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莹：那些戏曲里的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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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戏曲里的花好月圆      
陈莹

       今日中秋，感念岁月静好的安和，想起一件美事。

       几年前，去上海看越剧名家萧雅的几场演出，在《盘妻索妻·赏月》一场里，萧雅满含深情地唱完一段，慢慢地转身背手抬头望月，此时的我举起手机找位置拍照，旁边的涓眉也说“拍”，我快速地按下快门，完成了一张非常清雅的照片。画面中萧雅扮演的梁玉书，风流倜傥才情横溢，手拿折扇的背影挺拔俊朗，我们看他诗情画意的江南才子的儒雅，他看月华倾泄冰轮乍涌，任谁见了这样的舞台画面都会动心，欣赏中可从背影解读人物此时祈福的心情。
        我当时的心情有对台上越剧尹派名家萧雅演唱的赞许，又被剧中人物的一片痴情打动，是一种戏曲里难得的清雅诗情，感念至今。这一张照片在我的相册里徜徉数年，是一个祝福天上人间团圆美满的中秋情怀。那天演出结束后，与萧雅聊天，说起这张照片的拍摄，她也非常喜欢，当时看了就让我发给她。这一张越剧名剧中赏月的照片，记载留存了我对戏曲舞台上太多中秋祝福的凝聚，那个时候的台上台下之人，都陶醉在美妙曲音的同时，沉浸在花好月圆的人间静美之中。此时的我，不由地想起戏曲里那些感人至深、美轮美奂的花好月圆。
        戏曲感性的特质和浪漫的画面，给戏迷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喜爱，追逐舞台上下的团圆，是戏迷们终生的情怀，这一种演员和观众共同营造的圆融，那是戏曲在戏迷心中一个深情的花好月圆吧。
        我今日不唱戏，但那些戏曲中花好月圆的人间挚爱，总是萦绕在脑海，在内心悠长悠长地唱着舞着，回声荡漾。
        最先出场的依然是《太真外传》中的“七巧盟誓”一场，里面尽是描述《长恨歌》的诗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这场戏里，中间是一座宫殿，上面悬灯结彩，蔚蓝色天空，缀有新月和七巧星辰，台下一片黑暗，台上用电光照明，恰似月光照影星河在天，八宫女持宫灯和掌扇上场，接着杨贵妃出场唱词句文雅、腔调新颖的四平调：
       纤云弄巧轻烟送暝，秋光明净碧落沉沉。
       听铜壶漏滴初更将尽，风飘露冷新月微明。
       循雕栏下玉砌宫灯散影，看星河清皎皎万籁无声。
       命宫娥设瓜果中庭立定，爇茗香祝灵匹鉴此虔诚。
       其中以第4句和第6句的身段最为美观。唱“新月微明”时的转身翻袖、举头望月之身段以及“万籁无声”的左右翻袖、抱肩、俯身凝睇之亮相，均有独到之处。接着唱“杨玉环在殿前深深拜定......”，这一段，也是极为突出的一段，必须气口及轻重把握得住，唱起来才能有一点儿意思。下面就是“金盆捞月”了，宫女们将金盆移置台前，唐明皇躲在一旁偷觎。梅兰芳先生饰演的杨玉环，站在舞台中间，面对着眼前的金盆唱到：
         挽翠袖近前来金盆扶定，只见那空中的月儿落盆心。
        又只见那蟾蜍动桂枝弄影，美嫦娥清冷冷那得无情。
        看仙掌和骊珠纷纷乱进，顾不得双手冷玉玦亲擎。
