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红：读陈仓散文《月光不是光》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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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力量
— —读陈仓散文《月光不是光》札记
           文/郭发红

     陈仓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该散文集收录了七篇散文，其中第一篇《我有一棵树》、第二篇《父亲的风月》、第三篇《月光不是光》和第七篇《拯救老父亲》，共同抒写着关于父亲的感人故事。显然，散文集与第三篇散文同名。这说明，第三篇散文对于该书集的思想表达和艺术呈现，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窃以为，这种代表性便是“诗意的力量”。

      散文《月光不是光》描写的是我从上海回到秦岭深处塔尔坪看望父亲的故事。“这次回陕西老家，除了带着儿子，还有老婆与岳母。她们与儿子一样，都是地道的上海人。”文章分八节，大致以时间为轴依次展开。

     一、舌头上的幸福

      作者以看似寻常却又耐人回味的语言叙说：“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有时候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味觉之上的。”“我可以总结出一个道理，无论从食物的颜色还是味道，离土地越远的地方，越不食人间烟火，就越偏离了它固有的本色。”而在西安吃羊肉泡馍，便有了几分诗意抒写：“羊是满山咩咩的羊，肉是现场宰杀的肉，汤是漂着一层油珠子的浓汤，就连那分量，也是沉甸甸的……”

       二、骑着摩托去种地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住在距老家三十里的峦庄镇，生活条件要好一些。小姐孩子在县城工作，他们便在丹凤老街租房住下，一边享受天伦之乐，一边骑着摩托回到80里外的老家种地。我突然明白，“凭什么我可以跑到上海，他们就不可以跑到县城呢？”但问起喝羊肉汤的地方，小姐“竟然一无所知”。是啊，他们人在曹营心在汉，似乎对这些美食还无暇顾及。

      三、农民们的度假村

      回峦庄镇的路上，看到一处移民安居工程。“房子全是首尾相连的小洋楼，是依着江南水乡的样子设计的，飞檐翘壁，清水白墙，门牌上雕着龙凤，门楼上挂着灯笼。正好夕阳西下之时，这些楼房在暮色之中突然出现，我以为是个幻觉，或者是天上的街市。”这些居民农忙时回老家种地，农闲了回这里度假。但是，小河被污染了。作者诗意畅想：“等到下次再回去，也许又可以掬一捧水，最好是洒满月光或者阳光的水，畅快地品味品味了吧？”

       四、从拔草到种草

       作者耳闻目睹，“感觉农村变化太大了”。比如这草，从农民几百年不变地拔草除草，“如今发展到需要栽种它呵护它”。这些草不是自然的杂草，是从城里引进的，这让拔了一辈子草的农民如何想得通？作者坦言：“我一时还没有想清楚，这种演变是好还是不好，可能还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

      五、隔代遗传的善良

      刚满周岁的葫芦娃，“几个意外的小动作，让人不得不感叹血缘的力量”。爷孙俩第一次见面，葫芦娃就会叫“爷爷”，惹得年迈的父亲“眼泪再次在眼窝里打转”。然后爷孙俩你呼我应，立时默契起来。“我觉得葫芦娃这是天生的善良，这种善良就是我爹一生所持有的。”作者理性思辨，对“隔代遗传”也有反诘：“是值得高兴呢，还是应该担忧？”

      六、弥漫着霉味的家

      虽然“塔尔坪除了一个空空的院子，几间摇摇晃晃的旧房子，就没有一个直系亲人了”，但我依然带儿子回乡，说到底是“认祖归宗”。

      “塔尔坪的旧院落，那种破败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院子里原本是有四户人家的，如今大门全部上了锁，房顶上没有炊烟，只有青苔，院墙上原来会有成群的麻雀与喜鹊，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如今也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我推开自己家的大门，里面不仅冰冷凄凉，而且暗淡无光……”

      文章至此，铺垫到位，其核心一节呼之欲出。

      七、月光不是光

      乍看此题，疑窦顿生。其一，月光怎么就不是光呢？其二，月光不是光，那是什么？其三，这是什么地方的月光啊，有何指代意义？读完本节，以上问题迎刃而解，“诗意的力量”则扑面而来。

