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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盛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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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7 20:37: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网

盛装的人(短篇小说)
  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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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王娅,湖北黄梅人,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及散文散见于《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莽原》《延安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雪莲》等。作品入选各种文集,出版散文集《戏乡屐痕》,荣获2021年度“莽原文学奖”等。


  要不是那位护工的出现,朱凤清还以为是在看时装秀。

  1

  右边的98床进来了。可爱,有趣。蛮好的。左边的100床仍空着。她会是个怎样的人?这问号,即使是在跟98床聊得火热时,也像探照灯似的,在朱凤清的脑子里一遍遍扫过。

  朱凤清是居中间的99床,比98床早进来一天。她是偶然发现自己居然达到了二级高血压标准,经过三个月的生活干预,收缩压和舒张压虽有所下降,但仍像汛期的长江水位,在警戒线上波动,故国庆长假一完,便来到省医院求诊。可异地医保卡门诊不能使用,不得不住进心血管内科病区。确切地说,朱凤清是来深度体检的。因此,她希望新邻居不能像她这样——估计可能性不大,经二十四小时勘察,她发现她是这病区最年轻最有活力的病人,没有之一。这份荣幸,要不是在医院就好了。

  要不,像98床那样也行,身体有病,心理超健康。

  98床叫史玉奎。南方人不会卷舌头,“史”“死”不分,朱凤清怕犯忌,喊史玉奎就喊98床。98床因冠状动脉狭窄十余年,这次来安装心脏支架。她听说后,不由得打了一寒噤,那样子仿佛装支架的是她。可98床不以为然地说:“要死卵朝天,不死变神仙。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晓得愁。那年下岗,领完下岗补助,姐妹们骂的骂哭的哭,我二话不说就离开了计财室,我不信离开厂子天就会塌。我这没心没肺的人,还真被一个管后勤的领导看上了,让我去他单位做保洁,轻松,不倒夜班,今年六十了,还在干呢。你说我要是一天到晚愁兮兮的,能有这好运吗?再说吃五谷杂粮的人哪能不生病呢?生了病,就发愁,那不是往病上加病吗?”

  好个病上加病。朱凤清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小老太太。有一位名人说过:心情是很容易传染的“疾病”。朱凤清愿意被快乐传染。100床要也是这样的小老太太就好了。这当然是奢想。正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难道一次能遇见两个一样的人?那么,千万不要是那种浑身插满管子的垂危者,最好也不要过于的老态龙钟。她一个深度体检的,还不想直视衰老、重度痛苦以及死亡,那样会让自己变得压抑沉重,虽说将来的某一天,她也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

  再一聊,朱凤清发现98床才不是没心没肺,人家贼精贼精的。她儿子请了假来医院陪她,但她硬是把儿子赶回去上班了,连住院大楼都没让进。

  朱凤清不解地说:“来都来了,你这又何必呢?医院现在都智能化了,越是大医院智能化程度越高,别说你都六十了,就是我小你十岁,还整天对着电脑,都有点犯怵。”

  “还不是进住院大楼要做核酸,做核酸的钱不能走医保卡。自己是没法子,儿子的就舍不得了。”98床实话实说。

  这倒是。该死的核酸把很多家属挡在了楼外,比如她家马先生。不过,她和马先生倒不是心疼钱,是人家马先生觉得没这必要。

  “儿子请一天假扣一天奖金,在医院陪床又得花钱,等到要安支架了,再让儿子过来,这里外一算,我们家双倍的赚。”98床说,又狡黠地一笑,“支架前不就是这检查那检查吗?我应付得来。应付不来,不是有你吗?刚才一见到你,慈眉善目有文化的样子,我心里乐呵坏了。”

  “你这是把算盘顶在头上打呀。”朱凤清笑着打趣道。

  98床正要说什么,忽然停下来,竖起耳朵聆听。朱凤清也听到了,是走廊里传来的轱辘声,正由远而近向这边驶来。但朱凤清根据一天的经验,认为这轮子碾压地面的声响,要不是护士的治疗车,要不是某个病号的轮椅,再不就是护工运送床上用品的推车,她坚信这声音会在到达她们病房前消失,就像六月的露珠,不等掉到地面便被太阳晒干,因为她们病房在走廊尽头,对面是库房,库房隔壁是消防通道。因此,她对初来乍到、神经兮兮的98床说,别理它,不关咱们的事。然而,那轱辘声执拗地往里滚动,一直滚到她们的门外才戛然而止。也没听见哗啦啦的钥匙串响。朱凤清这才从床上坐直了。

  就见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不,应该是女孩。尽管淡蓝色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但从露在外面的额头和眉眼,能判定,来者是一个年轻的、长相不错的女孩。

