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建东：岔溪河之恋

赵日超

岔溪河之恋

　　成建东

　　岔河溪畔望幽流，

　　柳暗花明上仙舻。

　　芦苇叶丛千影境，

　　清风引月入蒲湖。

　　不知何时，这首诗流传下来。我家门前有条名为岔溪河的小溪，它是京杭大运河的分岔河。夏夜，我常拿出竹笛，吹奏溪月夜色的晚歌。

　　今晚月光格外明亮，石板桥上只有我一人。圆月爬上树梢，桥下流水脉脉，似藏水宫传说。远处垂柳如女人洗过的发丝飘摇；近处老树形态各异，或歪或斜，或左顾右盼，或低声细语。

　　桥下忽然划过几只小船，桨声盖过笛音，我停下。水面平静后，我又吹起笛歌。这时，桥南树林走出一个穿荷花纱裙的女子，她脸圆圆的，头发散漫细长，手持木梳。月光下，她明亮的眼睛如秋水，定定注视着我，让我踧踖不安。她冲我浅笑，一缕荷香拂过，我有些心醉神迷。她问：“你是胡阿霞的表弟吧？早听说你吹得一手好笛子，今晚闻君笛子音，如听仙乐耳暂明。”我未问其名，她便将木梳插在发间，拿起笛子吹了一首不知名的歌。她吹笛的姿势优美，微风撩动她的发丝和衣裙，笛韵细软绵长，似流向远方，又似流入梦里。我说：“这不像是人间的音乐啊？”她吃吃笑了。她的单纯与可爱，让我想起在表姐阿霞家曾有一面之缘，当时她的美丽吸引了我，我多看了几眼，却未说话。我问过阿霞姐她的情况，阿霞姐支支吾吾。后来我暗暗思恋，却无头绪。想不到在这盛夏夜晚，能与她不期而遇，真似慕想中的浪漫。

　　她收住笑，专注地看着我的笛子说：“假如你想听更美妙的音乐，就请上我的船，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去吗？”她羞涩而沉静，我读懂她的期盼。幸福之感袭来，我决定前往。她引我到桥南码头，上了她的船。

　　她的船如一片树叶，两头尖尖，中间有弧形顶，可撑起可放下。船后蹲着一个黑瘦艄公，抱着酒葫芦喝酒。我们上船后，他坐到位置，目视东方，划起桨，船启动。

　　小舟顺流而下，两岸树木、草、芦苇向后倒去。微风吹散她长长的发丝，有几缕落在我肩上，仿佛她纤细的手扶着我的肩膀，我已感受她的温情。她低眉娓娓道来，她叫何小漫，与阿霞两家原是世交，都养鸬鹚，一直有往来。

　　我们过了三座石桥，望见华灯映水、人影重重的施河街市。第一桥是德福桥，沿岸白色楼房延绵，窗子亮着灯，万家灯火。桥北栏处，有休闲亭廓，散落在古树中，乘凉人群走动，似水墨山水。

　　过德福桥，行半里路，是施河街市中心桥泰和桥。它与德福桥无二，两岸石块砌成，石板挑肩，人行栏杆雕刻玲珑剔透，刻有四季花草和龙凤呈祥图案，经夏夜月色托出，更有神往意趣。

　　过泰和桥，是白色如玉带的政和桥。船飞快而过，行半里路，是四通汇聚的施河大闸。闸口如巨大城门，中间有两扇石门，据说是早年治水而筑，现在规模更宏大、现代。

　　我们船过时，适逢一扇闸门开着，一叶飘过，船如离弦之箭，飞向东去。过闸门，满眼是乱乱的货船，靠岸停泊，岸上店铺彩灯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搬运工喊着号子搬运货物；光着膀子的壮汉围坐小桌旁，就着熟肉喝酒，大声说着粗话。我们的小船飞快将声浪抛在脑后。两岸大树向后倒去，再过去就有些荒凉，树木变少，小树亭亭立着，芦苇渐渐多了起来，仿佛向我们微笑点头。我似乎进入梦的境界，但看了看身旁的何小漫和艄公，一切又那么自然真实。我对小漫说：“我像是在梦中。”她只轻轻妩媚一笑，未作回答。

