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之声
洪新年
洪新年,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几阵柔和的风吹过,天朗润起来,又经了几场霏霏小雨,草嫩嫩地绿了,一片一片在塘堤上田埂上铺展开来;池塘边的柳枝也爆出了点点新芽,很有次序地镶缀在摆动的柔枝上。
春天翩然而至。村前村后的溪渠里,突然就有了一只只逗号模样的蝌蚪,大大的头,摇动着小小的尾巴,黑黑的身子优雅地在水里扭着。水清澈得一览无余,一支支水草绿茵茵可爱。
经了一个冬天的寂寞而平俗的田野,由于蛙的复苏和萌动一下子就有了生气,有了满畈的诗情画意。每到这个季节,我就会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一直认为辛弃疾的诗词语言平实,意境却美,读着很有味道。尤其对《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里的这一句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它与我的生活贴得是如此之近。
可是我又有些疑惑,因为以我家乡的情景来看,最好的蛙声不是在水稻扬花,而是在早季稻种子下田的时段。此时俗称“花草”的紫云英已经被割了回家,并切碎踩实,囤积在一方方砖石砌就的池子里做猪饲料。而田块里剩下的一大截紫云英茎秆也被翻耕入泥,沃为肥料。清明时节雨水稠密,曲曲阡陌勾出的一丘丘不规整的田块积着汪汪的水,亮亮地四处延展。西边的太阳将落未落,多彩的霞光映照着炊烟袅袅的远村,这时正是青蛙们恣意表演的黄金时间,成群结队的青蛙趴在平展展的浅水中,露着头鼓着腮帮子,使劲“咕呱”“咕呱”唱,声音一阵高似一阵,这里那里轮着响。大多数青蛙大模大样,姿态很豪放,蹦着,或者相跟摇着走。也有害羞的,躲在一两枝残存的紫云英茎叶下面,它们的头上顶着紫色的花盘。这是蛙们的恋爱季节,他们尽情地享受着美妙的天伦之乐......
小孩子不懂世事,爱恶作剧,又爱打抱不平。对一只青蛙肆无忌惮地伏在另一只青蛙背上,还唱着歌,感到不服气,就从田埂的树上折来一根根枝条,下到泥水里去驱赶。大人们见了,会呵斥小孩,说青蛙是朋友,不能打,而且此时抽打眼睛会生疮。小孩子一个个睁大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信半疑。
老村的夜晚,沉浸在热热闹闹的蛙声里,我们伴着蛙声入眠,伴着蛙声醒来。我老家地处浙中盆地,离辛弃疾听蛙声的上饶仅几百里地,不知道他当年听到的蛙声是不是与我家乡相仿的蛙声。我想一定是的,因为在我听来,蛙说的是南方口音。在蛙们的歌声里,一畦畦早稻种子悄悄发芽抽叶,一日日往上伸展,叶尖上顶着亮晶晶的水珠子,怯生生四处张望。
秧苗听着蛙声生长。当秧苗长到成人手的一拃来长,就开始插秧了。天未亮,哨子像刀子划破寂静,老村醒来。这个时节,早上的活计大多是拔秧,天气乍暖还寒,赤脚下水,还是刺骨寒,不少人一下田就忍不住跳,咧着个嘴“希希”叫。拔秧是可以坐着干的活,凳是一只腿的独脚凳。我的凳子是自己做的,选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在中间凿一个小的长方形口子,再找一根几十厘米长的木棍,木棍一端弄成与木板口子相配的方形,套上,再在中间打个楔子,把木棍另一端削尖,这样容易下泥,也便于移动位置。
拔出的秧苗粘了泥,得把根上的泥土汰洗干净,一手握着秧脖子,在水里上下活动,另一只手则在水下摸捏着秧根部的泥块,以便泥土脱落。等净了泥土,就用一根稻草拦腰系上。拔秧一般是早工和上午,而插秧多是在下午后半晌,因为晴天日头大,晚一些插秧不容易伤苗。要是雨天,就随意。