       这一段唱词非常欢快，每一句的字数参差、行腔自然，是一段娓娓动听的“二六”。在这一剧中，梅兰芳先生很有改革精神，唱词不古板，愈参差愈能出好腔。在做、表方面，是先挽起双袖，然后以右手抵右颊作望月状，以双手比成月形，然后抡起双手，随着眼神在空中划一圈，弯腰俯身用右手以兰花指式指向盆心，再放下双袖转身翻袖，左袖掐腰，右袖翻头过顶，面斜向台左方一亮相；然后再用双袖抱肩，扭动身子蹲身亮相；再转身翻动双袖，面向台右方亮相，与前一亮相同，只是反转方向而已。此时宫女走近前来，再与娘娘作挽袖状，接唱“玉玦亲擎”，这一场戏可以说是梅氏单独表演的一场，也是全剧里最精彩最吃重的一场，接着李隆基上场，与贵妃“盟誓”恩爱长春。不得不说，这一场的表演演唱，在戏曲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更是京剧爱好者非常喜欢的一场戏，更何况有人间美好爱情的祝福，有花好月圆的恩爱，皆是人间美事一桩桩。至于后面出现的“马嵬惊变”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短暂却极致的皇家奢华爱情，在戏剧舞台上大放异彩。该剧歌舞并重，尤以唱词具有较高的文学品位，结构严谨词曲典雅，意境幽深回味悠长，旋律多有创新，真正体现了梅派艺术传神的神韵和精髓。
        昆曲《长生殿》演绎的也是这一段故事，都是与中秋节息息相关的优秀戏曲剧目。
      《长生殿》的情节牵涉到“月”的，有第11折“闻乐”、第41折“见月”和最后一折“重圆”。而“重圆”是最能体现中秋“团圆”主题的一折。该剧的戏剧作家洪升让道士上场唱道：“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更让该剧中唐明皇的角色在中秋之夜仙逝，与道士一同升天。碧天如水银汉无尘，两人分合吟诵着改编自苏东坡《水调歌头》的唱词“明月在何许？挥手上青天。”最终，唐明皇与杨贵妃“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戏曲里，太多中秋花好月圆的画面，感动表演者的同时，也感动着台下无数的戏迷观众。开篇引出的越剧尹派名剧《盘妻索妻》，也是一部优秀的剧目，而萧雅的演绎更让这一剧目锦上添花，她独特的嗓音和丰富的舞台经验，都让此剧在越剧舞台上脱颖而出，至今无人超越。只见萧雅扮演的梁玉书手持折扇温文尔雅地上场了，面对冷落他的新婚妻子，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依然细心安慰地唱到：
         娘子啊......
         自古来一丝为定拜天地，相亲相爱成夫妻。
　　  你女在娘门是亲父母，出嫁之后亲夫（呀）婿。
        夫妻祸福应相共，生生死死在一起。
　　  我夫有事来你妻扶持，你妻有事来我夫去抵。
　　  如今是你所亲者唯玉书，玉书爱者就是（呀）你
　　  你有事不肯对我讲，再有谁人可商议?
        这一番深情贴心的话语，任谁听了都会感动。剧中最后的结尾，妻子谢云霞在梁玉书的劝慰和帮助下，夫妻尽释前嫌，双双比翼人间，两人虽有杀父之仇，也能互帮互爱，演绎了越剧里恩爱长情的经典故事。这里面饱含了中国传统的恩情道义，这样的情怀，需要一个宽大的胸怀，才能走出狭隘，拥抱团圆。而夫妻赏月的互诉衷肠，奠定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是不可多大的中秋大戏，美哉妙哉！
        越剧《沙漠王子·叹月》是罗兰王子对明月思念公主伊丽的场景，也是很感人的尹派名剧。越剧《孟丽君》也是君臣在中秋好时节“游上林”，热闹诙谐，堪比《梁祝·十八相送》，非常有意思，都是越剧中经典出彩的折子戏。我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看过名家版的《孟丽君》，钱慧丽和单仰萍出色的表演，增添了闪光的看点和经典的光彩，令观众掌声叫声如雷，那角儿们笑眯眯地一再谢幕......