　　晚风在我们衣袖间流过，温润河水倒映白云，仿佛我们不是行在水上，而是行在云间。我们已过施庄桥和夹板桥，到岔北庄河口大桥。这座桥一过便是荡口，远望如赵州桥。桥背很高，我隐隐看到一老太太坐在桥南店铺旁乘凉，手持芭蕉扇，旁边有庄保卫、张伯华等人在说话、抽烟。我刚想喊他们，小漫用手在我嘴边捂了一下说：“瞎嚷什么？”于是我们的船过了庄河口大桥，进入荡口。

　　小漫问：“你从前来过这里吗？”我说：“七八岁的时候，随我奶奶坐船来过这里，因为我老姑奶家在岔北庄河口，太小了，不记得了。”这时我回头望了望艄公，艄公依然默默划着桨，见我望他，他一脸慈祥。我转回脸时，月亮大如车盖，我们的目标似向月亮驶去。河两岸茅草一人多高，莽莽苍苍，茅草中偶然有几棵古怪嶙峋的老树伸出头来，显出苍窘神态。船在荡口弯曲小溪中寻找路径，不知绕了多少弯，终于到碧水粼粼的湖荡。

　　那荡漾着曲意的水纹，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层层的芦苇似缥渺的小岛，有远有近。船在湖心小岛旁停下。这个岛看上去只有百亩田那么大，却看不透。森森莽莽草丛和曲虬怪树里，藏着白色房舍庭院；东北角最高处，有一座七层宝塔，每层塔尖檐下都亮着一盏灯，灯色白亮又有些晕黄。灯塔下苍翠树丛里，从漏开空隙里，可隐略看到一些曲折长廓。

　　船码头旁，停泊十几只与我们坐的船相似的船，也有一两只彩船，雅致华丽。船夫们蹲在夹板上聊天，有的谈京戏梅兰芳，有的谈淮剧名家王志豪。

　　这时我们听到一些渺茫歌声，靠近码头的船都让开，让我们过去。在这些艄公中，有一个油嘴滑舌的人大声说：“小漫你带的这个人是谁呀？”小漫温情地瞥了我一眼，抿嘴一笑，骄傲地挽着我的胳膊上了岸。身后响起一连串哗然声，我也陶醉在兴奋中，心里总像隔着一层面纱。

　　顺着河岸歌音，我们沿石阶向上攀登，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跳起伏。走不上四五十步，是一片月光小树林。弯弯而幽僻小径，雅致情调异常，谐着由远而近歌声，令人几乎不信这是人间的境界。过了小树林，歌声更近了。我们踏着月光，沿石阶而上，见到一门洞。门洞上清楚镌刻着“爽幽园”。穿过门洞，我们终于看到依亭搭建的戏台，台下坐着约六七十人，有老的、少的，没有一个人在台下说话，都聚精会神，仿佛我们来了就没被发现似的。偶然有几个小孩子嬉闹一回，却被一个光头汉怒喝一声，跑得无影无踪。

　　戏台北面是一座草亭，制作精细，上面是蒲作的顶子，下面是精雕细刻的龙图案，亭子上嵌着一块檀木匾额，写着“闲棋亭”三个字。两旁柱子上是白底绿漆对联“幽树微风清竹韵，闲云细雨乐棋亭”。台上坐着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头，满脸黑黑的，唯有张嘴时露出几颗白牙，穿着对襟子黑衣服，手里拿一把用竹筒自做的胡琴，拉着水乡风情的《圩水映月》调子。她牵着我找到台东边拐角处坐下，她不时看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崇拜和爱的情感。此时我注意到身旁看戏的人，都好像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我的不安之感时而袭来，似乎随着心跳而加快。我努力搜寻着，想从这些人里找出一个我认识的人，宽解我陌生的情怀。我一遍又一遍搜寻着，有如饥渴。就在我几乎失望的时候，忽然发现在西边人群里有表姐阿霞。我正要喊她，可未张口，她也望见了我，她冲我笑着招手，我一下子明白了，心想这一定是阿霞姐捣的鬼。我又望了望小漫，小漫红着脸正美美的笑着。