  朱凤清和98床彼此对看了一眼,眼神里的迷惑,显然是两人都猜不出这不速之客的身份和来意。

  女孩站在那里,朝屋子淡淡地扫了一眼,目光倨傲、冷冰。她走到100床床头,看了看墙上的床头卡,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朝外走。伴着轱辘声,推进来一只大号的绿色行李箱。原来是行李箱。女孩把箱子靠床放好,回拉杆时,抬头打量起屋子,虽不似刚才冷傲,那双漂亮的杏眼仍拒人于百里之外,朱凤清因而断了询问的念头。

  随后女孩又出去了。

  朱凤清的心倏地一紧。调头瞅98床,小老太太也瞪大眼睛瞅着她。女孩肯定不是病人。女孩是病人的家属。病人不是行动不便,就是来医院打持久战。那么大一个行李箱——朱凤清就拎一个旅行包,里面装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98床不过一个帆布挎包,上医院又不是外出度假,越简单越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朱凤清沮丧极了,赶紧把拢到下巴颏上的口罩拉上。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款款走进来一个女人,身段曼妙,又穿一件枣红色丝绒连衣裙,越发得凹凸有致,摇曳生姿。跟在女人身后的,是一个男人,岁数与女人相当,中等个头,身材匀称,身着黑色改良版中山装,显得气宇轩昂。跟着是那个女孩(方才没留意她的衣着),白色休闲西服,黑色长裤,斜挎咖啡色方包。服装不如前两位正礼装的华丽,但年轻是更为高级的自然美。朱凤清看得入迷。要不是护工的出现,她以为自己是在看时装秀。

  跟在女孩身后的护工,把她拉回现实。

  进来的四个人,都窝在100床床脚,使得那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住了朱凤清的视线。即使没有这道人墙,她也只能看到过道口。好像该进来的都进来了。这么说,女人便是100床?可她不像啊!看上去是那么的勃勃生机。

  护工是来铺床的,端着看不出白色质地的床单被套,嚷着让开一点。三个人赶紧往里挪,女人挪到了98床床脚,男人移到朱凤清的床脚。女孩就地贴到后面的墙上。

  护工铺着床,不时侧过头打量着那三个人,掖床脚单时,她小声问女孩,“是你妈住院吗?”护工操着黄陂腔的普通话,大概被那女人听成问谁住院,那女人抢着说,“是我住院,我叫郭彩霞,他是我老公,她是我姨侄女,在学校当教师。”她用手依次指着男人和女孩。男人红着脸笑着叫停了她。

  女人的普通话方言更重,听过很多南腔北调的朱凤清,一时猜不出是哪里方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真是病人。

  100床尘埃落定。不,应该说盛装登场更为贴切。

  100床比她和98床更不像病人。

  朱凤清终于不是这病区最年轻最具活力的病人了,她乐了。现在,她可以潜下心来,心无旁骛地审视着面前身着盛装的人,像每次彩排或演出前那样。朱凤清是她家乡县文旅局文艺股的负责人,县里哪有舞台哪有红男绿女哪就有她的身影,舞台上的方言小品和小戏,不少出自她的手。职业使然,因此朱凤清看人,特别是看盛装的人,她的眼睛就像九齿耙。这会儿她的一对九齿耙悄悄地、不露声色地在郭彩霞夫妇身上扒拉着。郭因“冠心病待查”入院,与98床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哪料到自己被人扒拉。

  扒了几耙,朱凤清那擅长鸡蛋里挑骨头的眼睛便瞧出了问题。不是衣服有问题。衣服没得挑,面料高档,做工考究,入眼就知是大牌。那是什么问题?

  这时,男人从包里取出保温杯,摘下口罩,抿过两口递给老婆。郭彩霞接过来,把口罩摘下,挂在右耳上,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用手背擦擦嘴角,把保温杯还给男人。朱凤清终于看到了庐山真面目——两张脸虽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的尘埃,但依然周正、标致,可以想见当年金童玉女的胚子。她暗自笑了。她知道问题出哪了。打个比方,就像一些旅游景点,故意把雕塑的脸镂空,让游客的脸填上,扮一回古代英雄或美人。结果呢?自是不伦不类。二者太有违和感了。

  这两人给朱凤清的感觉便是如此。

  护工铺好了床,倚在床栏上端详着郭彩霞:“你不像来住院,像是来——”

  “来走秀。”朱凤清脱口而出。

  “对对,来走秀。”护工和朱凤清相视一笑。

  男人的脸红了,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又捂上口罩。郭彩霞则笑得花枝乱颤,挂在耳朵上的口罩飘落了也没察觉。笑过,耸耸肩说:“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哪会走秀。”她显然没品出“走秀”中蕴藏的意味深长,因而说完还特意把脸转向男人,让男人证实他们的确是两个地道的农民。可男人不接老婆的目光,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口罩,放在指间把玩。