        昆曲《琵琶记》写新婚两月的蔡伯喈被父亲强迫进京赶考。考中状元后，又被丞相和皇帝逼着入赘相府，以致滞留京都不归。他的家乡遭受饥荒，妻子赵五娘卖尽钗梳首饰，奉养公婆。后来五娘身背琵琶，一路卖唱寻夫至京，夫妻团圆。其中“中秋望月”一折的唱段非常出彩，吾虽雾里看花，却也是欣赏有加。
         (念奴娇序)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栏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合）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前腔换头)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追省，丹桂曾扳，嫦娥相爱，故人千里谩同情。
　　  (前腔换头)光莹，我欲吹断玉箫，乘鸾归去，不知风露冷瑶京？环佩湿，似月下归来飞琼。那更，香鬓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
　　  (前腔换头)愁听，吹笛关山，敲砧门巷，月中都是断肠声。人去远，几见明月亏盈。惟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
        这四支曲子是蔡伯喈入赘相府后，相府小姐牛氏邀他中秋赏月时二人的轮唱，第一、三曲为牛氏所唱,二、四为伯喈之曲。四曲借景抒情，表达了时地相同、景物相同的情况下，二人不同的情思。“所言者月，所寓者心”也。那牛氏见明月当空，感到的是“可爱”，见月光洒在十二栏杆、珠箔银屏之上，犹觉身处瑶台之中。月夕年年有，牛氏却说“人生几见此佳景？”道出了她嫁得如意郎君后欢愉的心情，故而笑斟玉杯，祝愿“年年此夜，人月两清”，可她哪里知道伯喈此时的心情呀......这个戏类似于《秦香莲》的故事情节。
        这天上的月亮呀，象征了团圆，也诠释了思念，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们还是希望在中秋月圆之夜，看到的都是人间之爱吧，呵呵。
        旧时的京戏里，可在中秋节演唱的应节戏较少，作为当时引领剧界潮流的梅兰芳有感于此，便以“嫦娥奔月”为题材，推出了风靡至今的梅氏古装戏。这一个中秋应节戏，也是梅兰芳先生创演的第一出古装戏，由齐如山依据《淮南子》《搜神记》的传说编写，于1915年10月在北京吉祥园首演。故事讲的是：后羿获得的长生仙丹被其妻嫦娥于酒醉后吞服，后羿大怒，嫦娥逃入月宫，王母命其掌理广寒宫。中秋之夜，嫦娥与众仙在宫中欢宴。
        梅兰芳扮演的嫦娥，头上不再是传统的珠翠头面，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云髻，以及新式宝石头面点缀。身后也不是长长的线尾子，而是如古画中仕女一样的发辫，发辫从中间分成两道，分别挽成如意结，扮相窈窕新颖，给当时趋于保守的旧剧坛增添了一抹亮色。梅先生的古装扮相，不仅影响了各个剧种的旦角形象，也为早期古装影视中的仕女造型普遍采用，影响延续至今。梅兰芳先生在扮相、舞蹈、曲牌等各方面，都耗费了大量的心血。扮相上，嫦娥入月宫是由人而仙，仙的舞台形象要与人有区别，便借助古画中的仕女形象扮相；舞蹈上，也吸取了古代歌舞形式，创造了嫦娥在月宫采花的"花镰舞"和欢宴的"袖舞"，呈现出传统程式难以表现的身段；曲牌上，鉴于京剧原有板式难尽人意，遂按"南梆子"创作了新歌曲调，达到了情中寓美的意境。这些改革创新，在当时曾遭到反对和讥讽，以为梅兰芳破坏了规矩。梅兰芳先生并未因此不前，以更大的魄力继续编演多出古装新剧，受到国内外广大观众的欢迎。
       京剧《嫦娥奔月》开创了古装新戏的道路，但自梅兰芳演出之后，成为了绝响，在京剧舞台上已失传近百年，只有唱片存世。一直以来，梅葆玖先生都希望能恢复梅兰芳失传的古装歌舞剧《嫦娥奔月》，后经过梅兰芳艺术研究所组织国内专家，经过两年的挖掘、修改、创作，新剧本也已定稿。2002年根据作家毕飞宇的小说《青衣》改编拍摄了电视剧《青衣》，京剧程派名家张火丁为剧中人筱燕秋配唱，创作了程派的《嫦娥奔月》，张火丁在2003年的迎新春京剧演唱会上也清唱过《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一段：
         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
         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
         不料想一池静水生波浪，
         我夫君射死九日，
         惹恼了他们的父王。
         一粒丹丸从天降，
         罚我夫广番待罪受凄凉。
         好家乡少不了神羿护卫，
         嫦娥女又怎能割舍夫郎。
         左思右想心迷惘，
         只见他强装笑脸怕我悲伤。
         午夜里时间紧迫需决断，需决断...
         吃灵药赴月宫不再彷徨。
        我也非常喜欢这一段，在一个有点伤感的雨夜，可以幽幽地哼起，带着一丝岁月的惆怅，带着中秋时节花好月圆的诗情，享受京剧程派带来的魅丽，享受古典文学和古典戏曲带来的愉悦。此生有此爱好，当是一种最大的幸福呢。而梅派的剧中，更多的是美丽经典的画面，更适合于在中秋之夜祈祷岁月安康、人间团圆！
       此时，迫不亟待地想去看一场京剧《嫦娥奔月》了，呵呵......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