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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爽:在 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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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0 22: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沙爽,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历史随笔集《味道东坡》等。

在  岛  上

沙   爽

岛屿之夜

  岛屿上的夜晚是失明者的夜晚,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浪漫的海景之夜往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因为海水本身并不能制造光亮。有时人们之所以能够在夜间确信海洋的存在,除了浪涛拍击海岸的声音,往往还需要借助于月亮。月亮要刚巧出现在观察者与海水的对面,并且足够明亮,足以在海面上洒下一道光带,像从门缝里窥到的几根柳丝,根据经验,人们知道春天已经到来。而如果月亮升上中天,那么它多半不会照亮海水,即使漫天的星光让人晕眩,但海水仍会吸收掉这数百万年前出发前往地球的微光,从而继续隐身。
  在岛上,住在海景房里,意味着你可以看到这世间更广阔而深浓的黑。就像海洋一万米深处的景象翻涌了出来,让你想起宇宙中的黑洞,所有的光线都无法从其间逃逸。你也会想起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一场突然席卷而来的失明瘟疫,患者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但白光里不再出现任何物体的形状。而暗夜里的海洋让所有人疑心自己罹患了另一种失明症,病理学上称之为“全盲”或者“黑蒙”,患者眼前是一片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你也想往这黑暗中扔一颗石子,它必定会悬浮在那里,浓稠的黑暗将它托起并层层包裹,仿佛黑色的树脂凝成的一粒琥珀。直到天光熹微,黑脂溶解,石子缓慢地落进海中。它触碰海面时发出的轻响,淹没在海鸥的一声啼鸣里。
  如果早出生一百年,我还有可能看得见燃亮的灯塔,像一个独眼的巨人,目光如炬,扫视,闪烁,对茫茫黑暗打出他的旗语。但是灯塔其实是属于陆地的,属于礁岩或者岛屿,它从来不曾属于海洋。
  那些夜晚,我在阳台上欣赏漫天星光。没有摩天大楼割据而成的狭小天井,岛屿上的灯火也远非城市的辉煌,横贯天宇的银河与漩涡般的星云显现出它们的形状。童年时我也见过这样的星光,然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对一颗星来说大抵并无不同。如果一颗星星在一百万年前已经死去,化为灰烬,它依旧会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继续闪耀一百万年。如果一百万年后地球和人类仍然存在,那时候我们才会收到它死亡的消息。所有真实的信息都是滞后的,即便在后互联网时代也注定如此。就此层面而言,我们的命运确实早已书写在星空里。占星师押上了整个的一生,试图破解宇宙中那面隐形的镜子——在镜中,人类未来的影像始终模糊不清。
  在阳台上我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黄昏时分我洗过的衣服晾在旁边的衣架上,风轻轻拂动着它们,像拂动着我白天里扁平的影子。风捎过来周遭植物的气息,农家粪肥的气息,不远处烧烤牛肉和海鲜的气息。其实,在岛屿上,风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吹来,无一例外,全部来自于海上,这个事实让人感到惊异——海洋如此辽阔,在这个方圆只不过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小岛屿,为什么海的气息可以如此轻易地被人间的气息所过滤和遮蔽?在漫长的旅游季,岛屿上挤满了可能来自地球上任意地方的游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只会在这里驻留上一两天。到了夜晚,肥美的海鲜激活了味蕾和食欲,喷着泡沫的啤酒一打一打地送上餐桌,使得这里的每一个夜晚都仿佛最后的狂欢。