  “鬼才信你们是农民。”护工撇撇嘴,嘟哝地走了。

  护工不信,朱凤清信。她家马先生现任老板,就是个地道的农民,高中没念完,便上工地提泥桶,不想竟提出来一个房地产大亨。随着省城房地产市场的饱和,大亨把业务向周边小城市拓展,这就给了仕途不济的马先生一个转型的机会。马先生这回来省城是公私兼顾,老板召见,顺道捎朱凤清来医院。

  “我们家真的在农村,他在县城做砌匠(泥瓦匠),我在县城陪读。”郭彩霞冲着护工的背影大声说,回转头,对朱凤清和98床解释,“我俩仨孩子,大的大学,小的才小学。”说这话,她一脸的骄傲和得意。

  一人养五个人,还大牌加身,厉害。马先生的收入翻倍后,我也不过是“秋水伊人”的常客。朱凤清想。她猜那男人是包工头、承包商之类的。猛然间,她找到违和感的源头——残留在郭彩霞两口子身上的泥土气息。他们不像马先生老板已从“小匠”跃进“大家”,他们尚在漫漫征途上上下求索,因此难免用力过猛,不就是看病住院嘛,搞得像要迎接国外元首似的,一身盛装,不伦不类。

  “你是哪里的?”98床问。她听郭彩霞的话很费劲,老要抠字眼问。

  “江西。”

  “那你属跨省治疗了?有医保没?” 98床问。

  “有,我们村里人都参加了农村合作医疗保险。但我上这里诊病比在我们当地贵,报销比例低,还不是他,”郭彩霞从行李箱上抬起头,指着男人对98床说,“我们县医院要我上大医院检查,他说要上就上国内一流医院,这不就来这儿了。”

  “你们都做核酸了吗?”

  “不做进得来吗?掏现钱,等七个小时,要不早住进来了。”

  98床还想问,一看管床医生们进来了,赶紧把大**在床上坐实了,转身对朱凤清做了个有钱的手势,朱凤清不置可否地笑笑。

  朱凤清见过不少建筑工地的小头目,张嘴就骂娘,得闲就钻理发店。郭彩霞男人大不一样,帅气,体面,还有点小腼腆,关键是对老婆真心实意的好。晚上,马先生接朱凤清去东湖吃清蒸武昌鱼。她一上车便夸郭男人怎么怎么好,还感慨“这种男人只怕快要绝迹了”。马先生当即沉了脸。晚饭不欢而散。

  2

  然而,一夜工夫,这个快要绝迹的好男人,在朱凤清心中变得粪土不如不说,还让她黯然神伤,这眼力,还好意思自诩阅人无数?

  原来,和马先生不欢而散后,朱凤清悻悻地回到病房。刚进门,郭彩霞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医生找过她。郭穿着睡衣靠在床头上,女孩趴在床尾刷手机,只从被窝里露出头。朱凤清眼睛盯着郭的睡衣,说去过医生那儿了。那睡衣,月白色,丝绸质地,看上去名贵。真是表里如一。郭伸手去拿床头柜的茶杯,朱凤清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臂,突然就看到了那男人。她不禁一怔,没想到这个点男人还在。还是那身黑色立领中山装,坐在壁柜与100床之间的狭长地带,面对床头柜,椅背上搭满了花花绿绿的物什(这些物什让朱凤清忽略了椅子上的男人)。床头柜和壁柜间的旮旯,竖着一把折叠椅。她知道那是陪护睡的床。不用说是女孩睡的。同是女人,有人被众星捧月,有人如路边草。朱凤清的心里一阵苦涩。男人扭脸冲她抿嘴一笑,她装作没看见似的拧过脸去。

  来到自己的床铺,98床从蓝色隔帘里探出头,似乎有话要对她讲,但斜了郭那边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放下帘子躺了回去。朱凤清心情不爽,也不想探究。她唰的拉开与100床的隔帘,换拖鞋,整理床铺,动静有点大,有撵人的意味。

  “撵人”是带着一点女人的醋意,但反过来,一个男人要让人“撵”,是不是本身也有点那个,毕竟病房不只有你的老婆,还有别人老婆。

  可帘子那边毫无动静。等了几分钟,扒开帘子,看到男人仍低着脑袋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朱凤清便来气了。她这岁数体内雌激素分泌开始减少,情绪不易控制,易怒。一怒,平日的斯文就没了。她阴着脸,冲过去,双手握拳,擂鼓一样把壁柜门擂得咚咚响。

  男人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太急,膝盖撞上了床头柜,脸红得像猪肝。郭彩霞在一旁心疼地嗔道,“你慢点啊急什么急。”朱凤清见不得两人的腻歪样,便撇过头,退到过道口。待男人和那把椅子从那个狭长角落全部撤离,她才走过去,打开自己的壁柜取物品。转动锁孔时,她又用余光瞥男人。男人在电视机前活络身体呢,看不出有要走的意思。

  血流上涌,周身烘热。但朱凤清到底是有修养的女人,即使处在女人的特殊阶段,仍顽强地保留着最后的理智。她抓起小面盆,把漱口杯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重重地往里扔,仿佛跟她有仇的是那些东西,然后砰地关上柜门,吼了一嗓子“关灯睡觉喽!”

