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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林举:轮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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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5 20:5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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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轮  回
  任林举


  当人遇到了山,山遇到了竹,竹遇到了人,命运之门便吱呀呀开启。

  十岁的阿旺伯提着一把斫竹刀上山斫竹的时候,历史上的那场大灾难已经过去整整千年。他并不知道宋乾道二年八月十七日这里发生过什么。关于这场灾难,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突降大风暴、大海溢,沿海诸县,浮尸蔽川,存者十一……传檄福建……移民补籍……”对此,阿旺伯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他只知道自己的祖山在闽地南屏。

  “人生如梦!”父亲曾不止一次发出过的长叹,对于十岁的阿旺伯来说,也是似懂非懂,莫名其妙。既然如梦,好多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晰干嘛呢?学会斫竹、造纸、讨生活就够了,管它是梦非梦!

  阿旺伯模仿着父辈的样子,在竹丛间敲来敲去,像是在轻轻敲叩着邻家的门,也像沿途随意和竹子们打着招呼,其实,他是在挑选中意的竹子。显然,和父辈相比,他的动作还很笨拙,远不够娴熟和老到。

  竹叫水竹。一丛丛、一墩墩铺满了泽雅的山岗。就像这里的山民一样,只要有一个人在这山里站稳了脚跟,就会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密密麻麻地生出一个家族;只要有一个家族的繁衍生息,年深月久就会长出一个或一些村庄。水竹的繁殖方式很独特,它们和散生竹不同,没有横行地下的竹鞭,而是靠老竹秆基部周边的芽萌发成竹笋,长出新杆。这样一来,每一个竹子的家庭成员之间就显出异乎寻常的“团结”和亲密,比肩而生,相拥相护,牵筋带骨。这是一种表面淡泊、骨子里深情的植物。只要敲到一棵竹子,整簇竹子连枝带叶都会跟着发出簌簌的回应,而一旦一杆竹被伐,它们就会跟着剧烈颤抖,仿佛承受着同样的疼痛。

  北纬27°,已经是水竹生长的最北限,再北,便将如此地不幸的古人一样,在另一种低温的“大海溢”里“浮尸蔽川”。本来,它们的祖籍也是在更加温暖湿润的南方,可不知为什么会在这生死界限的边缘大面积聚集,生得漫山遍野,仿佛某种大规模迁徙途中汪汪洋洋的滞留。难道,这也是缘于命运的驱赶和安排吗?

  很难想象,当初为“补籍”而来的闽南先民们筚路蓝缕,一路北上,内心充塞着怎样的迷惘。“大海溢”撤退之后,遍地废墟、满目疮痍,空荡荡的山水间,去哪里寻找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给这些背井离乡,魂无所依的人们一个支撑或搀扶?困苦、凄惶之中,正是这漫山遍野的水竹迎接、拥抱了他们。虽然水竹在风中摇曳无言,但人们熟识这原乡的“故知”,也懂得水竹们的物性,深知它们能给予自己怎样的支撑和许诺。这是一次奇妙的相遇,也是人与竹之间一段难以了断的缘分。望着漫山的水竹,和竹林间淙淙的流水,人们开始欢呼雀跃。那一刻,命运之神伸出了无形之手,又一次悄悄将人与竹捆绑在一起。人看竹,是清晰的过往;竹看人,是模糊的未来。人们满怀欣喜地安顿下来,营建家园,筑路修渠,在小溪边建水碓、纸槽……重操古法造纸旧业。

  古法造纸的技艺传到阿旺伯的手上是第多少代,很少有人能够说清了。只有这技艺和与技艺有关的程序,像是编进了泽雅人的基因图谱,代代相传,以至于后生们从记事起,就知道一张屏纸的来龙去脉。在泽雅,虽然人人都知道竹子有很多用场,比如说,竹笋可吃,竹筷可用,竹笠可戴,竹鞋可穿,竹床可睡,竹椅可坐……当然,也可以做笛、做箫,吹奏出美妙的天籁之音,但世世代代的泽雅人只愿将一个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使命寄托于水竹——造纸。因为纸不但可以兑换成人们口中食、身上衣,而且还是一双飞翔的翅膀,能够承载着他们的梦想,超越那沉重、粗糙的生活。

