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元明：我见江山多妩媚

赵日超

　　我见江山多妩媚
　　蒋元明

　　引言：《人民日报》社所办的《金台通讯》在新中国诞辰七十五周前夕，约请几位与新中国同龄的报人写点文字，故有感谢而发。

　　回望故乡，那一年的一天，外婆来了，提了大包东西。她是小脚，走了十多里路。我欢喜地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高兴得蹦跳。

　　我一岁就被送到外婆家。到七岁时，外婆把我叫到跟前，把一个煮鸡蛋放在我手上，说你该回去了，要好好上学读书，长大了好有出息。说着扯起衣襟擦拭眼晴，我也掉泪了。

　　外婆这次来特别高兴。她拿出一双小布鞋递给我，让我试试。我很吃惊，从小到大，我都是赤脚小仙，哪穿过鞋呀。别说是我，那时上小学初中的，光脚丫子多的是。

　　母亲走过来，面带喜色说，你快满十岁了，这是外婆特地给你做的！我一听，就把鞋紧紧抱在胸前。

　　十岁，古时候称“幼学”，是童年向少年过渡，意味着长大了。后来，从广播里听到“隆重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我才意识到自己与新中国同岁！

　　第二年，国家进入三年困难时期。教室窗外的包谷刚扬花就**了，颗粒无收。

　　班上的同学有的陆续不来上学了。有一天放学，一个男生向班主任刘思才老师告别，说他明天不来学校了，要在家里种菜。刘老师一把抓住他的书包，男生手一松，拔腿就跑。刘老师拿着书包直叹气。

　　我上学的路只有几里，平时一溜烟就跑到了，现在走一段就得坐下歇一歇。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一查，从脚背到腿全浮肿了。政府临时在村里设了间病房，将大队几个老头和我安排在那里，每人每天一斤米，米柜子就放在房间里，派专人为我们做饭。一个月后，我的腿脚消肿，也有了力气。我要求走，老爷爷们都劝我再住一段时间，说出去就没有这么多饭吃了。我说老师和同学都等着我上学呢。

　　回到学校，刘老师见到我大吃一惊：“你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原委，他很激动：“真是个好学生！”

　　我走进教室，只见稀稀拉拉没多少人了。不久，我们丁班被撤销，学生分别插入甲、乙、丙三个班。我分到丙班，毕业后考上了重庆市第48中学。

　　一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相连的，那可不是一句空话。

　　1969年，我拿着一张油印的高中毕业证书回乡应征入伍。一火车把我们拉到了青海，其中三十个兵分到第二野战医院。新兵训练一开始，东北珍宝岛就打起来了，还有坦克大炮。苏修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形势紧张，训练也有了动力。

　　新兵训练结束，我被分到战士灶炊事班。

　　不久，上边通知我去西安学习。到西安才知道是参加英雄事迹报告团的，共十四人，驻青海西宁的青藏兵战部去了三人，我们二院归兵站部代管，所以也被抽调一人。

　　听报告、看材料，写讲稿，上台试讲，领导要求我们在国庆节前完成培训任务。英雄是和我同年入伍的新战士，名叫赵兴龙。他没有战死沙场，而是为了救老百姓的孩子牺牲了， 如同抗美援朝时救朝鲜落水儿童牺牲的志愿军战士罗盛教一样。部队给他追记一等功。


　　前排左一为蒋元明

　　培训结束后回医院待命。当时炊事班除了做饭，还要养猪、种菜。养猪场的围墙坏了，需要修补。医院后山坡上有一排废弃的窑洞，是用砖砌成的。

　　一天下午，我们决定去拆旧窑洞，选好了靠路边的第一间，只要把顶上的砖敲下来就够了。我们全班五六个人都上了窑顶，窑顶呈弓形，大家以为，只要从中间砸开一条缝，顶就会垮下来。等砸到最后几块砖时就费劲了，砖头咬得很紧。

　　为了安全，班长叫其他战士都撤下去，只留他和我在窑顶。我俩使劲拿铁锹往下戳。最后一两块砖被戳掉了，瞬间我觉得脚下一空，从窑顶坠落下来，一腿弯，一腿跪，两手撑地，只见两边的墙往下压。我一个弹射冲出洞口，只听后边轰隆隆一阵巨响。待我急转身一看，十几间窑洞倾刻倒塌，滚滚黄烟冲天而起。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班长完了！便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过了好一阵，我们才听见好似从地球深处传来的微弱**。大家手忙脚乱地把班长从砖堆下扒出来。他已浑身是伤，满脸是血，奄奄一息。我们迅速将他背回医院抢救。

　　要不是班长让其它战友撤下来，可能炊事班已“全军覆没”。正当我惊魂未定，通知下来，让我当晚去汽车76团作英雄事迹报告。

　　汽灯高挂，几百名战士持枪坐在操场上。我上了讲台，不能不紧张。但想到刚从死亡线上逃出来，还怕什么?所以很快就平静了。不知为什么，我讲着讲着，脑子里在赵兴龙事迹和今天惊心动魄的场面中来回切换，完全忘了是在作报告。讲到英雄牺牲时，想到了血肉模糊、生死未卜的班长，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待讲完后，过了好一会儿，全场才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在夜空中回荡。