  傻子都听得出来,这是驱逐令。

  郭彩霞连声应着,帘子那边乒乒乓乓地响了一通。十来分钟后,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灭了,病房安静了。男人该是走了吧。朱凤清想,她开始脱衣服。

  门上的透视窗,不遮光的窗帘,使得黑暗无法笼罩病房。裹着浴巾向卫生间走去的朱凤清,经过100床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啊!她差点叫出声。尽管光线暗淡,她一眼认出,躺在狭长角落里的陪护床上的是男人,那没被白色吞没的黑色立领中山装,像魔鬼的黑眼珠,猥琐地凝视着她。郭彩霞和她侄女一头一尾地睡在床上……

  这一夜,朱凤清是靠随身听,捱过了漫漫长夜。

  天大亮。看手机七点半,医生八点查房,朱凤清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98床空了,窗外丽日晴天。左边的帘子仍拉着,她随手撩拢了。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那男人,坐在过道的墙边,两脚分开,双手像做俯卧撑,拄在椅面上一撑一屈。男人前面,是仍在酣睡的女孩,大概终于蹬直了手脚,睡姿奔放不忍卒读……刚才,自己……

  又想起昨晚。朱凤清怒不可遏,这男人,这是男人吗?有这样的男人吗?连最起码的分寸感都没有,那华冠丽服里裹的竟是一堆粪土。

  郭彩霞就在这时,精神抖擞地从外面进来了。又换了一身,羊毛纤维料的小香风套裙。不知是刚捯饬的脸,像出笼的馒头光滑饱满,还是灰白蓝相间的菱形格纹,衬肤显白,郭今天穿出了一丁点的“高级感”。

  然而,就是这“高级感”,把朱凤清彻底点燃了。千不该万不该,郭不该在一个中年女文艺工作者烙了一晚上的饼,此时蓬头垢面最不堪的时候得瑟,何况这“不堪”的罪魁祸首是她男人。只见朱凤清怒发冲冠地从床上跳到地上,白皙的脸庞涨成紫红色,似乎一戳就要爆破,五官狰狞地挤成一团,手臂疯狂地挥舞着,歇斯底里的样子像是要吃人,“这是女病房,不是你家的自留地,请你男人离开,走!”

  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发怒起来,格外可怖。郭彩霞被吓到了。她像木桩一样杵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翕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末了,她红头涨颈地冲男人嚷道:“你出去遛遛呀,大清早的坐这里碍人眼球。”

  男人站起来,像晒蔫的叶子,蜷曲着身子往外走,消失在病房门口。

  “怎么了?”女孩睡眼惺忪地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没人答理她。

  仿佛大雨来临,整个白天,病房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好在大家是错峰检查,并不同时呆在病房。女孩忙忙碌碌,领着郭彩霞进进出出,男人倒像没事人似的,因早上被人轰过,病房不好意思坐了,改坐在病房外了,病房外放了一张加床,空着。朱凤清检查回来(她情绪恢复正常),看到男人坐在加床上望着窗外发呆的背影,不免有几分自责,但更多的是感觉怪怪的,这男人怎么这样?到底哪样?她却说不上来。

  晚上和马先生在外面吃养身粥,朱凤清谨记祸从口出,话少了,马先生倒是喋喋不休,说人这辈子真没劲,小时候没得吃,老了又不敢吃。说着说着,话题一转,“那个濒危动物呢?啥动向?”朱凤清半天才愣过神,马先生是在问那男人。

  于是她把昨晚到今天发生的简单说了。朱凤清是个凡事不往心里去的人,说到激烈处,她笑得咯咯的,像是在讲别人的好玩事。“这男人真是人性的复杂性的浓缩。”她最后总结道,又觉得自己的总结欠精炼,“站在你的角度,你觉得他是什么人?”她问马先生。

  “不是坏人,但也不是爷们。”马先生耸耸肩说。

  男人不是爷们。这话听来有点嚼头。

  加床上躺了个光脑门的大块头。进到病房,大灯熄了,98床睡了,郭彩霞开着床头小灯,和女孩各踞一头刷手机。男人没在。朱凤清留意了那个狭长角落,没有折叠椅。

  男人终于被她“轰”走了。

  见她回来,女孩少有地对她笑了笑,而郭彩霞视她为空气,眼皮都不抬下。人家还在生气。想想还得住两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僵着不好,朱凤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问郭你家那位呢?

