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满星星的乡间春夜 刘义彬
刘义彬,湖南长沙县人,曾用笔名刘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湘潭市作协副主席,湘潭日报社文化编辑,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选刊版)《莽原》《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青春》《青年文摘》《海外文摘》《中国文化报》等百余家报刊,出版个人文集《情感天涯》等2本,主编出版《跨世纪散文诗丛》《再回首文丛》等文学作品集30多种,获五个一工程奖等20余次。
乡间的四月,夜晚更为珍贵。 夜已深,蛙鸣仍在激越地奏响,如门前水潭中细碎的波纹,在耳畔一波一波不停歇地荡漾着。 从屋子里走到漫天的繁星之下,白日里炙热的阳光已经退尽,空气凉爽得刚好让人的感官清醒而敏锐。院子里的柚花正在怒放中,浓烈的花香一如这浓郁的夜色,粘稠而温柔地包裹着我。从柚子树下经过时,忍不住站了一会,在花香中尽情地陶醉着,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然。 一个人在林荫小道上慢慢地走,两边葳蕤的树叶挡住了头上的天空,使得光线有些幽暗,一种清凉而幽深的气息在身边弥漫。在这仲春的夜晚,看似一片宁静,但每天早晨冒出来的新花苞新叶片,却泄露了万物都在卯着劲比拼生长的机密,犹如一锅沸腾的鸡汤,只是不发出一点儿声息。天地间只有我一人,迈着旁观者的轻快脚步,独自窥探着世间这种美好而安静的伪装。 搬一把椅子,在几十年前的老屋前坐下来,看天上的星星,静静地回味当年的人与事,回味儿时的那些场景。漫天的繁星,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掩。但那一闪一闪从头顶上次第掠过的,显然不是星星。自从附近的黄花国际机场在若干年前建成通航,头顶上掠过的飞机是越来越多了,就连夜晚也从不曾停歇。飞机起降的频次很高,有时可以看到两个闪烁的光点,一前一后,沿着同一个轨道往同一个方向,差不多是同样的速度往西边的天际飞去,直到变成很小很小的两个点,渐渐从视野中消失。 显然,这天空一旦被人类开垦出来,就如农人耕作着的土壤,再也难以回复当年的宁静了。从早到晚从春到秋,儿时那种宁静的夜空,那种除了流星偶尔划过,其他一切安守本位的肃穆的夜空,显然是很难再见了。有生之年能经历这种夜空中平添的别样风情,也算是我的一份福气吧。 视野压低一点,靠近天际有一条晕黄的亮光横卧在地平线上,那是远处城市的灯光映射在天空。再往下,看得到远处黑魆魆的山影,近处稍清晰的是树的轮廓,这些静默的黑影,构成了我面前整个大地的睡姿。再往近,凸起的黑影中透出一些灰白光亮的,那是树枝留下的空隙,看着这些温和生长着的树木,我就看到了人与自然之间那一份可信赖的依存,感受到生命中一种坚实的抚慰。 柚花香持续地从柚子树那边一阵一阵涌过来,在鼻孔前轻漾,像一坛醇香的陈年老酒令人陶醉。空气中有泥土的香味。这是四月的乡村,土地已经被雨水和植被催生得松软而肥沃,正亲柔地孕育着繁茂的虫鱼草木。这是养育着我和祖辈的故乡最原汁原味的泥土香啊,我坐不住了,一边用鼻子贪婪地呼吸着,一边从老屋走出来,走过门前的水潭。 远方田垄里有一盏晃动着的灯,如同在一面深灰色幕布上舞蹈着的红色精灵,想必是村人在水田里捕捉泥鳅或鳝鱼。油菜籽独特的香味在暮色中洋溢着,水潭里簇拥着密集的波纹。我知道,那每一个波纹里都摇晃着我这么多年匆匆忙忙归来和离去的身影,也摇晃着父亲在某个夜晚的轻声叹息和某些早上唤醒我时慈祥的微笑。父亲没有走远,他的坟地就在水潭不远的后山坡上。几十年前,每一次当父亲将淹得半死的我像捞鸭子一样从这水潭里捞起来的时候,他不会想到这些场景会成为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成为我们父子之间最温馨又最让我疼痛的勾连。在这样适合与万物对话的宁静的夜晚,想起父亲丢掉粪桶像一只大灰鹅跃身入水的身影,我便感觉到他那永不褪色的温情,他对我那份独有的入骨的久远的爱怜。 从水潭对面的房子里透出些灯光,在水面上晃荡成几根舞蹈着的闪亮的波纹,那是母亲和兄弟居住的房间。在这样安谧祥和的夜晚,苦难、哭泣和死亡杳无踪影,我的心里涌动着无边的感激,总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令我对眼前的一切倍加珍惜。我有些不忍心去睡。我不去忧心那些握不住的时光,只想一个人在星空下再多待一会儿,把这种平和与安宁细细地体验,让记忆中储满更多醇香和暖色,以抵御那些有可能不期而至的寒冷。 两条狗一黑一黄,很粘人,只要发现我走出门来,便摇起尾巴悄无声息地跟上来。有时候用两只前腿抱住我的脚,有时候会用牙齿在我裤腿上含两口,而当我安静地站定并陷入沉思的时候,它们便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开了。 一切都这么亲切而熟悉,让往昔的众多日子反而显得陌生起来。是啊,回首半生,我拥挤在糟杂的人流之中,虚度了多少这样醇美的夜晚。只有回到故乡,回到故乡四月的夜晚,我沉睡着的第三只眼睛才会不由自主地开启,才能看清楚几十年来自己的每一根车辙,每一个脚印。这是我自己的乡村我自己的土地,除了它,还有哪里能盛得下我那许多被现实敲打得千疮百孔的纯净而朴拙的理想。 从出生开始仰望星空,长大后向往和追寻外面的世界,到历尽风雨繁华落尽之时,才开始懂得膜拜一片落叶对根的最朴素的情谊。我想,必须顺着退休的步伐,开始回归生养我的这片土地,用余生的心血,让它一寸寸变得更加恬美精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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