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如凄
任林举
将进十月,长白山上的草,早早地黄了。
穿过海水般碧蓝的天空和梦一般洁白的云帆,阳光温暖地播洒下来,将苍翠的针叶林带和赭红色苔原带之间的广大地域,涂抹成一片耀眼的金黄。零零落落的岳桦树因为脱尽了叶子而露出洁白的枝干,沿山坡逶迤铺展的秋草则如某种巨大动物的金色皮毛,在微风中熠熠闪光,一直延伸至远处那道隆起的高坎。
之于北方,这时节,已是入冬前最后一段好日子。在此期间,天空多半晴朗,无限明媚的阳光,常如世间最灿烂、最有感染力的微笑,一闪就会把人心融化。有了这样的照耀,似乎从此大可不必再忧虑或畏惧接踵而至的冬天了。这样一幅暖意融融的画卷,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诗意的、浪漫的或温馨的家园。只可惜,人并不具有动物们的本事,并不能真正在这柔软的深草里安居。尽管有些许的想往,也不过任由一只野性的小鸟,从灵魂的居所出发,掠过晴空,掠过树木,在那草丛中做短暂的停留,随即又飞去,终至无影无踪。想来,还是山间的獐狍野鹿、雉鸡、野兔、艾虎、黄鼬等真正与山相守的鸟兽们,比我们更懂得山的真意和种种好处,也更知道如何尽情地享受和珍稀一份自然的赐予。
其实,走在长白山的山脊之上,就已经就走在了天空之中。举头仰望,不染纤尘的穹顶已伸手可及,转腕之间,扯去那层柔滑如真丝般蓝色的天幕,似乎就可摘得藏于其后的那些银光闪闪的星星。再回首,遥看四野以及山下的房舍树木,已然一片苍茫,烟岚下,浑然一团,不过是一片失去了形态和质感的墨迹而已。
及至峰顶,揽蔚蓝、澄澈的天池水为镜以自照,却看不到自我的形象或形态。这时,对面的崖顶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白雪下赤色的岩壁鲜艳如花,而岩壁下的天池水却装着整整一个深不见底的蓝天。那么,我自己呢?或许因为山的托举,或许因为长久的凝神伫立,已然成为山的一部分。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和身世。在一片无涯无际的苍凉与寂寥中,我的思绪如天池水中自由下沉的一颗石子,穿过冰冷的岁月,一直沉入池底,沉至山的根基——
1200万年以前,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古老的长白山脉就已经在这片素有“苦寒”之名的北方大地上诞生了。在之后漫长的数千万年里,它以其间歇性的火山喷发,一次次地改变着自己的状态和高度。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那就是一座山的成长历程。一次次的涅槃,一次次的新生,其称谓从最初的不咸山变成了后来的太白山、长白山……其声名也由原来的无人知晓、名不见经传,到被载入千古名典《山海经》。至宋朝,长白山神已被“皇封”为“兴国灵应王”、“开国宏圣帝”;至大清,长白山更被大清皇帝康熙封为众山之尊、五岳之首,奉为神灵,并聚集当朝知名学者从水脉山源的视角得出一个风水学上的重要论证——“泰岳诸山从长白山来”。
然而,时至晚近,这座本应该名满天下的山系却仍不被世人所熟悉、所推崇。历尽了千“劫”、百“遭”之后,它仍旧是一座孤独的山、寂寞的山、境遇清冷的山。无人为其树碑立传,也少有人为其歌咏诗赋,以传美名、佳誉。偶来一游的过客们,又总是浮光掠影,来去匆匆,谈之唯唯,论之诺诺,一知半解的认识,只鳞片爪的领悟,终不能让一座真实的山在他们灵魂的底片上留下确切而深刻的印记。
忽而有风,从难以判断的方位轻轻拂过天池,原本晶莹如玉的湖面顿起一片波光粼粼的皱褶,蓝色的水体和洁白的云影遂如某种起了微澜的情感,久久不能平静,如悲,如欣,又如悲欣交集。难道说,这就是此山此刻传递给人们的情绪吗?