　　一曲拉完时，嘈杂人声才刚开始。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穿着洁白的衣裳，男孩手里拿一个小笾，笾里盛满了煮熟的菱角，由这个小女孩向我们每人发送一勺。当走到我们面前时，小女孩照例给我们每人发送一勺。然后走到小漫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一会儿，台上的老头丢掉了胡琴，拿出了一杆细长的、像是芦苇做的笛子，先是试吹了几下，台下嘈杂的人声，一下子平静了许多。接着吹了一首不知名的歌音，那一支悠扬的笛韵，如听之仙乐，声音有时像是从芦苇的深处传来；有时又像是从喉咙里一直流淌到心田里，那么婉转滑润。仿佛经了这平静而多纹的湖水滋润，那么让人清心而幽远。踏着美妙的音乐，有一美如桃花的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服，翩翩起舞，似嫦娥舞袖，一边舞一边唱：

　　这是一泊千年隐藏的湖，

　　千年隐藏无人知晓。

　　当芦苇丛中流出了笛音，

　　岔河之门悄然打开，

　　爱也随你的身影相陪伴。

　　明月彩船随风飘游，

　　不要问也不要惊奇。

　　你是否记得我们曾经的从前？

　　曾经你和我沉醉在这——

　　藕花芳香月亭中……

　　我们从她的面前走过时，我也顺眼看了看小漫，她的眼睛里似乎隐藏着一丝忧愁，也似乎隐藏着想要对我说的话，她依然牵着我的手，却默然无语。

　　眼前宽敞的台池中央，放着一张圆形的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有红玉嫩虾，有白玉笋丝，有蟹黄豆腐，有荷花包子，有泾口黄鳝，还有齐芯蒲菜……丰盛极了。围坐的人都用和善的眼光看我，九叔拉我入坐的时候，那些人全都站起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满满的一碗酒，这使我有点不安，我刚想说些礼节上的话，可那些人全都一饮而尽。那些站在后面拿扇子的女子，全都奇怪的暗笑，我望着手里端着的满满的一碗酒，心存犹豫了，转眼看了看小漫，小漫手里也端着一碗酒，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咕噜一下子喝尽了，她的脸色顿时像一朵绽开的桃花，于是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把端在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所有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酒一下肚，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全都恍动起来，小漫把我一直扶到桌子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来，然后吩咐那个拿扇子的女子去泡一杯醒酒茶，小漫站到我身后，用扇子帮我不停地轻轻扇着，嘴里却口不对心的自言自语说：“听说从前在藕香阁里饮酒，一桌子就喝倒三个，想不道今晚上，你的酒量这么差。”我像是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可是对小漫所说的话，却一点也听不明白。当我偶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刚才的那些喝酒的人，依然围坐在桌子旁边喝茶聊天，其中有一个人还不时在喜眉笑眼地看我，月光下的亭台景色依然灿烂，那亭廓里琴女的歌声，依然荡漾着妖绕声在我耳边回响；那白玉栏杆外边，闪烁着银白浪花的水，依然淙淙地在流淌着，仿佛从我的心田上，爽爽流过；小漫用扇子帮我不停的扇着……

　　我像是嘴里满含着酒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到小妹爱萍的声音：“小哥，快醒醒，吃早饭了。”一道强力的阳光射向我，我一下子醒了。醒来的时候，愣了半天，才知道天亮了，发现原来昨天晚上，我就睡在自家门前的桌子旁边的藤椅上，身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件褥子，桌子上只一把纸扇，一杯龙井，一壶昨晚荡口船上人送的蒲酒，和一枝竹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