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凌：给每一滴雨都起个名字（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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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朔方文学

　　给每一滴雨都起个名字（组诗）
       王怀凌


　　老家

　　半生颠沛，我是残缺的。一部分丢在童年

　　一部分丢在路上

　　现在，我回来了。我一边寻找

　　一边等待

　　7月12日檐下观雨

　　多日高温，叶片疲倦，花朵有相思之苦

　　若天地好合，取决于一场云雨

　　而雨水选择了倾倒

　　花草世界，蜂蝶万物要经历一次惊涛骇浪

　　白菜净身，玉米啜饮，丝瓜屈膝倒地

　　我心疼的虞美人腰身纤细

　　——**过猛，亦是凶器

　　汪洋中一瓣瓣扭曲的脸

　　而我除了躲在檐下观望，别无选择

　　一只患自闭症的麻雀身披灰色蓑衣

　　蜷缩在电线上

　　我无法确认它选择的是沐浴，还是自虐

　　拔草

　　盛夏，雨水殷勤

　　杂草总比蔬菜长得起劲

　　一夜之间，出人头地

　　每隔两天，我就要清理一遍园子里的

　　突兀之草

　　——我要它们的命

　　拔草的时候，我为生而为草感到惋惜

　　它们长错了地方

　　如果长在山坡上，定能使一种色彩暴动

　　长在溪边，是一束束摇曳的浪漫

　　即使长在人的心里，也有长生的欲念

　　但它长在菜园里

　　同为草芥，却被视为异类

　　每次下手，我都会心生一丝怜悯

　　仿佛自己的命运被重演了一次

　　我想给每一滴雨都起个名字

　　雨脚时紧时慢，喧嚣时急时缓

　　众鸟喑哑，但布谷响亮

　　总有一种奇特的存在替苍生发声

　　时间的夹缝中，咏叹从不缺席

　　廊下观风云变幻，感受人世冷暖

　　坐久了，也有走神的时候

　　譬如，我想给每一滴雨都起个名字

　　落在瓦上叫蓝，落在花上叫蕊

　　落在叶上叫翠，落在地面叫润

　　落在遥远的云端，叫霞

　　以及迟到的虹

　　这些我深爱过的名字

　　从四面八方赶来，在窗外打探

　　急于认领属于自己的名分，并与我分享

　　这丰饶的山水和曼妙的时光

　　当一个种菜的把式

　　写大地之诗：以锄头、耙子、小铲为笔

　　红一行

　　绿一行

　　紫一行

　　用传统技法坯土下种、施肥浇水、锄草

　　拒绝农药的助词，杂草的形容词

　　学会给藤蔓打尖，遏制住出轨的陈词

　　和翻车的滥调，不留下一处败笔

　　请雨水点化，阳光润色

　　让每一粒文字保持朴素的美德

　　西红柿黄瓜豆角这样的大词

　　我会借他山之竹，构架宏大的框架

　　让每一粒花苞打破思维困局，向天空叙怀

　　拜草木为师，走进自然学堂：

　　阅山水，阅日月，阅星空，阅虫蝇

　　听麻雀用方言讨论谷糠

　　布谷用关中腔安排播种

　　麦鸟像生产队长一样催促开镰收割

　　电闪雷鸣的日子，我和果实一同心惊肉跳

　　喜欢牛羊同圈

　　鸭和鹅在一条小河中洗澡

　　我在河边濯足

　　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寂静的夜里，老鼠在顶棚上开运动会

　　想起墙角安装的捕鼠器，我就动了恻隐之心

　　人到中年，胸中辟出一块开阔地

　　种下一个俗人的贪欲和美德

　　想同时拥有两种手艺

　　——写一手好诗，当一个种菜的把式

　　今夜初霜

　　朝天椒始终仰着头

　　心里燃着一团火

　　三场雨都没有将它浇灭

　　菜园里续着二十多条命

　　二十多种疲惫的表情

　　今夜初霜

　　杀伐开始

　　清算开始

　　看不见炊烟

　　从田间零星归来的人都带着一身青草味

　　水泥台阶上起身的老者，也有泥土附身

　　黄昏降临，四散的人们各自隐匿

　　我独自去村后的小山头

　　想看看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间或

　　听一两声母亲呼儿唤女的热切

　　那是柴米油盐喂养的风雅颂

　　不，我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想数一数

　　还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在诉说着古道热肠

　　直到暮色四合，直到所有期待落空

　　我用不可逆转的衰老观察这个世界的微妙

　　电磁炉、煤气灶、高压锅……

　　美好与残缺各起炉灶

　　恍惚间，夜风变凉

　　一缕从《诗经》飘出的炊烟，漫过唐诗

　　漫过宋词，融入米缸山蒸腾的烟岚

　　在一代人的眺望中

　　戛然终结

　　如果秋风起义

　　果实被一茬一茬收拾殆尽，叶子攒够失望

　　如果秋风起义，大树振臂一呼

　　叶片与枝条割袍，簑草也会倒向一边

　　纵使不起眼的微尘，也有子弹的抱负

　　大雁驮着八百里加急的风声，日夜赶路

　　沿途群山清醒，草木皆兵

　　走投无路的叶子即使死在途中

　　也有几滴鸟鸣的哀悼在枝头牵挂

　　大雪将要封山

　　我储备的柴火、白菜和土豆，都是

　　汗水和时间的替身

　　我有三间瓦屋，半壁书卷。除此

　　我和山冈一样枯寂，树木一样贫困

　　没有什么能够让山外的世界对我心存惦记

　　不事丹青而更擅长素描的西北风

　　过分使用枯笔，力透纸背的法度

　　让一块被杂草遮蔽的巉石显露道骨

　　整座山谷就是它的古刹

　　大雪将要封山，刺猬也学会了修行

　　西北风还在不停地拆解万物

　　禅定的石头不为所动

　　大风吹

　　大风披着沙尘飞扬的大氅

　　号令寒流的千军万马

　　这个擅长煽动、摇撼、腾挪、拆卸的暴君

　　更擅长夜间偷袭

　　它居然指挥毫不起眼的黄土直立起来

　　飞出几十里地，给月亮表演障眼法

　　顺手还偷走星星的梦。风在风中也不太平

　　我听见它们在吼叫、推搡，甚至撕扯

　　瓦片不安

　　树枝不安

　　牛羊不安

　　梦不安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安宁过

　　夜晚不是被异响惊扰，就是被噩梦纠缠

　　猎户的灯被数次吹灭

　　好在我避风的房子还算方正。清晨出门

　　院子里多了一张来路不明的彩钢瓦

　　和几块白如骨殖的聚苯乙烯泡沫板

　　而我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却不知去向

　　原载《朔方》2024年第7期

　　责任编辑 马占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