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远| 从乾隆皇帝到西楚霸王 （“中国作家运河行”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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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以岁月之名，有山河为证。2022年8月6日，“中国作家运河行”活动首站在苏州正式启动后，全国各地作家、学者纷纷执笔抒写大运河之千年故事。今天推出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特聘作家张同远的作品。

从乾隆皇帝到西楚霸王
   ——大运河宿迁段行走小记
张同远

     一辆车如同运河中的一条船，陪着我们摇摇晃晃寻找一条河流的前世和今生，2022年8月，我们在酷热中开启了运河之旅，两天走完宿迁段大运河112公里的全程。扑面的风划过运河的水面，划出金光灿灿的波纹，让我们在凉爽和酷热的交替中感受历史如何流进现实，而运河两岸的风土人情，又让历史和现实紧紧拥抱在一起。
      把物品运送出去，实现人和人、城和城之间的交流和沟通，这就是一条运河千百年来伟大的使命，而那母亲般的奶水，滋润着庄稼和河流两岸，养育着一代又一代劳苦大众，同时，一条大运河也是小鸟小鱼儿的家园，它们自由地妥食和嬉闹，偶尔羡慕一下那些鲸鱼一般驶向远方的大船。
     流经宿迁的时候，古老的大运河行程过半，骆马湖的供给，让河流重新丰厚而饱满，平滑得如同微微鼓起的镜面。河水如镜，照见的是历史，照见的也是心灵。

1

      我们的起点是宿迁皂河的龙王庙，让我们奇怪的是，为什么会在苏北偏僻的角落出现一座庞大的龙王庙建筑群，与周围的建筑相比，它是那么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这要把历史向前推动三百年，回到那个水灾频仍的年代。
      那时候的运河和它的兄弟黄河、淮河一样地暴躁，一不顺心便大发脾气，你抢我的河道，我争你的地盘，这些潜于地面之下的巨龙，力大无穷，轻易就将丰饶的宿迁大地变为一片泽国。
       康熙南巡，一首圣旨将宿迁皂河边上的这座小小的“草堂庙”升格为龙王庙。毕竟，落后的农业社会无法和天斗和地斗，只能借神仙的力量以安抚百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也是封建帝王统治人民的手段和工具。后来，乾隆为褒扬祖父的治水功德，将“龙王庙”题匾御书改写为“敕建安澜龙王庙”，安澜就是安定洪水，安澜息波之意，据说，乾隆六下江南，五次住在这里，因此龙王庙又名乾隆行宫。
      此后，经过历朝历代的建设，我们面对的已是庞大的龙王庙建筑群，几十栋建筑分布在四院三进之中，供奉四海龙王和各种大王、将军，号称千里运河第一庙。庙中处处可见乾隆皇帝的影响和痕迹，乾隆的圣旨、印章、书法、诗歌以及寝宫，还有那些巨大的不是普通人所能使用的物品——1000多公斤的八角铁钟、蒙着整块牛皮的大鼓、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无不彰显出皇家的从容不迫、雍容华贵的气度。
      对于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五次住在这里的说法，当地学者并不肯定，但历史是什么样子，并不影响导游津津有味地讲解，也不影响我们侧耳倾听。如果仅仅只有历史，那么日子不免过于沉重，如果只有故事和传说，又太过轻飘。导游说，东厢房里住着东宫，西厢房里住着西宫，因为东宫比西宫地位高，所以东边二个石头台阶，西边三个石头台阶，整整高出来一层。导游又说，这几棵代表皇家吉祥的树木，柏，柿，桐，椿，槐，杨，连起来一读就是，百世同春，百世怀扬。象征着大清的江山春天永驻，兴旺发达。