      “我抱着我爹的一双脚（睡觉），看着窗外徐徐升起的明月，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我爹的脚彻夜都是冰冷的，而月亮也一直是冰冷的，它们在我面前是多么相似啊。天上的月亮宛如我爹的脚，我爹的脚又宛如秋后的月亮。半夜，月亮升到山头时，照得整个小镇（峦庄镇，大姐家）如白天一样，恍惚中像是城市的午夜，街灯仍然没有熄灭一般透明。我悄悄披衣起身，站在三层楼顶，看着寂静的大山，看着缓缓流动的小河，看着洒在庄稼地上的月光，我感觉时光果真停止了，或者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生命存在，只有自然，只有宿命。
      “我拿出手机与照相机，希望拍下那厚厚的月光，或者是月光下的树影，但是月光就是月光，它与阳光与灯光是彻底不同的。阳光与灯光是可以反射的，这样照相机的成像原理才会有效。但是月光是拍不出来的，无论我用什么格式，都是拍不出来的。我突然领悟，月光其实不是光，仍然是黑暗，或者说掺进了太多的黑暗，像面粉里掺进了太多的水一样，是烙不出大饼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我爹的身上，丝毫没有打扰到我爹，反而已经溶入了我爹的身体，让我感觉我爹格外与月光相似了，甚至他就是一摊凝结的月光。我爹年轻时，充满了活力与生命力，闪耀着火热的光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生命之光里渗入了太多的苦难和黑暗，慢慢就转化成了死亡之光。死亡之光就是月光，同样是没有反光的，是无法复活与再生的，只能自我流逝。
      “……我替我爹掖了掖被子，尽量把自己的身体靠近他的身体，把他的脚尽量揽在自己的怀里。奇怪，整整一夜，我没有暖热我爹的脚，当然那轮月亮也是冷的，照样没有生出一丝反光。”
     现在，可以回答起初的三个问题了。第一，月光不是光，是因月光不能反射。第二，月光原本“黑暗”，或“掺进了太多的黑暗”。第三，这是故乡的月光，是“洒在庄稼地上的月光”；月光指代我爹，爹就是“一摊凝结的月光”，其指代意义是“无法复活与再生的，只能自我流逝”的“死亡之光”。

     这些诗意般深情抒写，力透纸背，让人泪目，也让人幡然醒悟。

     八、专供儿子的大米

      返回上海时，老婆专门带了从峦庄镇小卖部买的一袋子大米（这些大米应该是外来的），说是专给葫芦娃熬粥吃。“我笑了笑，心里十分得意。她对这些大米的喜欢，就是对农村的喜欢，也就是对我故乡的认可，原来在饮食当中的磕磕碰碰、不愉快此时全部消失了。”这个叙述与第一节相呼应，也让人从前两节较悲凉的氛围中走出来，毕竟继往开来，我们会有诗和远方。

       《月光不是光》这篇散文，是作者的寻根之作，是他提出“大移民时代——致我们回不去的故乡”的一篇杰作。作者在塔尔坪转了一圈，总共碰到四个人，不是残疾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其实还有一个人常住于此，那便是“我爹”。这委实是让人伤感又无奈的事。爹独守老家，不外出，更不愿住到别的地方，因为他感觉“不踏实”。也许塔尔坪埋着爹的父母和弟弟，埋着我的母亲和哥哥，这个地方与爹纠缠了一辈子，早已合二为一了。这是爹的宿命吧，如“一摊凝结的月光”，自我流逝的“死亡之光”。

      有一点需要说明，70后作家陈仓本是写诗起家，诗人才是他的第一身份。早在1994年，《星星》诗刊罕见地连续三期刊登了陈仓的诗作和彩照，可谓一鸣惊人。后来陈仓奔波于媒体行业，没有精力再去写诗。到了2007年上海世博会的一次全国诗歌大赛，他隐匿已久的诗心为之一颤，遂有一首五六十行的诗稿寄出。他获得了一等奖，又开始写诗了。2012年陈仓参加了《诗刊》主办的第28届青春诗会，但恰恰是从这年底开始，陈仓写起了小说和散文，而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陈仓答记者问时说，他的文字中间，确有很多诗意的气息，也许这样的叙述更有力量。

      果如此，文中的父亲、姐姐、葫芦娃以及羊肉泡馍、自然杂草、破旧老屋、小镇大米，等等，一律构成诗人的意向，从而营造出美的意境（尽管有些意境是凄美的），让大家徜徉其中，欲罢不能。诗意源自乡愁，凝结着诗人对故土的殷殷深情。生活无论多么艰难，也不能改变父亲等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这种赤子情怀生生不息。陈仓在该散文集《代后记：无根之病》中说：“对于埋在地下的东西，不见得都是死亡，而应该还有更加美好的、充满想象空间的、具有生机的、温暖无比的东西，那就是根或者种子。”

     陈仓父亲去世后，他挥泪写下一首诗《父亲》，现录于下，谨作本文的结尾：

     父亲用一生
     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
     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这就是他的名字
     陈先发
     而我
     为他写下的更简单
     只有一个字
     爹……

    郭发红，渭南市作协会员。有书稿《结草衔环话感恩》《穆如清风读诗经》《向风慕义读诗经》《敝帚小集》，其他豆腐块文章散见于相关报刊及文学平台。《黄河之上》《家乡吃水记》分别获渭南市文联、渭南市作协“讲好黄河故事”征文一等奖、“喜迎二十大，奋进新征程”征文二等奖。愿“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努力向上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