  一天傍晚,在海岛的一家海鲜馆里,我见到一只章鱼。它的两条触手长长地垂挂在水族箱外,像两只幼细的手臂,上面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它在空气中摸索着,极其缓慢地,向低处伸展。作为供食客挑选的新鲜食材,它似乎知晓自己命悬一线,触手上苍白的吸盘微微抖动,仿佛在探寻刚刚遗失的深海家园。完全是鬼使神差,我伸出右手,试图握住其中的一只,但是几乎就在我碰触到它的同时,那手臂倏地从我的手心里滑了出去,眨眼间便整个缩回到水族箱里。激起的水花有几滴溅到我的脸上,沁凉的微腥之气,让我心头一颤。记忆的沉渣泛起,但终究是握不住的一团轻烟,在岛屿的暗夜里缓慢飘散。
  有一些事情发生在海岛上的夜晚,只是同样混沌不明。而动荡的海水有可能助长流言。有人声称在海边散步时遭遇了荧光之海,幽蓝的细碎光焰,伴随浪花波涌、闪烁、明明灭灭,宛如繁密的星河落入了人间。而当我走在岛屿的夜里,脚下的道路仿佛在无垠的海中飘浮,除了似有似无的涛音,岛屿如此岑寂。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感受到某种隐蔽的摇晃,来自于内心。
  在黎明到来之前,有隐晦的手指拨动我体内的指针,让我总是提前醒来。那时我脚下的岛屿仍在沉睡,夜神即将展翅飞离。星月隐退,我慢慢地记起来,自己正停泊在一片苍茫大水的中心,但不远处的大海仍然隐身于黑暗。我假设自己是这小岛上第一个醒来的人——几乎在所有的科幻片里,太空旅行中最早醒来的那个人,总有些麻烦事在等待着他。有可能是意外入侵的外星怪物,巨大的冷血爬虫,所过之处溅满黏液,嗜血的口器里喷出熏人的恶臭……因为如果他不曾醒来,休眠舱中的人们在无知无觉中被吞食殆尽,所有的情节都无法被人类记述和知晓,如此,发生的一切就只是事故,而并不能构成故事。
  在岛屿醒过来之前,我短暂地记起了远方的城市。距离我最近的那片陆地到底在二十公里还是一百公里之外,似乎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即将开始的仍会是晴朗的一天,我的日程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仅此而已。
  我知道远处的海面上,有巨鲸开始了它的歌唱。这神秘的海洋行吟者,它所倾诉的幸福、悲伤、鱼群、磷虾、极地与深海,是这个星球上我们始终未能破译的密码。

岛的样子

  我见过这岛原初时的样子。
  那时候它还在奔跑,仿佛要挣脱陆地的最后牵绊,径直跳进茫茫大海。那时候它是一只健硕的兔子,长圆形的耳朵飘在脑后,粗壮的后腿高高弹起,一组斜插入海的礁石构成了它蓬松的短尾巴。它就这样在大地与海洋之间狂奔了亿万年,直到这世界进入了西元纪年。在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十几年里,它的形貌开始日夜变幻。先是头骨被越削越薄,然后背脊部分也进入了改造阶段,如今打开高德地图,再也没有人认得出它的本来面目。它的整个背部变成了一片平坦的广场,正中心的长方形码头仿佛一块端端正正的纪念碑,高高耸立在蓝色的海水之中。码头上的吊车,来来去去的卡车与人群,构成了碑石上不断更改的铭文。只有它的腹部,还保留着一小块柔软葱茏的绿意——那是人工种植的五千亩海防林。
  这座半岛曾经在历史中隐匿多时,直到明代,才正式被纳入官方记载。可以想象,在此之前的漫长世代,这里是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兔子柔软的身体凹陷形成了多个天然良港,多数滩长水缓,诚心诚意地庇护着渔民们的小船。他们亲昵地叫它“兔儿岛”,说它是月宫中的玉兔在凡间生下的孩子,只因不小心得罪了张果老,才被化成了礁岩。那时候没有地图,没有航拍机,作为至高点的悬崖也并不足以俯瞰半岛全貌,他们一定是走遍了这岛上的每一寸地方,才一点点在脑子里绘出了它的形状。即使后来官方将它命名为“仙人岛”,却也无法更改早早就名声在外的“兔岛怒潮”。