      我们渺小的身影徘徊在高大的建筑和杀气腾腾的神仙之间，略显孤寂，我们数了数，龙王庙中供奉着三十六尊水神，它们表情各异，用不同的动作和造型显示自己的法力。那时候，硕大的太阳不知疲倦地工作，暑热把一切自然景物与人文景观蒸腾得十分虚幻，让我们重回康乾盛世的岁月。
      两位皇帝深谙老庄的哲学思想，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于是他们顺着运河南下了，一路体察民间疾苦，让皇家恩泽迅速萌庇到普通百姓。建造龙王庙这样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事情，却能在民间制造巨大的影响力，让普通百姓也享受到了帝国的福利和皇恩浩荡，老百姓或许会想，谈什么反满复明，先合力把洪水这个恶魔治服再说。那时候，填饱肚皮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而不是选择朱家还是爱新觉罗家的统治。否则，满清以不足三十万的人口杀过长城，凭什么从塞外入主中原，统治几亿的汉族民众？
       这些来自塞外的崇尚武力的马背上的皇帝，带领族人努力融进汉族的先进文化中，他们明白一条河流带来的启示，那就是，治理国家的正确方式是疏而不是堵，皇权应该是流动的，就像运河的水流运送货物一样，所以他们坐上舒适的大船，顺着一条贯穿南北的运河下来了。
       最高统治者如此勤政，官员和普通百姓也不遗余力，所以，当我们看到宿迁运河大王庙中供奉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而是治水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官员和普通人，我们并不惊奇。
     运河之神金龙四大王谢绪就是南宋末期一个普通百姓，靳辅则是康熙皇帝的治水大臣，他们先由百姓祭祀，慢慢再由官方认可，最后封神。这些普通人其实并不普通，每一个治水者都是掌握天地规律的思想者和实践者，他们手握阴阳之道，用毕生的心血和汗水与一条河流周旋，小心翼翼地平衡一切。
      把有能力的人送进神殿，让他们去世之后仍然要在天堂发光发热，不能丢下还没治理好的河流不管，更不能丢下依然在河水中挣扎的难兄难弟。这是来自民间的智慧，也是来自于民间的奖励，百姓心中自有一杆衡量人间是非的秤。

     2

     东关口码头是宿迁段运河的另一代表性建筑，它见证了宿迁段运河从辉煌到没落，又重新焕发光彩的整个历史过程。
     明清时期，东关口码头设置关卡收税后，逐步发展成为宿迁一条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场面就如同我们一步迈进了清明上河图。美国作家桑塔亚纳把码头的生活描写得很有艺术性，让我们来看一看他的这句话：还有什么比那些港口、船只、不停地满足人们日常生活需要的货物交流更具有魅力的呢？最平板的物、最平凡的人、最平常的事一但被看作如同日月更替一样的有条理的运动，穿过风风雨雨、跨越万水千山的运动，就带上了几分史诗一样宏伟雄壮的色彩。
      建国后陆路交通发展迅速，船运式微，东关口码头不再使用，2018年却华丽转身，变为了历史文化公园，把曾经的运输功能向文化功能转换，成为宿迁地区重要的地理和文化地标。
      我们到达的时候。酷热的东关口公园内并无人影，如同我们的车走错道路，一口气开进了史前时代。却见城门洞中，几个光膀子老人在打牌消暑，一阵风穿过门洞，飘动了他们的胡须，丰富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我们站在高大的东关口城楼上远眺繁忙的大运河，只见来来往往的货船裹得严严实实，每只马力十足的船头都要挂上八、九节大船，不亚于一列奔驰的火车。

      陪同我们采访的宿迁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的韩海涛老师，是当地大运河研究会的会员，他介绍道，历史上的东关口热闹，现实中的东关口同样也是人间烟火之地，那就是东关口边上的菜市口，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买菜的人流络绎不绝。
     在这人间繁华地，还诞生了一位盖世英雄，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项羽。项羽的时代，运河还没有出现，但并不影响如今的运河之上到处飘荡着他的传说。韩老师把我们领进项王故里，说，去看一看项羽亲手栽下的老槐树，2000多年了！
      把我们与远古的项羽建立直接联系的只有眼前的这棵大槐树，它就像一条2200前的河流，荡漾着，轻轻向我们流淌过来，带着与传说、文学作品和历史不一样的内容。看着我们怀疑的眼神，韩老师说，树干太细，你们不相信它的年龄？其实，它是老槐树的一个侧生枝，老槐树死后，它就把所有岁月继承了下来。
      从上面看，枝繁叶茂，从下面看，树干已经朽坏，中间出现空洞，几根主枝用铁箍固定、粗木支撑，粗糙的树皮犹如时间的堆积，堆积出来一位沧桑老人。韩老师说，几年前，管理人员发现枝叶有所枯萎，便在专家建议下把老槐树下面的土壤全部换过，因此，老头又重新变回了年轻人。
      我叹道，一棵古树，也需要时时疏导才能保持它的活力啊！
      二千年太过久远，如果不是文字高手司马迁润色、历代文人的不断加工，一个败军之将，早就淹没在浩大的历史深处，哪来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项羽这个前运河时代的人物，没能借助于柔弱胜刚强的思维方式，或许是他的失败原因之一。当然，历史并不全是宏大叙事，有时候，一个小小的风吹草动就能让它面目全非。“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这个被封神的的英雄能明白兵法上面的道理吗？韩老师是个精壮的汉子，他一把举起项羽的大鼎，脸色通红，而我只能晃动那个最小的，我知道，我们的差别不仅仅是力气，还有勇气。没有勇气的话，历史上的好多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运河依然鲜活、灵动，不紧不慢地流动着，与千百年前并无不同，一付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的模样。这让我想到了长城，同样是中国代表性建筑，同样是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工程，只是，组成那伟大城墙上的砖石，已在时间中日渐朽败。
      长城和运河这两种伟大的建筑物代表着两种古老的中国智慧，一种是堵，一种是疏，一种是阳刚和勇敢，另一种是阴柔和智慧。长城早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作为一道风景存储于一个民族的命运之中。而运河依然强健，依然生生不息，在发挥它的历史使命。或许，堵，是堵不住塞外彪悍的少数民族的，是堵不住河流肆虐的，是堵不住老百姓的言论自由的，而疏导才是更为有效的思维方式，管理方式。