　　青藏兵战部参加培训的三名同志，兵分两路，到各部队去宣讲。以汽车76团的一九**年入伍的老郑为一路，西行，沿千里青藏线挺进；兵战部王干事领着我和325医院一名一九六八年入伍的女兵小张为一路，东进，去乐都、民和，进甘肃。

　　我们每天不是在路上就是在报告现场，不论是刮风下雨、大雪纷飞都挡不住我们的行程。印象最深的是去甘肃天祝县打柴沟的4815部队十一连。正赶上下大雪，一片白茫茫，好一派林海雪原，根本看不到路。营部派一名干部带路，我和身材高大的王干事深一脚浅一脚，有时还得手脚并用，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越过一条又一条沟，终于在大山深处看到一顶顶帐篷。那些为了国防备战在大山里施工的官兵，大都一两年没下过山，有的在施工中受伤，甚至还会有牺牲。他们见到我们就象遇到亲人，脸上露出惊喜。我们说代表兵站部党委、首长看望你们来了，他们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地鼓掌！

　　1969年的祖国，面临苏修、美帝两个超级大国的夹击，还受到核威胁，经历了严峻的考验。

　　这一年，我20岁，因为穿上军装，跋山涉水，历经艰苦，面临过生死，已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白面书生。


　　1971年9月奉命调北京

　　当天命之年，我有幸重回军营。

　　一天，《人民日报》副刊编辑王玉芳告诉我，《空军报》张聿温大校想请我去阅兵场看看。玉芳是从空政文工团转业到报社的，张聿温是副刊的作者。我是文艺部副主任，分管副刊，也就答应了。

　　阅兵部队驻扎在北京沙河机场。空降兵方队的队长是一名少将副军长，壮实，干练。他陪同我们参观帐篷军营，住区、文化娱乐区、伙房，还有小花园，样样齐全，干干净净，还挺漂亮。他们还特地让我看看他们的墙报，诗文和配图都有水平。

　　不知不觉来到大道旁，见左边有一个方队正朝我们走来，威武雄壮。少将小声对我说：“一会队伍过来，你和他们打个招呼。”我忙问：“打什么招呼?”他说：“你就说‘同志们好’，他们回答后，你再说‘同志们辛苦啦！’”我一听，这不是邓小平在天安广场阅兵时打的“招呼”吗?一下就紧张起来。可少将和其他人都后退几步，就我一个人站在前边。好在我已不年轻，也经历过一些场面，何况又是自己的队伍，很快就平静下来，用欣赏的目光望着前进的队伍。当队伍行进到面前，传出一声：“敬礼！”手握钢枪的士兵齐刷刷地向右转头，行注目礼。我马上提高声音：“同志们好！”并举手敬礼。战士们齐声高喊：“首-长-好！”过一会，我再次提高声音：“同志们辛苦了！”“为-人-民-服- 务！”声音十分响亮！

　　这场临时演练，让我找回了当兵的感觉！

　　当队伍回到训练场，少将领着我们去与方队合影。我望着那些个头几乎一般高、年轻英俊的士兵，心中充满了自豪：有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才能有一个强大的国家！

　　几天后，人民日报副刊发了空降兵方队威武雄壮的照片！


　　左五为蒋元明 ，左四为王玉芳

　　“一门两丞相，九代八太师”，福建莆田民族英雄陈文龙故里，已成热土。陈文龙的先祖陈俊卿是南宋抗金名将。陈文龙高中状元，官拜丞相，最后退守家乡，散尽家财，组织子弟兵坚持抗战，最后城破被俘，押往杭州，在祭拜岳飞时悲愤万分，气绝身亡。他的绝命诗“一门百指沦胥尽，惟有丹衷天地知”，与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样，名垂千古。

　　2019年，全国各地杂文学会第33届联系席会，选择在莆田召开，其中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有一位富有家国情怀的陈文龙。会议期间，我们专门安排了到陈文龙故里参观走访，许多会议代表写了诗文，后汇集成书《千秋节义陈文龙》，我不仅写了文章，还为该书作序。


　　蒋元明（前排左四）主持莆田会议


　　《千秋节义陈文龙》一书


　　为《千秋节义陈文龙》作序

　　“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精神的核心，就是家国情怀。我在联席会上强调，做一个新时代的杂文作家，有了家国情怀，才能写好杂文。“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而不会是水。

　　会议期间，我们还登了一次山。待到高处，放眼望去，满目青山，如诗如画。“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青山如此，江山不也如是吗?

　　2024年8月22日

　　（ 载2024年第9期《金台通讯》）

　　蒋元明：北京市杂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全国各地杂文学会联席会组委会会长。曾任《人民日报》副刊主编、文艺部副主任、高级编辑、报社专家组成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了《嫩姜集》《怪味品书》《曹兵到底多少万》《人生有缘》《人生似远游》等20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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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真实、自然、生动、亲切、感人！赤脚、饥饿、浮肿，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蒋会长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对苦难和辉煌印象更加深刻！[微笑][强][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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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热的军营里炼就崇高的理想品质，因而“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而不会是水。真正的杂文人血是热的，寒冬季节也不会结冰，为激浊扬清、革故鼎新而奔腾。[抱拳][抱拳][爱心][爱心][玫瑰][玫瑰][太阳][太阳]（牧野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