  半天,郭彩霞才下巴朝门外方向一努:“去外头睡了。”

  “外头”好理解,自然是外面的宾馆了。朱凤清不理解的是,何不让女孩也睡外头去?姨侄女毕竟不是亲生女儿,这女孩跑出跑进的,很辛苦。关键是这一米宽的床,睡两个成人实在太挤。关键的关键,是多开一间房对他们实在不叫个事。

  次日起来,98床瞅了一个空,附在朱凤清耳边说:“你猜那男人昨晚睡哪?”

  “睡宾馆呗,专供病人家属住的宾馆,医院附近多的是,各种档次都有。”

  “人家连五十块钱一晚的折叠椅都嫌贵,还睡宾馆?”98床呲牙咧嘴的,“对面不是有楼梯吗?从楼梯走下去,走廊拐角处有一张空床,就睡那。”

  “怎么会?”朱凤清瞪大眼睛看着98床,然后摇了摇头,“人家不差这钱,你也看到两人穿戴,一身衣服抵得上你大半年工资。”

  “他们就是穿貂皮,我也瞧不上。”

  98床这两天依靠朱凤清的指点,顺利过关斩将,心存感恩,见对方没听懂她的话外音,就真心相待了:“你觉得那男人是赚大钱干大事的人?蔫头耷脑的,走路没声音,睡觉不打呼噜,说话就脸红,我就没听他讲过一句囫囵话。依我看是吃软饭的。昨晚,不是有意的,我听见100床伏在走廊窗台上跟人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说加钱也不做,以后都不做了。你说不做什么?”

  正嘀咕着,女孩拎着饭盒进来了,98床赶忙说:“走走,到一楼买早点去。”

  “这会儿电梯好难等,人太多。”女孩说,“我一般都是从楼梯走到下一层坐电梯,双数快。”

  这似乎是女孩第一次主动热情地跟她们搭话。但朱凤清今天做B超,得空腹。98床走后病房只剩下她和女孩,她在窗台到门口那宛如T台的过道上,来来**地踱着。

  “我以前也当过老师,教语文,和你算同行。”她对女孩说。

  “看得出来,老师身上都带书香味。”女孩俏皮地一笑,“我教数学。幸亏不是毕业班,不然——”女孩卷起一筷子热干面,往嘴里塞。

  “你小姨有你小姨父就够了,你看她,”朱凤清指着98床床铺,“人家那么大岁数,怕耽误儿子工作不让儿子请假,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我小姨他们没出过远门,最远是从村里到县城。”

  朱凤清惊讶地张大嘴,一转身,却看到男人站在门口往里张望。“进来呀。”她对男人说,把舌尖上的话咽回了。

  男人满脸通红,用手挠着后颈脖,迟疑了片刻,还是进来了。“你小姨呢?”他问女孩。女孩白了他一眼,“不是你俩一块去吃稀饭馒头吗?”

  “吃完她就不见了,哪去了?”男人急得原地转圈,

  朱凤清趁机在一旁窥视那男人。黑眼圈凸显,面容也显疲倦,是没睡好觉的样子。难道他昨晚真在楼下走廊过夜?不知是男人的委顿,还是98的悄悄话,也可能是衣服的委顿(起了褶皱),这套昂贵的黑色立领中山装,看上去不再那么气宇轩昂。

  “我下去做B超。”朱凤清嘟哝了一句,拿起单子往外走,走到门口,听到女孩不耐烦地说,“姨会回来的,你看好你自己就行。”态度和语气,仿佛在训斥不听话的学生。

  这男人真不像个爷们。

  但人家会赚钱。这才是硬道路。

  “咦,不对呀”,女孩说“小姨他们没出过远门”,“他们”当然包括她小姨父,那男人。就是说郭两口子从来没出过县城。小县城可没有那些大品牌,这点朱凤清很清楚。那么,他们的那些让工薪阶层望洋兴叹的大牌是怎么买的呢?

  电梯门开了。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朱凤清一眼看到郭彩霞,天蓝色羊毛薄开衫,呼之欲出的蝴蝶结,似乎要张开翅膀带着她翩翩飞翔。

  3

  朱凤清这天下午四点“背盒子”——手臂绑上袖带,把二十四小时动态监测心脏血压的仪器背在身上,看上去像电影《江姐》里的双枪老太婆背的盒子枪。她想背这个家伙不能洗澡,也不好出住院大楼,便让马先生中午接她去他住的“维也纳”酒店洗澡。回医院后,她先背盒子再回病房,满以为滑稽的样子会招来一番哄笑,趁此缓和与郭彩霞的紧张关系。然而,情况并非所愿。