  我曾经登上那道悬崖。崖壁陡直,崖前建有一座二层高的观景楼台,虽说略显破败,倒也古色古香。登楼下望,正值退潮时分,崖脚露出了几块嶙峋怪石,色泽黑褐,铁铸一般。到了涨潮时分,这一带海底地势陡峭,没有缓冲带的涌浪化作惊涛,拍得石壁訇然作响。这“兔岛怒潮”虽然很早就被列为地区八景之一,但悬崖所在的位置甚是偏僻,一路攀爬上来又要花费许多时间,有机会欣赏到它的人其实寥寥。
  一定有一块巨大的磁石隐藏在这座岛上。二十多年前,自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我听从于它的召唤,自愿放弃了原有的生活轨迹。那时候还没有GPS导航和随时可供查看的手机地图,我完全不知道车轮在哪一秒钟开始驶离了真正的陆地,而滑入了三面环水的半岛区域。在半岛与陆地之间,有着某种似断似续的联系,它仿佛是漂浮着的,并不属于真正的烟火人间。而只要越过那条界线,我体内的一部分便自动更新了它的质地。然而这界线是如此隐蔽,我至今没有找到它究竟横亘在哪里。当我置身于这座岛上,某种失真之感,直接影响了我的判断能力。比如说,通往岛上的风景区与居民区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径,但二者之间复有捷径相通。风景区的背后是一片化工能源园区,几十架电力风车把这一带变成了童话里的巨人之国。但半岛上的居民似乎并不觉得它们关乎自己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属于海洋。而按照北方渔村的惯例,女人们是不能出海的,她们负责留守,负责祈祷。在居民区后山的半山腰,建了一座雄伟的龙王庙,下面还有一座供奉狐黄白柳灰的五大仙庙,虽说规模小了许多,却也并未遭受冷落。隔着一道几近半圆的海湾,两座庙宇与风车之国遥遥相对,分属于不同的时代叙事。半岛因而成了一座小径分叉的花园,让我时常难以决断。在某一个点上,我会突然停顿下来,猜测脚下的道路将通往哪里,如何拐弯,又如何折回始点。
  风景区的一侧是悠长美丽的沙质海滩,沿着它,可以一直走到数公里之外的岬角下方。乘船拐过岬角,海水从碧蓝转为深蓝,融入真正的海洋。而风景区内海水清亮,在晴朗的日子里倒映出浅蓝的天光。这样的海水和沙滩,生来就只为让人感慨北方夏日的短暂,感慨人间琉璃薄脆彩云易散,感慨雨水偏偏落在月圆的那一天。所幸岸上的五千亩槐花盛开在五月下旬,让人可以对未来的时日暗怀期待。
  这当然是洋槐。洋槐花的香气里杂糅了花蜜的甜美与清冽的酒意,因而无法被其他植物**或模仿。然而,它的DNA何以会如此轻易地嵌入人类的记忆,这始终是一个谜。科学家们说,视觉带给我们的记忆可能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淡化,而气味造就的印记却更为久长,甚至在大脑海马体无法起到作用之后仍能继续留存,从而越过成年之后罹患的健忘症,把儿时闻到过的某个气味和场景径直输送到我们的内心。
  对我来说,洋槐花的香味里飘着我童年的院墙和炊烟,飘着我祖父和祖母中年时代的容颜,飘着梨花胜雪和油菜花的一畦金黄……在暮春的海岛之上,他们和它们,就这样真切地复活在我的眼前。

在岛上

  我在正午时分抵达海岛。这是十月下旬,阳光猛烈,世界仿佛一张过曝的照片,白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随着人流慢慢移出码头,北部湾平静的海水留在我的身后。那样巨大的一块淡绿色翡翠,上面匀开一层浅淡的波纹。谁能想到呢,就在两天前,名为“莎莉嘉”的台风刚刚从这片海域席卷而过,所有渡轮停航,让我的旅行日程不得不临时更改。而此刻,我乘坐的白色渡轮安静地泊在一湾碧水之间,四围暑气蒸腾,让我觉得自己犹在梦中。
  到酒店放下行李,赶紧跑出去找饭吃。年轻的老板娘胸前兜着熟睡的婴儿,去厨房给我煮面。溅出的热油会不会烫到孩子**的小脚?我一面侧耳留意着厨房的动静,一面心不在焉地踱到窗前。窗子外面是一大片热热闹闹的植物,在紧挨着墙角的地方,我竟然看到了两棵香蕉树。原来南方的香蕉树生长得这样随意,我还以为它们都庄重地待在种植园里。做一棵亚热带的植物多么幸福,生长期比北方的同类长出二倍,像一个人可以活上两辈子。刚想到这儿,老板娘端着煮好的海鲜面出来了,里面竟然有一只皮皮虾、一只大花虾和一只中等大小的螃蟹,汤色乳白,鲜美异常——苏东坡当年煲过的蟹仔汤莫非就是这样?
