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丫：亲爱的徐光耀伯伯

　　2024年10月25日本文作者与徐光耀

　　11月16日，惠风和畅，第3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颁奖典礼在福建厦门举行，抗战老兵、著名作家、编剧徐光耀先生荣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电影）。颁奖现场，当人们听到“徐光耀”三个字时，全场起立，掌声经久不息。喜讯传来，我觉得我比徐伯伯本人可能还要更加心花怒放些，因为他老人家一向内敛，见惯沧桑，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当然，一起高兴的还有嘎子、英子、老钟叔、胖墩儿、罗金宝、钱队长和胖翻译官们，我听到所有他笔下的人物都在这一刻集体欢呼！

　　巧的是，在徐伯伯获奖前不久，我刚刚拜访过他，也算是沾了他的喜气。这里要认真说明一下，我这个籍籍无名的“70后”，管这么德高望重的徐老叫“伯伯”，绝无攀附之心，实在是为了顺徐老之意，纯是“奉旨行事”。

　　话说迄今为止，我一共见过徐老两次，两次都是在深秋。这一切都要从我2018年底开始研究**支队说起。那时，我刚刚在冀中抗战研究会认识了一位老郭，他是专门研究冀中骑兵团的，当时，我们俩都被自己的研究课题迷得五迷三道，老郭张口闭口我们骑兵团，我则张口闭口我们**支队，好像我俩各自掌握着一支部队似的。

　　图片2019年深秋本文作者与徐光耀

　　2019年深秋的某日，老郭忽然说：“咱们去见见徐光耀老英雄多好，他是多么重要的历史见证人！”巧的是，我也刚刚弄到了徐老的家庭住址，于是一拍即合。

　　记得那天响晴，阳光格外慷慨，暖得有些不像话，晒得我们头皮直痒。我俩都不是石家庄本地人，只能按图索骥，一步步向目标摸去，颇有点偷袭的感觉。我们表面上明目张胆，实则内心里一片忐忑。能不能顺利见到徐老，徐老愿不愿意接待我们，这些完全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我们只好把头皮硬起来，把“见徐老”当成一项必须要完成的军事任务，自己给自己吹响冲锋号，因为徐老是块巨大的“吸铁石”，我们这两块“铁疙瘩”不被吸过去是不可能的。

　　进了小区，一眼就瞧见西边的空场上有一群老者或坐或站，在悠闲地聊天晒太阳。只有一位老人，身材细高、腰板挺直，在慢悠悠地绕场散着步。他的高不是一般的高，跟其他人比起来，有一种玉米地里出了棵高粱的感觉，且很有兵味儿。我俩四只眼睛同时认出了徐老，两个不速之客强压着内心的狂喜，激动地走上前去，喊道：“徐老，您好呀！”徐老应声转头，94岁的老英雄精神矍铄，目光清澈，平和慈祥。我俩分别握了这位老艺术家的手，他的大手掌又热乎又厚实，很有力量感。我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河北散文作者王小丫时，徐老立刻说：“我读过你的作品。”呀，如此有缘！瞬间，我的心花万紫千红地开满了心谷，同时又惭愧地想：我要是能写出一流作品来让他看该多好呀！老郭问了几个关于冀中骑兵团的问题，徐老一一耐心解答，轮到我，我只向徐老倾诉了一件心事。我说：“我想写一部关于**支队的长篇纪实文学，因为以往关于**支队的文艺作品虽多，但多有艺术夸张成分，真正实打实地重现那段历史的文学作品目前还没有，我想去填补这项空白，您觉得有意义吗？”徐老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太有意义啦！现在不去做，以后就更难了，可要想做成，不容易，你可能得吃点苦。”徐老的普通话里偶尔夹杂些雄县口音，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仨人就这么立着说话，我们怕立得久了累着徐老。正好老人家说口渴了要回家喝水，我俩便一左一右扶着徐老进了电梯，把徐老送到家，向他们全家道了谢，便告辞出来了。回来一路上感叹着徐老的耳聪目明和平和睿智，感动着他的平易近人和对答如流。老郭给我和徐老用手机拍的合影，照片里的徐老戴着副大大的墨镜，而我则依偎在他身旁，着一袭国风长袍且长发及腰，正对着镜头巧笑倩兮。不得不说，那天我和徐老看上去都很酷。

　　对于我和老郭去见徐老这件事，我一直有种我们各自带着一支部队去接受徐老检阅的感觉。我经常回味那天的情景，也回味着徐老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这导致我时常想念他。

　　从此，我带着徐老的鼓舞上路，我怀着对“最大限度还原历史”的执念，开始了一个人的长征，开始了和时间的赛跑。因为我要见的回支老兵都到了徐老这样的年龄，真是要争分夺秒啊。

