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富：父亲的语文课本

江山

父亲的语文课本
丁文富


无巧不成书。去年11月中旬，近百岁的舅妈仙逝。治丧期间，我曾与米寿老人姚爱朋同席而坐。他说，我和你父亲同年，又是小学同学，且用一张桌子。你父亲学习成绩好，字写得也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回到家里，我整理书籍时，无意中从书橱的一角发现了两本缺角少字完全褪了色的小学语文课本，细看扉页的右下角还有父亲的亲笔签名。

父亲的语文课本，传统的线装本，已没有了封面。扉页的内容，正楷印刷，自右向左竖排版，中间大字：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两边小字：国民学校，春季始业。第三册，学生用。新新书店发行。另一本是第六册，商务印书馆发行。这样的课本，网上是这样描述的，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民国二年出版，线装本。武进庄俞、沈颐编篡、机制竹纸。刻印方式：石印。

我翻阅父亲的第三册语文课本，共50课，33页，每课都有与其内容相匹配的插图。每课寥寥三四十字，即把人们生活中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比如第一课《读书》：学生入校。先生曰：“汝来何事？”学生曰：“奉父母之命，来此读书。”先生曰：“善人不读书，不能成人。”文字的下面是一张桌子，桌子跟前的一张椅子上端坐着先生，学生毕恭毕敬地站在先生面前，回答先生的问话。第二课《禽兽》：禽兽之属，饥知食，渴知饮，又能营巢穴，以避风雨。其奇者，能效人言，惟不能读书，故其知识终不如人。还有第二十四课《勿贪多》：瓶中有果，儿伸手入瓶，取之满握，拳不能出，手痛心急，大哭。母曰“汝忽贪多，则拳可出矣”。再比如第六册第六课《鸟》：鸟类之体，遍生毛羽。前肢为翼，故能高飞。其趾间有蹼，能游泳水中者，谓之水鸟。鸟类之嘴，为坚硬之角质，无齿，故食物不嚼。其骨及毛管中空而无髓，故质轻而善飞。兽皆胎生，鸟则卵生。惟鸟卵必孵之而后成雏。等等，这些多是自然与人，花鸟虫鱼，乃至猫猫狗狗的选材，真实性和趣味性兼之，富有童心，符合人性。这些内容无关君王权贵，透着民众饥肤冷暖，不呼喊口号，不居高临下，不繁文缛节，仁义礼智信，家国情怀，江山之远，永恒之义，完全表达在平白明净的故事之中。

我查看了“孔夫子旧书店网”，像这两册出版发行于民国初期的线装书，拍卖价在150-500元/册不等，如果是新近影印再版的，几十元钱就够了。于我而言，他的价值岂可用金钱来衡量。我从扉页父亲的签名和对课文的圈圈点点，仿佛看见了父亲一丝不苟专心学习的身影。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中华民族内忧外患，积贫积弱，**大肆围剿中国工农红军；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东北全面沦陷。即便到了1944年，也就是父亲上小学的时候，抗日战争还在持续，这个时候能够让小孩上学读书的人家该是很有眼光的。我记不得那时祖父母操持家业的情况，但我知道，我奶奶娘家，崇文向善，她的哥哥读书识字，她家里也有些田地。父亲完小毕业，相当于现在的六年制小学毕业。在那个年代可算是小知识分子，走向社会属于文化人，所以，他做了几十年会计，从小区到大队，从大队到小队，始终是发挥和应用了他的完小知识，也是倍受人们尊敬到老的知识分子。

父亲在政治舞台上没有多少建树，诚如瓦匠吃晚饭步步往下走。但他一如既往地重视学习，家里总有几份报纸和一些可供茶余饭后随手翻翻的书籍。那个时候，农村人的文化知识普遍匮乏，但是并不缺文化气氛，我们村东庄丁乙度，西庄宋步戗，他们都是塾师，解放后好长时间，直至“文革”，他们家里还教过学生，吃过派饭。还有几个乡绅式的人物，一年四季（农忙除外）无偿为庄上人说书。逢年过节，总有人跳狮子舞、打岔拉机子、说快板书、玩麒麟子、耍猴等民间艺人表演节目，偶尔还有草台班子搭台唱戏。所以那个时候的农村比现在热闹。我父亲会拉二胡，会唱淮剧段子，闲时操琴自拉自唱，雅俗共赏，常赢来许多人喝彩鼓掌。

他虽然完小毕业，但博闻强识，对天文地理历法算术中外历史等方面知识均有知晓。记得一个夏季的黄昏时分，雨下得很大，我和他站在门口观雨，我说清朝有个皇帝叫咸丰。他说咸丰是年号，他的名字叫爱新觉罗·奕詝。我跟他犟：说这是我在哪儿看的，他就是这个名字！小孩子总是对新鲜事物好奇而执着。父亲没有批评我，而是向我认真地讲述了清朝帝皇世系沿革等有关的历史知识，让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大学者，高不可攀。他教我认字，教我背“三百千千”等启蒙读物。上学前，《百家姓》《千字文》的内容我几乎记得滚瓜烂熟，至今对《百家姓》中504姓中的许多姓还能记得前后顺序排列位置。比如“傅”姓和“乐”“于”“时”为一行，即“乐于时傅”等等。其实我读的“三百千千”也是父亲小时候的启蒙读物，因为这些读本上面有父亲写写画画的文字和图画。这些读本都是发了黄的线装本，从右向左竖排印刷，每一行字的上面都有名人画像，每一行字的旁边都小字注释，就是人们常说的大字夹小字。

著名学者傅国涌先生曾说，小学教材是奠定一个民族精神底线的基石。“我们的国民是由小学教科书塑造的。小学教科书担负的责任，比任何一个阶段的教科书都要重大。如果你在小学读的教科书是高品质的，那么你就能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健全的人”。穿越百年时空，父亲的这两册小学语文课本散发着幽幽“墨香”。我觉得父亲在我们心中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他对儿女的爱比山高比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