  一切都似乎完美到无法可想。我心满意足,出发去看天主教堂。教堂修建于一个多世纪以前,和这座岛屿上许多有年头的老房子一样,教堂所用的建材是珊瑚石。珊瑚多孔,质轻,但是足够坚韧。这座珊瑚的城堡,历经风雨侵蚀,苍灰斑驳,光影迷离。哥特式的尖削拱顶,让低伏的灵魂有了向天国飞升的可能。礼拜天的上午,阳光会透过祭台后面的彩色玻璃和大厅两侧的尖拱大窗,照亮耶稣和他的圣徒们的影像。但我来时已近黄昏,天光幽暗,适宜冥思和怀想。在一只被廊柱遮挡的椅子上,我坐了下来。作为一个顽固的怀疑主义者,我并没有找到让自己虔诚皈依的宗教。可是在那一刻,毫无防备的,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坐在那里望着祭坛,又好像一无所见。为什么我要哭?我心头并没有悲伤,但又仿佛如释重负。
  真是奇怪,在岛上,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生物钟总是在清晨五点准时醒来。天色熹微之中,我穿过那条林间小路,去海边等待日出。酒店里的那只小黄狗知道我要去哪里,跑在前边为我引路。还有一天,是旁边客栈里的两只小狗,它们一路护送我到达海滩,然后神奇地消失不见。
  “这是清晨六点钟的海。它正一波一波地醒来。”岛屿比海洋醒得更慢。习惯晚睡的南方也还在酣眠。“在很远的地方,在水天相接之处,有渔船亮着模糊的灯火……现在太阳升起来了,但那并非我想象中的海上日出。它像一只橙色的蛋黄,自距离海面一定高度的云雾中升起,在海面上铺出一条细细的橙色光带。只不过几分钟,它又躲入了重重云雾之中,光带消失了。但有肉眼难以看见的光芒,正从那团青灰的云雾中撒向海面。云雾好像被什么驱策着,突然移向了高处。太阳在此时重新露出了它的面容。已经可以感受到它的热度。是的,它带来了光焰,和催生万物的力量。在我的头顶,有一半的天空,已经由灰白变成了淡蓝,在那里,有一只半圆的、接近透明的苍白月亮。”
  现代科技多么便捷,直接把语音转换成文字记录在案。
  “实际上,清晨的大海,并不是蓝色的。它是掺杂了灰蓝的银白色。它有大片大片的明亮的微光,和正奔涌而来的海浪的阴影。不,那是天上的云的影子,是从海中上升的水滴,正在天空模拟出海中巨大的生灵。它们息息相通,从来不曾离弃过彼此。这是大海,这是天空和陆地。它们如此博大,又如此柔软得让人哭泣。”
  岛屿周围常有鲸鱼出没。它们巨大的影子,倒映成天上的云朵。
  后来,我租了一辆电动车,在酒店的院子里绕了几圈,向老板做个“OK”的手势,就开始了我的环岛探险。我看到了正午时分的碧玉之海,海滩上铺满雪白的珊瑚。它怎么可以这样清澈?仿佛它悬在空中,飘荡于尘世之外。就是这片奇异的海水,让我在黄昏再一次赶来看它的时候迷路了。在那个黄昏,我看见正午时洁白纯美的沙滩变成了黯淡的深灰,仿佛几个小时前的景象只是我的幻觉。夕阳向海中缓缓沉没,退潮后的海滩上,一条条细小的溪流闪出微光,成为连接大海与沙岸的无数道虚线。
  在返回酒店的途中,我才发现整座岛屿都没有路灯,白昼里的行人和车辆,突然间都消失了踪影。他们早就发现了岛屿的秘密?唧唧的秋虫七嘴八舌地嘲笑着我的无知。无边的黑暗之中,我的电动车亮着一只孤单的眼睛,那么沉重的黑都堆叠在它的身上,一层一层,让它迟疑得像一只失去触角的甲虫。不时有小小飞虫撞到我的脸上,时间太短,而黑暗太长,我们来不及彼此躲闪,就只能这样。