据传,在无法探知的暗处,长白山是与大海相通的。《长白山江岗志略》曾记:“天池,在长白山顶…群峰环抱,池高约二十里,故名为天池。土人云:“池水平日不见涨落,每至七日一潮,竞其与海水相呼吸……”如此说,这座大山的“心”就更加深奥而不可猜测了。或许,我们的眼,只能,也只配在事物的表象上往来穿梭。于是,当我凝立于天池之畔,便索性循着风隐去的方位放眼远眺。
目光所抵,正是天豁峰和龙门峰中间的宽大缺口。其间,有一水自天池湟湟然而出,曰通天河。通天河翻滚激荡,过天门纵身一跃,又化作飞沫流泉的长白瀑布。水,从跌倒处爬起,再上路,便顶起一条江的大名开始独自闯荡江湖,但从此却永远告别了母体。
原来,面积不足9平方公里的长白山天池,竟是地理上罕见的众河之源。从此处出发,有三条举世闻名的大江,分别沿三个不同方向展开了它们气势恢宏的叙事。
松花江向北,图们江向东,鸭绿江向西,一路收纳各种沟壑、石隙间的蛰伏之水,集万千条涓涓细流于一身,浩荡远去。也聚敛,也布施,直把面积达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以及林区外更广更大地域上的草木和农田滋养得昌茂葳蕤、生机盎然。
如果说,山以风光、景色为貌,以物类、涵养为品,那么长白山足可谓品貌俱佳之山,称其为大美,绝非虚夸之词。相反,倒是它现在的“名”与它拥有的“实”已经远远不相匹配了。我并不确定山知不知道或在不在乎命运这一说,但如果按照人的功利之心论山,长白山的确是一座运气不佳的山。因为所处偏远,因为所居高寒,它就永远摆脱不了被阻隔,被遮蔽的境遇和“遗世而独立”的渊薮。
一年365天,长白山有258天独自站立于冰雪之中。在漫长的冬天里,所有的鸟兽都从长白山的主峰上撤离下来,除了由山北转往山南觅食,偶尔路过的老鹰,天池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生物了,甚至连树上的叶子都纷纷离开,去了更加温暖安全的角落躲避风雪。平均8级以上的大风雪,经久不息地吹过十六峰的垭口,呼啸着在天池边上荡来荡去,无朋的大山,一半陷于冰封的大地,一半隐没于云雪相接的天空。于是,人迹罕至、冰冷寂寞便成为这个苍茫洁白的山脉和冰雕玉琢的山峰所处的常态。
古籍中曾有过很荒谬的记载:“长白山在冷山东南千余里……禽兽皆白。”这就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从古至今的长白山一直被人们所离弃,所误读,没有人知道这山的真相和本质,更没有人知道上天放一座山在这里到底有什么深意。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忽有一哨黑云从天池的西北角斜刺里杀出。先是如丝如缕,然后渐浓渐厚,而后,呈现出翻滚浩荡之势,不多一时,整个天池已经在彤云的覆盖之下,冷风中,已经有密密麻麻的雪糝凌厉而下。长白山,又开始进入另一季的云遮雾掩。
我们像逃避噩梦一样,从山顶仓惶向下“逃窜”。一直逃到山下,心绪仍裹在那团云雾中难以解脱。可是,回望山顶,虽然已被一层白雪严严覆盖,但那一袭醒目的晶莹剔透与上方宁和、蔚蓝的天空以及山下红黄间杂的秋叶却形成了妙不可言的相互映衬,显现出一派华美明丽、豁然开朗的景象。长白山的天,就这样说晴就晴个透彻!
后来,我们就邂逅了那条河,就是天池南那道最别致的小河——禿尾巴河。很难查考,出于什么原因或因了什么典故,当地的山民才为它取了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
午后的太阳在西边的树梢上缓缓地下沉着,暖色的夕照平射在周围树木的叶子上,使它们拥有了光的质感。于是,一切都变得通透起来,红的如火,黄的如金,也有一些树叶仍然青葱,则苍翠如玉。当阳光照在河水上的时候,从远处看则明亮刺目,仿佛河床里流淌的并不是水,而是一泓融化了的金子。走至近前,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河水清冽得如同无物或如液态的风,河底丰茂而浓密的水草在流水的“吹拂”下,俯仰自如,微微地泛起绿色的波浪。天空和岸边树木的颜色倒映进来,在水流中轻轻摇荡,恍如多彩的梦幻……这一湾明媚的秋水,不知道从哪里缘起,又将在哪里终结,但它却在我的心里激起了无边无际的喜悦。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觉到已经窥见了长白山那华贵、美好的精魂。
我决定在长白山下的客舍里住下来,用长白山的温泉水洗濯我那被世俗之风吹得冰冷且落满灰尘的胸怀。
这一夜,我睡在了山的怀抱之中,仿佛在温热中“液化”并与山融为一体。
睡梦里,只觉得体内有温热的液体在不停地激荡、奔涌,却无法分辨那是炽热的涌泉,是沸腾的岩浆,还是自己流淌不息的血。但有一点,似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与山之间竟然融合得难分彼此。所谓灵魂,似乎已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缠绕在一处,能够同忧同喜;所谓的心怀,也突然被某种力量扩大,大如一个庞大的山系。
如此,不管冬天的脚步有多么沉重,也不管那脚步已经逼迫到哪里,都不会打扰到我甜美的睡眠。山一觉醒来的那个清晨,已经是我们的另一个春天。
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