  郭彩霞坐在床上,双臂抱膝,神情忧伤,像是哭过,冷眼瞧了瞧她的盒子,又垂下眼睑。女孩侧身坐在床上,一只手放在小姨膝盖上,似乎在抚慰。98床盘腿坐在床上,盯着她身上的家伙,却一声不吭。这可不是小老太太做派,她明天也要“背盒子”,按常理会缠着她问东问西。朱凤清疑惑不解地坐到自己的床铺上。

  怎么了这是?她用眼神问98床。她猜是郭两口子吵架了,不然,那一款宠妻男怎么会在老婆潸然泪下时不在身边呢。

  98床用手指指郭彩霞,又在自己胸前比划着。

  郭彩霞的心脏问题严重?不会吧,昨天查房时听见她主治医生说她是冠状动脉早期粥样硬化。自己的彩超提示“双侧颈动脉粥样斑块形成”,“早期”和“形成”差不多吧,皆有药可治,没到抹眼泪地步。

  “我肺部长了东西,要转外科做手术,医生说越快越好。”郭彩霞气嘟嘟地说,仿佛那“东西”是有人嫁祸于她。

  “你不是心脏问题吗?怎么跑到——”朱凤清糊涂了。

  “小姨在我们县医院检查,就说肺部有阴影,建议到大医院检查。下午外科医生来会诊过了,说肺部问题比心脏严重。”女孩补充道。

  “什么东西——要做手术——做什么手术?”因要跳过令人恐惧的字眼,朱凤清问得结结巴巴。

  “肯定是癌呗。”郭彩霞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抽烟不喝酒,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说着嘤嘤嗡嗡地哭了。

  “不是没确定吗?”女孩往小姨手里塞纸巾,“退一万步,就算是,也是早期,医生说了,腹腔镜手术,在胸口开一个小洞而已,这手术技术已很成熟。”

  “我这么瘦,特别讲究养生,还不是患高血压?疾病它不跟你讲理。来了,就听医生的,治。”

  “我吃的药可用箩筐装,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都六十的人了,这回又要搭桥,你放心好了,现在医疗技术先进得很,没事的。”

  朱凤清和98床以身说教,劝慰,开导,好不容易才让郭彩霞止住眼泪。停了一会儿,郭彩霞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喃喃自语:“那个手术,要花好多钱,做完那个,还得治心脏,钱花个没完没了。唉呀,不如死了算了,一死百了。”

  “不是还有医保吗?医保报不了的,你还有老公啊?”都这样了,这女人还在为钱担忧。朱凤清一急,声音有点大。她真想对郭彩霞说“你不花,到时有人替你花”,保准立竿见影。可她们没熟到那个份上,何况昨天还擦枪走火。她转而问女孩:“你小姨父呢?”

  “他呀,从上午医生找他谈话,到下午医生会诊,屁都没放一个。”提起男人,郭彩霞的泪水决堤似的往下淌。

  朱凤清明白了,郭的眼泪,不全因病。

  “小姨父不是什么都听你的吗?”女孩小声替男人分辨。

  “我都这样了,还听我的,他可是男人。”郭彩霞冲女孩吼道。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站在过道口上,两手插在裤兜里,歪靠在直角墙缝上。听到老婆的吼叫,那头像被抹了脖子的公鸡,软软地勾了下去。黑色立领中山装变得皱皱巴巴,散发出衰败的气息。这气息,让朱凤清惴惴不安,莫不是男人不想为郭彩霞花钱治病?女人啊,如果自己不会直立行走,靠男人装扮得再漂亮、体面,终究也是个跪着的奴隶。

  朱凤清朝98床使个眼色,98床心领神会,两人说下去吃饭,一前一后走出病房。电梯里,98床说起下午医生会诊的情景:“七八个医生站在床四周,坐在床上的郭彩霞吓傻了,呆呆地看这个望那个,像听不懂人话似的,医生走了半天,她才哭出声。她男人站在刚才的位置上,就像不关他什么事似的。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两个碌碡也压不出个屁来。后来医生找家属去办公室谈话,他非得要侄女一起去。回来后,要侄女告诉她姨病情,他自己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好像那脑袋不撑就会掉下来。多亏她侄女,那丫头贴心贴肺,伶牙俐齿——”

  一楼到了,98床歇了口,到两人买好饭,又唠叨开了,这回却换了种语气:“也难怪那男人不做声,难哪,手术能治好还好,如果转移了,呸呸呸,算我乱说,花了钱,到头来钱打水漂人财两空怎么办?三个孩子,没一个成年。”

  “总不能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老婆——”

  “那也是。”

  98床叹了一口气,说要到大楼外面透透气,拎着饭盒出去了。朱凤清去二楼,二楼全是做检查的,这会儿没人。刚踏上两级阶梯,忽听见有人喊阿姨,朝下一看,是那个女孩,于是站住等女孩。

  “你姨他们呢?”她看着仅提一盒饭的女孩问。

  “他们不吃,不管他们了。”女孩气乎乎地说。

  “饭还是要吃的。”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了,“你小姨那个事怎么说?”

