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苍茫读天堂
郑能新
一
大别主峰云影悠,曾经烽火写春秋。沧桑未改英雄气,翠色依然傲九州。
怀揣着对那片神秘山野的向往,立秋后的第三个黎明,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凉意,我便踩着挂满晶莹露珠的草丛,一步一步向着大别山主峰攀登。
此时的山间,静谧得仿佛时间都为之停顿,唯有脚下草叶被触碰后发出的细微簌簌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打破这份寂静。
逐渐接近山顶,周围的景致愈发如梦似幻。晨雾宛如一群灵动的精灵,在茂密的箭竹林间悠然游弋,它们轻柔地穿梭、缠绕,将海拔 1729 米的天堂寨层层包裹,使之仿若一团被大自然精心雕琢的青黛色谜团,静静矗立在天地之间。就在我沉醉于这朦胧之美时,涤忽间,山风呼啸而起,仿若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搅动了这方天地。刹那间,千沟万壑风云变幻,原本静谧的山谷涌起银色波涛般的云雾,汹涌澎湃,气势磅礴。远处的薄刀峰、九资河在这汹涌的云雾中时隐时现,仿若瞬间化作了传说中的蓬莱仙岛,神秘而迷人,让人不禁怀疑是否身处仙境。置身于这如梦如幻的景致之中,我不禁思绪万千,在这变幻莫测的云雾深处,究竟藏着多少岁月长河中未及言说的往事?
带着满心的疑问继续前行,终于抵达山巅。只见那楚长城的残垣断壁在露水的浸润下,闪烁着清冷的微光,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沧桑。我蹲下身子,轻轻拨开土层,想象着战国时期,这里曾是烽火连天的战场,那些锋利的箭镞带着使命呼啸而出,如今虽已沉寂在土层之下,但那份历史的厚重感却扑面而来。再望向远处的松林,元末红巾军的大旗似乎依旧在某片松涛的翻涌中猎猎作响,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的呐喊,虽历经岁月洗礼,却依旧震撼人心。
二
沿着龙剑峰险峻的石阶,我小心翼翼地攀援而上。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坚硬的花岗岩节理上,使之泛出古朴的青铜光泽,仿佛是岁月为其披上的一层铠甲。就在我攀爬得有些气喘吁吁之时,一抹赭色映入眼帘。我定睛细看,只见那崖壁之上凿痕累累,斑驳而沧桑。待我凑近细辨,四个擘窠大字 ——“天完治世” 赫然醒目,每一道笔画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诉说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苔藓像是大自然这位巧匠精心绣出的墨绿纹路,蜿蜒在笔锋的转折之处,更为这古老的字迹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古朴。
六百三十年前,这片土地曾是风云激荡的舞台。罗田的布贩徐寿辉,一个平凡之人,却在时代的洪流中挺身而出,在此地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刹那间,十万头裹红巾的义军仿若汹涌的潮水,顺着我脚下这条蜿蜒的溪谷奔腾而下,他们怀着对旧王朝的满腔怒火,对新生活的炽热向往,冲向未知的命运。伫立在此,仿佛穿越时空,耳畔响起那激昂的呐喊,眼前浮现出他们奋勇向前的身影。那时的他们,用简陋的竹矛,挑破了元朝那如暮色般沉重压抑的统治天空,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在这热血沸腾的想象中,我不禁自问:他们冲锋陷阵之时,可曾听见鹞落坪的杜鹃在枝头啼血哀鸣,为这残酷的战争悲歌?