  “嫩箨香苞初出林,五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世间有无数爱竹、懂竹的人,甚至也不乏李商隐这样的名人高士,但谁又能比泽雅人懂竹懂得更透彻,爱竹爱得更深沉呢? “竹是咱泽雅人的命根子啊!”不爱竹、不惜竹,就等于不爱、不惜自己的命,所以阿旺伯从小就懂得爱竹、惜竹的道理,春不忍挖嫩笋,秋不忍伐老秆。然而,阿旺伯从小也晓得,人有人的命,竹有竹的命,人要想把日子过得好,就要做一个出色的斫竹人,善砍,善伐。但砍砍伐伐之间,斫竹人却不知竹丛中也有一柄无形的刀伸出,在头上挥舞,正一节节削去自己的生命;或者,有“不操自直”的无形箭簇,回敬过来,在自己的体内留下一孔孔无痛的内伤。人一朝入了屏纸道,就注定为蓄竹、伐竹、运竹、弄竹而终生劳碌,不得停歇。生生不息的竹子呀,世世代代的斫竹人,像天生的一对冤家彼此伤害,又像天生的一对恩人彼此成全,在相生相克的命运里相互纠缠,相互陪伴。

  十岁的阿旺伯上山伐回第一趟水竹时,还不懂什么叫命运,也不知道自己和水竹之间即将展开一场横跨一生的故事,但命运本身已经开始了它不可更改的运转和毋庸置疑的叙事——一切都将从春天开始,一切也将在春天结束。

  就这样,春雷响起,久旱的山间落下了第一场春雨。

  雨滴是一个神秘的指令,只有它们才能深入泥土把那些掩耳沉睡的生命唤醒。受到雨水的诱惑,一棵棵懵懵懂懂的水竹还未及醒“透”,便匆匆破土而出,开始沿着与大地垂直的方向在春天里“奔跑”。只是它们现在还太稚嫩,没有经过足够风吹日晒的生命,因为纤维没成、水气太重,还不中用。是的,一定要等到两到三年,但不能超过三年,三年以上的水竹就已经太老了,也会不中用。等它们血气方刚、筋强骨壮,体内的纤维长度长足两毫米时,才会有像阿旺伯这样的斫竹人拎一把竹刀找上门来。

  一丛水竹在风中摇曳,是一个成员复杂有老、有少、有强、有弱的家族,斫竹人总是要经过一番认真的盘查和遴选,才能选出那几杆最中意的竹,手起刀落将它们斫走。

  斫,并不是杀,只是让竹换一个地方活着,换一种方式生存。从此后,它们将随斫竹人远走他乡。刀光一闪,竹与故土的联系便被瞬间切断,一缕清气从它们离开的地方升上来,那是一缕永难慰藉的乡愁。

  新斫的竹,是刚刚落发出家的细妹,水水嫩嫩的身子、清清爽爽的眉眼,却偏偏要走一程世间最惨、最烈、最痛的苦修之路。和水竹一样命苦的斫竹人,天生一副好心肠,舍不得让水竹一出家门就被丢进炼狱一般的程序,便把竹子轻轻放在自己的肩上,软着、暖着、心疼着,顺着水竹的心思和情绪稳步走回自己的作坊。柔软的竹稍在斫竹人的肩上,一步一弯一顿首,那是竹在向故土拜别,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此去无归矣!

  紧跟着斫竹人一起下山的,还有山间的溪水。斫竹人扛着水竹在明处走,蹑手蹑脚的溪水在暗处流。水在草木的掩映之下,只有隐约的淙淙之声,却不露踪影,仿佛在实施一个不可告人的预谋。但对于那些离根离土的水竹来说,一切都已经不构成秘密,只是心照不宣罢了。水竹喜水,无水不生。但水竹也畏水,没有水,也许就没有水竹未来的遭遇。一路的流水声,对水竹来说,仿佛咒语,仿佛一种神秘的暗示或晓谕: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规避,但除却命运,斫竹人、竹和流水都有注定的去处和归宿,都要各领天命!