  但是最终,我平安地回到酒店里,坐在露天餐厅的灯光下享用我的晚餐,一边回想着一刻钟以前,那一寸寸爬过心头的惊悸和恐惧。
  怎么能不恐惧?当黑夜无垠,当你知道自己已成孤岛。而你这孤岛,又恰好孤悬于一座更大的孤岛之上。
  是的,孤岛。在这一刻,我与一座岛屿已难分彼此。

海滩与大马

  上午九点刚过,海滩上还没有太多的人。我穿着防晒服和高筒雨靴,在浅水区与礁岩间走来走去。见我装备如此齐全,同来的摄影师大为惊异:“通知上并没有说要带高筒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也太小瞧我了。作为一个资深海滨浪游人,这点常识完全是小儿科。
  沙滩已经停了几辆马车。离我最近的那一辆,一匹白马正扭头轻咬旁边那匹枣红马的脖子。我正在想这匹牝马真是多情,它的身下却悄然伸展出雄伟的性器。然而这场示爱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枣红马一面歪头躲避,一面还原地踏了几下蹄子,又喷了几个响鼻。
  我正要笑,旁边有人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远处的海面上现出几团青灰的烟雾,越来越浓,在淡蓝色的天宇下煞是醒目——出海捕捞海蜇的大船回来了。
  这是八月下旬,长达两个月的禁渔期刚刚结束,海岛上一年一度的“盘海蜇”开始了。
  在辽东湾,大约每年六月下旬,海蜇开始在近海水域出现。这种海洋中的大型浮游生物,喜欢聚集在河流入海口。河流从内陆带来的大量营养物质,使得海蜇们食物充足,生长极为迅速,短短的两个月,它们从孩童手掌般大小,疯长到大如磨盘,最大的沙海蜇直径可达一米五六,重约二百公斤。
  每天两次,大海潮涨潮落。在潮水涨到最高处之前,渔船就要驶到捕捞海蜇的地点。因为海蜇通常聚集在浅海,所以捕捞地的水深通常在十米到四十米之间。水手们在海水中布下一面面巨大的网墙,到了落潮时分,海水退却,海蜇便在潮水的裹挟下进入网内。早潮和晚潮的时间,每天都在变化,渔船依时而动,每天两度出海作业。
  问题在于,海岛上滩长水浅,而出海作业的大船无法靠岸卸货,只能停泊在数公里之外的深水区,水手们将捕捞到的海蜇搬上小船运到近岸,而这个所谓的“近岸”,距离真正的岸边至少还有一两千米,只能依靠人力进行搬运。
  这是异常辛苦的劳作。幸好到了后来,也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马匹开始出现在这片海滩上,代替了人工,成为运送主力。
  稍微读过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在人类文明进化史上,骏马们功不可没。因为有马的加盟,一个文明征服了另一个文明;因为有马的加盟,逼迫着古老的木轮进行一代代改进,终于演变成今天飞转的大大小小的车轮。而科技反过来吞噬了马的领地:骑兵团取消编制,军马退役;农用拖拉机取代了马车,马厩里的马们渐渐无处可去。没有人知道,当年第一个赶着马车下海的人是哪一位渔人,然后,就有越来越多的马匹聚集到这里。只有在这片海滩上,大马们才拥有了远超农用拖拉机的优势——它们天生身高腿长,熟谙水性,面对茫茫大水毫无惧意,即使整个身体只剩下口鼻部位露出水面,仍听从驱遣,尽力奋蹄。
  海岛所在的海域曾经丰饶无比——除了海蜇,这一带还盛产海参、扇贝、鲍鱼、牡蛎、对虾、鲅鱼……但这里也是中国最北部的海洋,天然休渔期也最长,所以每到固定的收获季,渔民自然是争分夺秒,不敢懈怠。