　　就是在这样的风雨兼程中，我一次次累倒，我想这就是徐老说的我必须要吃的“苦”吧，可我没想到这样的“苦”吃多了，还真的会出事。2022年国庆节，我被确诊为浸润性乳腺癌，且已扩散到肺部，属于晚期，无法手术。我本以为这几年我忙成了陀螺，根本没时间生病，可时间不答应，它无法容忍我的嚣张，它终于把我狠狠按倒在病床上，化疗、靶向……我开始掉光了头发，浑身肿大，面目全非。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在我死去活来的时候，我特别想念敬爱的徐老，想念他温暖的笑容，想念他内在的雄浑的气魄。在我眼里，他是时间的克星，他是两次打败时间的人。一次是他的《小兵张嘎》横空出世的时候，一次就是现在——他用他的长寿，再次把时间打得落花流水。

　　我的愿望终于在2024年的10月25日这天实现了。当我坐了3个小时的大巴，出现在他医院房间门口的时候，我发现门是开着的，徐老就坐在门对面的沙发椅上平静地看着我。四目相对，我不觉停住了脚步。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是谁呀？谁是徐光耀？那是一个身经百战身上却没有一个伤疤的人，是一个亲手杀死过日本鬼子却永远都对人慈祥微笑的人，是一个穿过二战的硝烟见证了近代中国百年历史却平静如水的人。在走遍了万水千山之后，在采访了近40位**支队老兵之后，再次面对徐老时，我忽然害羞了起来。

　　徐老果然认不出我了。这不怪他，我现在一头短发，跟五年前相比，简直是“大变活人”。我拿出五年前的合影给他看，他面色立刻和悦了起来。我跟他汇报了我这几年的经历和成果，告诉他，这几年，我走遍大半个中国去寻访**支队老兵，听他们口述历史，不仅挖掘到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还顺手做了系列公益，采集了近40位回支老兵的掌印，准备捐献给河北省革命军事馆；帮五位烈士寻亲成功；还帮一位已经牺牲了83年的河南漯河籍**支队指导员申烈成功。我告诉徐老，这位指导员名叫谢振亚，1941年春因伤牺牲在您家乡雄县一带，80多年来，烈士身份一直解决不了。是我2021年带病在武汉帮他家找到了一位96岁的中将爷爷，中将爷爷当年是这位指导员的通讯员，后经中将爷爷开具了证明，我又经过整整四年的积极争取，这事才终于尘埃落定，家属于今年的9月30日烈士纪念日这一天，终于拿到了迟到了83年的烈士证。徐老听了非常开心。他还是像五年前那样耳聪目明，对答如流。他看着大病初愈的我，满眼慈爱地说：“孩子，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一定好人好报，你一定会健康长寿的。”我16岁失去父亲，前两年又失去了母亲，已经有好久没人跟我叫过“孩子”了，我差点当场滴下泪来，但我拼命忍住了。和徐老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太珍贵，我必须抓紧时间问几个问题。几年间频繁地拜访兵爷爷们，使我习惯性地跟徐老叫起了爷爷。徐老听了面色一沉，很认真地跟我说：“我才九十多岁，还没那么老，你只能叫我伯伯。”

　　问：“徐伯伯，您对**支队有什么印象？”

　　答：“**支队很出名，他是一支以民族命名的部队，这在冀中军区乃至晋察冀军区都是唯一的。**支队很能打，经常在《冀中导报》和《前线报》上看到他们打胜仗的消息，大家都很尊敬这支部队。”

　　问：“伯伯，您知道哪些马本斋的故事？”

　　答：“马本斋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多，但我对他的母亲印象很深，可以说非常敬佩，老太太被敌人抓走，坚贞不屈，死得很壮烈。这我们大家都知道，战士们互相传开了，报纸上也有记载。”

　　问：“马母的牺牲对您有什么影响？”

　　答：“消息传来，好多战士都哭了，我也哭了，这件事更激发了大家的斗志，提高了全军士气，更勇敢地消灭敌人！”

　　问：“您长寿的秘诀是什么？”

　　答：“有人说性格活泼好交际的人长寿，我正好相反，我好静，心里静。我这辈子就是迷恋文学，我当了兵以后就钻文化，钻文化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钻文学，我钻着钻着就钻出了点成绩。干事情就是要迷恋，要不顾一切地去努力。”说这些话的时候，徐伯伯伸出右手，他的食指在空中果断地挥动，强调着他的态度。

　　看看表，半个小时了，我不敢久留。我说：“伯伯我能拥抱您吗？”徐伯伯说：“好。”伯伯伸出他修长的双臂拍着我的后背，我觉得我收到了来自自家长辈的最真挚的祝福。伯伯说：“我的腿站不起来，就不送你了。”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就转过身来，开始倒退着走，伯伯一直坐在沙发椅上目送着我。我退到门口，站住，给伯伯深深地鞠了一躬。

　　必须承认，我是个贪心的人，我就是贪恋着伯伯温暖的目光，想在这份幸福里多待一会儿，我就是迷恋着被一位99岁的福星照耀的感觉。这份温暖，是他送给我打败时间的制胜宝典，我确实万分迷恋。为了这份迷恋，我选择慢慢倒退着告别，这也是迷恋的一部分。

　　出了门，我心海里跳出八个字：徐老如光，耀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