  当水突然从村头的溪口一跃而出,则像极了古代袭城的神秘士兵,迅捷地流过石砌的渠,穿过人行的路,一步紧似一步地向低地集结。水渠从茂密的竹丛中伸出之后,就再也没有打过一个弯,径直伸向了岁月的深处,连接着两千前古人惯用的一种机械装置——水碓。众水如潮,待行至水碓的闸口前,已成飞奔、汹涌和咆哮之势,巨大的冲击之力足以让一切挡在前路的障碍发抖。

  闸门是开放的,水便直接扑向了水轮的板叶。巨大的喧嚣和撞击之声,被转化成水轮的旋转;紧接着,水轮的旋转又被“碓杆”转化成石杵的连续起落;石杵的夯击之声不断,咚、咚、咚,像催命的战鼓,像不息的春雷,把令人兴奋也令人不安的震颤,传向天空,传向大地,也传向满怀期待的人心和连绵不断的日子。

  在一片轰鸣之中,不可计数的水竹将在水的推力下化为齑粉;在一片轰鸣声中,水随着水轮跌落、消散……而远山又响起了细碎、轻柔的窸窸窣窣,那是雨打竹叶的声音。穿越隐秘的时空,水的来生又在雨水中拉开重演的序幕。而来生,水依然要用一生的心血滋养山上的竹,也依然要乘坐时间的滑梯重返水碓,尽一生的力气推转一只命运之轮,亲自捣碎自己滋养出的水竹。

  “刷”,这是阿旺伯按照老辈人的传承为水竹备下的名号。不破不立。自打从斫竹人肩头滑落的那一刻起,水竹们原有的一切都将被一一破掉。不但破掉,它们还要经历交臂、历指、水煮、汽蒸、千锤百炼、粉身碎骨等等一切惨绝人寰的历练。竹当然已不能再叫竹,那么娟秀的名字会让人想入非非,而不敢触碰;竹也不能再保持原有的身段和品貌,要破相、破身、破圆满。光溜溜、水润润的一杆秀竹,要完成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沉重使命,首先得让物质性的存在变得残破、丑陋、低微如不堪的尘土。那么多穷苦的山民在指望着它们活命呢!竹坚忍无声,只能咬紧牙关舍去那段“虚心、有节”之身,一任那班粗陋器具的鲁莽杀伐——被斧、锯截断,被重物锤裂,被烈日晒干,被粗麻捆扎,而后,便成为一捆捆地地道道的“刷”。

  既然已经叫“刷”,就要按照“刷”的运道继续运行下去——

  现在,“刷”要面对另一种形式的水。从山间竹根渗出的水,要以其绵长和柔韧与山石的坚硬或与牡蛎的锋利联手,成为石灰水或蛎灰水。刚刚捆成的“刷”,正是要投入充满了石灰或蛎灰水的腌塘,经受长久的浸沤。

  方方正正的腌塘就那么一个挨着一个从纸坊排向远处,两两腌塘间只隔了一个窄窄的石埂。每年的夏秋之间,阿旺伯都要在这些石埂上走来走去,至今已经走过了多少年多少趟,自己也记不清了。日子连着日子,季节连着季节,腌塘连着腌塘,记忆连着记忆,跟海一样,浩瀚无边。所以阿旺伯每一次走在石埂上都有一些眩晕的感觉。阿旺伯从小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山坳,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在他的感觉里,自家的这片腌塘就是一片总也挨不到岸的海,而蛎灰水中隐约可见的“刷”则像一片片竹筏或小舟。实际上,这只是他的一种错觉或幻像,他隐约感觉到的另一片海,是无形的,也是永远也看不见的,它隐在这些腌塘的“背面”。只有在那另一片海中,这些由竹而化的“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舟”。

  夏日里,骄阳如火,从天空泼下来熊熊烈焰,与腌塘里发烧的蛎灰合力,对堆满腌塘的“刷”进行着严酷的“考验”。金黄的蛎灰水会不断发出“哧哧”的响声,升腾的烟雾夹裹着呛人的气味,带来了塘底的信息:那些曾经嫩绿的竹已经被 “杀青”,最后一缕生命的迹象已然消失。为了让“刷”在水中均匀、充分软化,人们特意设置了一道“翻塘”的工序,每隔半个月要翻动一次“腌塘”里的“刷”。