插秧是个技术活。每人一行插六穴或七穴,人下田,双脚分开,中间骑两穴或三穴,两边各两穴。这是架子,架子好了速度才能快而不乱。左手握秧右手插秧,关键是要协调,很多人把左手肘子搭在左膝上,分秧要等右手插好秧后再从左手的秧梱上掰出秧苗,既费劲又慢。我插秧左手从不搭左膝,而是贴着水皮跟着右手走,而且左手手指自动分秧,一穴大致几根苗,手指有数,右手把秧苗插下,左手已经分好秧,很连贯。
田埂上,我们依次下田,左右开弓,边插边退。插秧容易被“穿长衫”,“穿长衫”就是后面的人速度比前面的快,被关了。前面的“跑”,后面的“追”,场面很激烈,慢的最终总是被关。种田日子,村里伙伴会相互帮忙,一拨人,追着插秧,干活变得游戏一样快乐。插秧这个活,我喜欢干。在村里,我和我弟是公认的插秧好手。
秧苗插下,过几天就返青了,新禾绿油油,这是紫云英的功劳,它的肥力很好。接下来是耘田,耘田就是松泥除草。耘田用的是俗名叫 “圈耙”的农具 ,“圈耙”是铁匠专打的一个铁圈,铁圈上有一根筷子样的直条,通过它固定在一根竹竿上,角度可以调节,以人下到水田,竹竿一头至腰间,那铁圈刚好与泥持平为合适。圈耙就在一穴一穴的稻秧之间自由游弋,杂草在圈耙的揉搓下出根,浮躺在了薄薄的水面,泥土也在圈耙的运动中翻了个小身,腐烂了的紫云英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紫褐的颜色,稻子喜欢。
蝉声渐渐紧了,禾秧就在蝉的鸣叫声中,拔节、孕育、扬花。而此时蛙们仍然咕呱着,但气势已没了原先那样的热烈和闹猛,因为现在它们正忙于捉虫子,村里的乡亲不施农药,双季稻耘田时也只是撒些石灰。早季稻除虫主要靠蛙,村里人把蛙当好友。
眼看着稻花开了,稻花开了稻花香吗?其实稻花香多是一种意念,要是像闻桂花那样去嗅,必定失望,因为稻花透出的只是丝丝清气,草木的气息。稻花的形状也是小小的,还显出几分羞涩,可羞答答的样子还是很耐看。尤其在乡亲眼里,看着一串串细细小小的花嘟噜,瞅着自己栽种的稻子在风中一高一低嬉浪,心里是甜丝丝的。稻花承载了农人一年的念想与渴盼啊,也许这种感觉与辛弃疾走在黄沙道上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因为此时辛弃疾村居带湖,“稼轩”与农人应该贴得很近。
此时荷塘也好。老村四周的漫漫畈野里,有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池塘,几百亩土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种着水稻。一到夏天,满畈的稻子连绵,稻子间散落的一口口池塘,荷叶田田,叶间斜出的一支支荷花,扬着美丽,一只只青色的蛙则蹲在平展的荷叶上唱歌,一副悠闲而幸福的样子。这时候,我们就结伴穿梭在稻子护拱的田埂间,流连于荷塘,一双双眼睛在荷叶下贪婪搜寻。一旦瞧见哪片叶下,躲着老嫩恰好的硕大莲蓬,就会紧张又若无其事地下水,没事似的往目标游去;要是有几人同时发现,那就一个个急猴猴扒裤一头扑进水里,全然不顾荷杆的小刺划伤皮肤,争先恐后一阵拼杀。抢摘莲蓬其实是比赛,比谁眼睛尖,谁是浪里白条水性好。得手者的嘴里就咬着莲蓬的茎秆,扎个猛子在荷叶下蛙一样悠然游动,一副骄傲的神情。烈日高悬,天正大热,一拨人鱼贯上岸。我们顶着日头沿着田埂跑,一口塘一口塘奔走,末了,就来到畈野中一棵古樟下,开始分享收获。这时,莲蓬不再分你我,几个人分了吃。大伙撕破莲蓬剥出莲子,一口咬住莲肉,立马觉出嫩嫩的甜,未入喉,就一个个露一脸的笑。
微风拂来,但见连绵的稻子翻起了一波一波的花浪。我们被裹在稻花的清香里,听着稻垄间传来一阵阵“咕呱咕呱”的蛙声。此时,又想起辛弃疾的那句词,心里是满满的幸福和期待。
蛙声是乡村最美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