  “没钱,说什么?”

  “没钱?你小姨没钱做手术?”朱凤清简直要惊掉下巴了,怎么可能?

  女孩没吱声。

  两人在心电图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来,女孩似乎饿了,打开盒盖就吃了起来。朱凤清用筷子在饭盒里拨来拨去,心里的谜团不解开,她毫无食欲。

  “你姨父不是包工头吗?怎么——”

  “你说我姨父是包工头?”女孩歪着脑袋吃惊地瞪着朱凤清,晶亮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哈哈大笑,嘴里的饭菜差点喷出来。

  “是我猜的,写小戏小品的,喜欢臆想。也不是凭空,你姨不是说他们是农民,说你姨父是砌匠吗?我就想——”朱凤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当阿姨讲笑话给你逗乐。”

  女孩笑够了,用手抹着胸口,微微喘着气。这时的女孩,像一朵绽开的山茶花,鲜艳欲滴。这才是青春的本色。朱凤清脱口说出一句:“你笑的样子真美。”

  “谢谢阿姨!”女孩低下了头,“我妈不在了,小姨就是我的妈。”

  一股怜爱之情涌上朱凤清心头,她把饭盒摊在膝盖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环住女孩肩膀。她伸出的是绑了袖带的胳膊,恰好袖带在鼓涨,鼓涨,再放空。女孩侧脸瞄着她的肘窝处,“我小姨也要做这个检查。”倏忽间,女孩像想起什么,“阿姨,你是不是被我小姨身上的‘玛丝菲尔’‘可可尼’带偏了?”

  朱凤清没听懂,怔怔地看着女孩。

  “就是他俩身上衣服的品牌,那是人家送的,不能说送,是人家穿小了,应该说施舍,感激……”女孩一急,鼻尖渗出了汗滴。

  朱凤清点点头,懂了。她也经常把不要的衣服,送给乡下亲戚。不过,与郭彩霞的没法比。

  女孩还想说什么,这时,手机响了,“你好,我是她家属,请讲。”女孩把饭盒放在椅子上,站起来,往回廊走,还没走到又折回,坐下,继续捧起饭盒,“是外科医生打来的电话,他一会儿去小姨病房。唉,去了又能怎样?”

  朱凤清叹了口气。两人默默地嚼着饭粒。

  “要是我小姨父真是什么包工头就好了。”女孩梦咕哝了一句,仰头望着天花板出神,突然腾地站起来,“这是不可能的。”她像跟人吵架似的,脸色绯红,胸脯一起一伏,“阿姨你知道我小姨为什么非要我跟她一起来吗?我小姨父不会上网,不会订票,连微信都不会玩,你不相信吧?”不等朱凤清接话,兀自往下说,“他也有会的,会砌墙,会贴地板砖,会垒土灶。还有,会疼老婆孩子。家丑不外扬,不说了回病房了。”女孩走到垃圾筒前,一古脑地把饭菜扔了进去,回头对朱凤清挥挥手,走了。

  朱凤清绑了袖带的胳膊又在鼓涨,鼓涨,她看着胳膊自言自语道,“自个儿血管的毛病都不知道,还琢磨别人,你这编剧,也只能糊弄乡村大舞台了。”

  4

  周五的查房,郭彩霞成了活教材,被里外三层地围着,层层叠叠的白大褂,像阳光下的雪山,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患者,女,40岁,农民,反复胸闷、气闭一年,加重两个月而入院……活动或劳累后诱发或加重,经休息可缓解,无头晕、乏力、无胸痛,无吸烟史……

  朱凤清侧耳旁听。突然有人拍她,是她的管床医生。阵容寒碜多了,一男两女。

  “下午拆下盒子,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年纪大的男医生亲切地说。朱凤清点点头。本来查房到这里就完了,朱凤清的血压实在是乏善可陈,但男医生大概受到隔壁感染,也把这里当成课堂,问**:“哪种动物天生就是高血压?”

  “……低剂量CT筛查发现右上肺1.7cm磨玻璃样结节影……”

  男医生不想为难**,自答:“长颈鹿。”他接着问:“长颈鹿的血压是人类的两三倍高,可它们为什么安然无恙?”这个有趣,朱凤清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医生,男医生却扑哧一笑:“这是今天的作业题,或许是你们的终身课题。”

  他们刚撤,又来了三位。98床的管床医生来了。今天都赶到一块儿了。其中的一个年轻医生,上来就通知家属明天上午谈话。听到“谈话”,98床神情突变,朱凤清知道98床是被郭彩霞的“谈话”吓着了,问:“是搭桥前的例行谈话吗?”年轻医生说是,98床这才长吁一口气。

  这边查房完了,那边公开课也完了,大部队散去,只站着郭彩霞的管床医生。

  “你们家属商量好了没有,那个手术做不做?”