  在岛上的海蜇捕捞季,一艘大船需要配备两条小船和两辆马车。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和马车,共同构成了一道漫长的流水线,起早贪黑,不舍昼夜——岛民们称此为“盘海蜇”。
  就字义而言,“盘”既有搬运之意,又指路径之回旋曲折,用于此处,再恰切不过。
  整个汉语世界里,大约只有在这个海岛上,把“海蜇”与“盘”字连接在一起。一个九曲十八弯的“盘”字,道尽个中的劳碌和艰辛。
  因为距离太远,从我站的地方看过去,岬角那边的大船只是几团模糊的影子,早已等候在那一带的小船更是压根儿看不见。只有汽笛一声一声,仿佛被脚下的海浪一波波递到岸边。转眼之间,海滩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辆马车,车老板们纷纷甩起响鞭,大马们踢踏踢踏,蹚着海水驶向接应地点。眼见得海水一点点淹过马的小腿,很快整条马腿都隐没不见。
  下海的车辆越来越多,最早出发的马车回来了。赶车人双腿叉开,稳稳立于车辕后方,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将手中的鞭子呼呼地舞得滚圆。大马负重,喘着粗气奋力向前,十二只马蹄踏得水花乱溅。远处船只蜂拥,近处人马杂沓,万千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整个海面一片沸腾。我站在一块礁岩上,眼见得随着车身的颠簸,车厢里装满海蜇的柳条筐摇晃不止,仿佛随时可能跌落海里,不由得心惊胆战。
  小金曾经告诉我,早年间盘海蜇的马车远比现在要多,这一片适宜走马车的砂质海滩过于拥挤,后到的马车便选择不远处的那片泥质海滩下水。而那片海滩有的地方泥质松软,马车有时会陷入泥中。此时只能先把马卸下,再请别人的马车来帮忙把整个车辆拖出来。曾经有马车在返回岸边的途中,因前轮陷进淤泥,车上的海蜇一下子都滑到了车板前方,驾车的马匹无法承受这巨大的重量,被压倒在海水里,未等车老板搬开海蜇,马已被溺毙。
  小金是我在岛上认识的唯一一位船老大,二十一岁上就子承父业,如今已经度过了十几年的海上生涯。七八年前,因为要写一篇关于木质渔船的文章,我曾经采访过他。当时一艘大船造价一百四十万元,加上船上雇佣的八名水手,每人月薪逾万,而收成如何,大半依赖天意,不是谁都敢与大海赌上一把。
  但这次上岛两天,我还没能看到小金的影子。他在朋友圈喜欢发些随手拍的海上照片,有时深夜,有时清晨,配上诸如“渔民好辛苦”之类的简短感叹。
  与几乎所有的有商业价值的海岸一样,在岬角的那一边,深水码头正在兴建,盘海蜇的盛景即将从海岛上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马车、大马和赶车人。这世上最擅长变通的,永远是人类,赶车人会找到自己的活路,但是马呢,它们将去往何处?
  我眼前的马车已经整辆驶离了海水,车和马都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一片湿漉漉的水迹,消失在通往海滩的柏油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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