  早些年,阿旺伯会在艳阳下脱掉全身的衣服,只留一件遮羞的裤衩,浑身涂满菜籽油,下到“腌塘”里翻“刷”。尽管如此小心防范,“翻塘”人的腿上还是被无孔不入的蛎灰水咬出了累累的伤疤。而“刷”们则必须在这种凶恶的噬咬中,一天天忍耐下去,但等秋天一到,塘水从金黄变成暗褐,阿旺伯的腿上脱去了三层皮,竹子们便可宣告完成了由竹而“刷”的全部“功课”,炼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渣滓”,皮肉、木素和果胶尽绝,只剩下柔软而坚韧的筋骨和干净的灵魂。

  咚、咚、咚,当沉雷一样的轰鸣再一次从水碓旁不断响起,已经是初冬时节。“雷”声里,并不是一杆杆新竹冲破泥土脱颖而出;而是一捆捆“刷”在石杵的锤捣下变成了泥土一样的“刷绒”。这些看起来像云朵、棉絮一样的“刷绒”,就是“泽雅屏纸”最基本的原料。它们既是一种纸张的筋骨和皮肤,也是这些纸张的魂魄。

  至此,如七十二劫的“七十二道工序”已经大部分完成,历经数月的艰难孕育,终于临近“分娩”时刻。之后,再经过“踏刷”、“烹槽”、“撩纸”、“压纸”等一系列工序,一“张”纸就宣告正式诞生。新造出的纸柔韧绵软、色泽金黄,高贵而低调,形平而质优,虽仍怀有一棵“竹”心,却不再有人能够辨认出它们的身世,想象不到它们就来自这山中的泥土和青翠的水竹之家。

  捡一个日暖、无风的好天气,阿旺伯要和村里的纸农们一起把这些新纸运到山上去晾晒——一张张、一沓沓铺开,亮闪闪、金灿灿,排满泽雅的山岗,本来翠绿的竹山一日间就变成了金色的“纸山”。宛如一场宏大、隆重的告别仪式,新纸们最后一次贴近这山、这泥土。当它们把体内最后一缕水气、最后一丝念想都归还给这片家山故土之时,“身”与“心”就会变得如魂魄般轻盈,可以跨越年代和地域之界,飞往遥远的时空——天之南、地之北、国之内、海之外,而历经或跨越的时光当无从查考。

  突然,有一阵出其不意的风从竹林里蹿出,当地的纸农们称其为“鬼风”,“叼”起一张没有压住的纸就飞上了天空,飘飘摇摇,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直至无影无踪这张特立独行的纸已经在所有屏纸的未来之路上先行一步。

  阿旺伯从青竹一样的年纪入行,一年年陪着那些水竹辗转于竹山和纸坊之间,不停地斫,不停地沤,不停地捣,不停地撩,不停地晒,也不停地卖,终于在70岁那年突然就走不动了,感觉自己的生命已被掏空。皱褶的皮肤像一块没有附着力的竹皮,即将从肌体上剥落;软弱的骨头像沤过了头的“刷”片,失去了钙质和纤维,支撑不起任何重量;筋肉如泥,神思涣散,血流也在一点点缓慢和冷却下来……

  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阿旺伯手抚一案屏纸,终于悟透了自己的平生。原来,一生竟然被水竹所误,生命里的那些血气和力量一开始就已经被命运之刀砍伐,之后便陪着那些水竹一点点被沤烂、剥离、捣碎、分解、散发到无际无涯的时空……如今,他已是一捆捣不出绒也戳不起来的废“刷”。

  阿旺伯走的时候,儿子选了一担最好的屏纸做冥币,为父亲送行。

  那日,正好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南屏纸,冥间钞,红火青烟绕天烧。”不但阿旺伯家的屏纸在燃烧,天下所有的屏纸都在燃烧。猎猎火焰将屏纸化为灰烬和向上升腾的烟气,竹的魂和人的魂终于双双超脱了那张符咒般的黄表纸,升了上去,与天空里的云汇合。云与烟,水与火,在九天之上握手言和,相拥相携;随风而去之后,已不知所往,不知所归。

  清明一过,泽雅的山上突降一场豪情万丈的春雨。新雨后,又一茬新竹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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