  “考虑好了,不做。”

  “不是说过了吗?你那个是早期,治愈率很高,你老公呢?”

  “他一直在门口站着,”女孩跑到门口看了看,“这会儿不见了。”

  “你们再商量商量,下班前回复,我们好制定治疗方案。”

  医生撂下话,惋惜地走了。98床背盒子去了。女孩找小姨父去了。病房只有朱凤清和郭彩霞。如果不安慰一下,太不近人情。可说什么呢?那些心灵鸡汤就像恋人的情话,爱情在时,是人话,爱情走了,是骗人的鬼话。

  “女人真是菜籽命。”还是郭彩霞先开口。才一天工夫,她就像脱干水分的蔬菜粒,干巴巴的。朱凤清把身子挪到她的对面,最好的安慰莫过于听人诉说。

  “我黄花闺女那会儿,多少人上门提亲,我统统看不上,就喜欢他。我俩一个湾的,一起上学放学,他长得俊,我也不赖,老人们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可我妈不同意,说他家太穷。后来我妈拗不过我说你别后悔就行。我不后悔。我们结婚后,日子穷了点,但开心。他对我掏心掏肺的好,人家坐月子一个月,我坐月子一百天。本来我在县城中学旁租房子是做饭给自己家孩子吃,可来我家搭伙的有十来个,那些孩子喜欢我家的柴火饭,他垒的土灶。有一个家里特有钱,开好几家纺织厂,今年又到新疆买了一个厂,家里两个保姆,那孩子死活赖在我家……”

  突然手机响了。是单位工会主席来看望朱凤清,被核酸挡在楼外。她歉意地站起来,郭彩霞说没关系,说说话心里不堵得慌。走出病房,朱凤清的“臆想症”又发作了——那个有钱孩子的父母,为了讨好郭彩霞,时不时地拎些衣服过去,那些衣服已塞不进他们日益圆润的身子,扔了,也是扔了,不如做个人情。于是郭彩霞两口子大牌加身浓墨重彩地来到这座城市。

  一定是这样的。

  送走工会主席,朱凤清回到大厅。忽然,她发现站在一扇硕大的窗户边上打电话的男人很像那男人。她绕过去。真是他。一袭黑衣,面对窗外,正在跟谁打电话。看着男人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样子,朱凤清猜测男人在跟人借钱。这年代,借出去的是感情,收回来的是仇人,没人愿意为自己找仇人。她放慢步子。大厅嘈杂,男人面对窗外,说的又是方言,她隐约听到“新疆”“纺织厂”“先付一年工资”——莫不是男人准备投奔那个有钱孩子的父母,去新疆,哀求老板先预付一年工资。

  这个不像爷们的男人,这个对互联网一窍不通的男人,这个从未单独出过县城的男人,将只身远赴新疆?朱凤清只觉得胸腔被什么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感到胸口一阵阵的疼痛。

  毫无征兆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惊讶地望着朱凤清。蓦地,又转回去,继续点头哈腰。

  朱凤清坚定地站着,等待男人再次转过身来。

  终于,男人慢慢地转回来了。“医生和你侄女到处找你,快回病房!”她大声说。

  男人傻傻地看她。突然,鼻子嘴一歪,双手捂住脸,缓缓蹲到地上,呜呜哭了。

  朱凤清的心一沉,又是我臆想?

  “起来,你还是不是男人?哭能解决问题吗?”她一个箭步奔过去,试图拽起男人。

  “老板让我后天动身,那边急需人手。”男人躲开朱凤清,拧着哭腔说。

  “你没说老婆做手术,要缓几天吗?”

  嗷——男人像一只受伤的狼,仰天发出长长的一声嚎叫。

  这个窝囊废。朱凤清打开手机,命令马先生:明天房间不退,再订两晚。怎么也得让这个到处蹭睡的男人,长途跋涉前踏实地睡上一觉。

  出院前,朱凤清把工会主席送来的慰问金,塞到郭彩霞的枕头下,“早日康复,保持联系。”她对郭说。

  一年后,也就是2021年10月的一天,朱凤清微信收到郭彩霞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郭穿一件白底印花旗袍,笑出八颗大牙。男人白衬衣黑裤子,花领结,笑是笑,没露出一颗大牙。衣服一看就是淘宝货,但两人煞有介事地摆出模特的poss,站在门口两侧,身后的门楣上,横卧一牌匾,“彩霞小饭桌”。

  朱凤清笑得喘不上气,厨子穿成这样,还怎么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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