按规定汇来２万元稿酬，她恭敬地将款退回，出版社又重新寄来，请她一定收下，她最终执意将这笔稿酬分别捐献给嘉兴图书馆、嘉兴秀州中学和嘉兴新闻单位。1955年至1958年，她翻译整理完成了朱生豪未竟的五部半莎士比亚剧本。1991年，80岁的宋清如应邀出演电视剧《朱生豪》，以她的真情和质朴，打动了观众和评委，荣获12届飞天奖荣誉奖。去世前，她将伴随了她50多年的朱生豪手稿全部捐献给了国家。200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夫妇俩诗歌合集《秋风与萧萧叶的歌》，收朱生豪诗58首，宋清如诗51首。书名取自朱生豪给宋清如的诗：卿似秋风，侬似萧叶，叶如寒阶生暗泣，秋风一去无消息。此诗成谶，却被运河边才女演绎得翻天覆地，令人崇敬。

     嘉兴运河的千年河床里，到底沉淀了怎样的人间故事，他们是谁——为我们留下了惊艳世界的水利，形成了美丽的嘉兴，我们能否从淤积的泥土中将他们一一读出水面。现在的嘉兴运河每天都在变化，随着运河综合保护工程的展开，属于远古的沟渠已经十分遥远。“窗外有节奏地传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桩歌，由近渐远，掺杂着多少人的步伐，和着石硪落地的沉重的声音。”我们先记住这个声响。

    陆德琮，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和报告文学多部。曾任中国自然（国土）资源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