     3

       我们的脚步逆时间而上，从乾隆行宫到前运河人物项羽的水波流转之中，清晰可见一个后运河人物的影子，那就是当代的电商巨子刘强东。
      与战败而称雄的项羽不同，这个运河河畔的农家子弟，凭一己之力，阳刚和阴柔并用，疏堵并用，以运河的精神和智慧，把自己的电商帝国由北京向全国辐射和流淌，在电商时代，与马云，马化腾三分天下。功成名就之后回报家乡，就把京东苏北地区总部迁到宿迁，借用韩海涛老师的一句话来形容刘强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它发源于童年，澎湃于远方。
     同行的诗人赞道：

     两千二百年前，他的同乡力大无穷
     杀人无数。仅凭一只手就举起铜鼎，砸烂秦朝
      两千二百年后，他在网上网下
     崛起一座商业帝国。在交错的时空里
     两位盖世英雄，在大运河畔摆擂叫板，一决高下
      运河河畔的长安庄，这个名字颇有几分古风意味，第二天，我们走完宿迁段运河全程后，便沿运河河畔一路寻找到了刘强东的老家。
     原先那个老旧的村庄已被全部更换，换成了小桥流水的公园式村庄，比周围的村庄多出几分整洁、美丽和富贵之气。刘家长年没有人居住，但打扫得整洁干净，大门边的两棵槐树正处在开花期，满树小小的白花，潇潇洒洒但并不张扬，溪边还有果实累累的柿树和桃树。诗人信口道，就这是世外桃园。
      我知道，一个小村庄很难保有世外桃园的风貌的，村民们虽仍然光着膀子，骑着三轮车，沿袭多年来他们自己的生活，并不因为房子变新了，陌生访客增多了，村子里出了个英雄人物，他们就变得与众不同。
     虽然知道我们这些访客到来的原因，他们仍不免一问，干什么的？是客气，也是招呼。
     我们问道，这是刘强东老家吗？
     他们回答，是的。
      普通的村庄，普通的人，普通的对话，连身边的那条运河都重归于普通，变成了一条温和、驯顺的河流。这或许就是百姓的期望吧，他们不要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如今海晏河清，刻在龙王庙巨大石碑上面的祝福已经变成了现实，借助于现代科技的力量，借助于皂河枢纽、宿迁枢纽、刘老涧枢纽等一道道枢纽和船闸，运河早已经不再残暴，它已被纳入属于它的河道，两岸广植绿树，不但承担起它的运输功能，还承担起它的文化功能。我们第一天经过的龙王庙、东关口，第二天经过的洋河酒厂文化旅游区、妈祖文化园等地方，都是运河文化开出来的灿烂花朵，在河水的滋润下，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美丽。
      有形的是河流，无形的是智慧和精神，正如赵朴初先生在游览少林寺后写下的几句诗，大勇立雪人，断臂得心安，天下称第一，是禅不是拳。一条运河不但是它所流经城市的后花园，还是大河文明与海洋文化之间的通道和使者，这就是运河和它所流经的城市建立的一种新型关系，也是一条大运河未来的流动方向，也是我们正在努力实施的“一带一路”的民族的伟大复兴之路。

   

    张同远，笔名马蚁，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特聘作家，文字散见于《小说月报》《黄河》《雨花》等杂志。小说获得收获APP无界写作大赛三等奖等奖项，散文获得观音山杯征文优秀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