带着对历史的探寻,我在古寨墙基附近仔细搜寻,终于发现了半块碾药的石臼。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若一位迟暮的老者,默默守护着往昔的记忆。我轻轻抚摸着石臼粗糙的表面,凹槽里残留的那一抹朱砂,在阳光的映照下鲜艳夺目,宛如凝固的血色。这莫非就是当年义军疗伤时不慎遗落的希望之色?它见证了多少伤痛,又承载了多少坚韧,让人心生敬畏。
正在我陷入沉思之际,采药人吴老汉背着背篓缓缓走来,背篓里柴胡与天麻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鲜嫩欲滴。“您看那吊桥沟的绝壁,” 他伸出布满龟裂的手指,指向云雾缭绕的深处,眼神中透着一丝自豪与沧桑,“徐元帅的运粮道就挂在悬崖腰上啊。”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丛黄精在山风中轻轻摇晃,那脆弱又顽强的模样,仿若当年那些负重攀援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士卒,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与恶劣的自然环境顽强抗争。此时,耳边传来药锄叩击岩层的脆响,那清脆的声音竟与我在博物馆里听到的那面征粮铜锣的余韵奇妙地暗合,仿佛跨越时空的呼应,将过去与现在紧紧相连。
三
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步入多云山腰那片落叶松林的深处。这里,静谧得让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影。就在这片宁静之中,一截烧焦的旗杆突兀地闯入我的眼帘,它半截埋在土里,半截**在外,仿若一位受伤的战士,虽历经沧桑,却依旧挺立,无声地诉说着那段烽火岁月。
思绪飘回到 1947 年那个秋雨连绵的夜晚,这片山林不再寂静。刘邓大军在此点燃火把,刹那间,松明子的光亮如同一束束希望之光,穿透了七十载的光阴,驱散了黑暗与恐惧。我蹲下身,在腐殖土里仔细翻找,一枚生锈的弹壳映入眼帘,轻轻拾起,只见那螺旋纹里嵌着半片枫香叶,干枯却依旧透着一抹倔强的红,仿若当年战士们洒下的热血。这小小的弹壳,承载着多少生死与共的故事,见证了那段为自由、为理想而拼搏的峥嵘岁月。
继续前行,在青苔覆盖的战壕遗址旁,我遇见了九旬高龄的周老伯。他身形佝偻,却目光坚定,正颤颤巍巍地擦拭着花岗岩纪念碑。碑身上的字迹在岁月的侵蚀下有些模糊,但那份庄严与肃穆依旧扑面而来。“当年送情报要翻四十里野猪岭,” 老伯混浊的眼底泛起微光,那光芒中透着对往昔的追忆与自豪,“我娘把密信缝在婴儿的襁褓里,就这么一路护着,躲过了敌人的搜查。” 听着老伯的讲述,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位勇敢的母亲,怀抱襁褓,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只为传递那关乎生死存亡的情报。正在这时,一群白冠长尾雉优雅地掠过烈士墓园的柏树林,它们绚丽的尾羽在阳光下划出七道银弧,仿若为这片英雄之地献上的一曲无声的赞歌,美丽而庄重。
四
圣卦峰下,泻玉瀑如一条奔腾的玉龙,终年轰鸣不止,水花飞溅,气势恢宏。然而,就在它奔腾而下的某个转弯处,却仿若一位刚柔并济的舞者,瞬间化作柔情万种。潺潺的流水声与大自然的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美妙的乐章。
溪边,浣衣的村妇们欢声笑语,手中的衣物随着水流轻轻摆动。一位村妇轻轻哼起了五句子山歌:“桑木扁担软溜溜,挑担白米下扬州...” 那悠扬的曲调仿若山间的清风,带着质朴与纯真,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我细细聆听,竟发现这曲调与我在英山听到的采茶调有着惊人的相似,仿若同根同源的血脉,紧密相连。这让我深刻感受到,大别山的歌谣就如同九曲河的脉络一般,在皖鄂豫三省交界的这片神奇褶皱里,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它们承载着山里人的喜怒哀乐,记录着这片土地的变迁与发展。
暮色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缓缓降临。趁着最后一抹余晖,登上哲人峰。站在峰顶,极目远眺,十万大山仿若一群奔腾的青骊,气势磅礴,向着远方驰骋。就在我沉醉于这壮美景色之时,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一幕震撼人心的奇观:晚霞如同一把神奇的画刷,将群峰染作赤焰之色,仿若当年根据地的星火燎原之势,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点亮了整个天空,也点燃了人们心中的希望。
一只苍鹰矫健地掠过吴楚关隘,它有力的翅膀拍击空气,发出呼呼声响,仿若敲打出青铜编钟的雄浑韵律,与这山间的壮丽景色完美融合。
山风再次骤起,漫山的斛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若一首宏大的合唱。在这沙沙声里,我仿若听到了金寨红军墓园里那无字碑在风中的吟唱。那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诉说,它承载着无数无名英雄的故事,他们的英勇、他们的牺牲,都化作这风中的音符,在大别山的每一寸土地上回荡。
夜色笼罩下的天堂寨,仿若银河倾落人间,繁星点点,如梦如幻。夜行人的手电在盘山道上明明灭灭,仿若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为这片静谧的山林增添了一抹温馨与安宁。
静静地伫立在这片夜色之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感动。我仿佛懂得了这山脉的魂魄 —— 那些深嵌在花岗岩里的抗争,是大别山坚韧不屈的脊梁;那些随山泉奔涌的执着,是山里人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那些与杜鹃同开的希望,是这片土地历经磨难却始终怀揣的信念。它们终将凝成如这山脉般巍峨的海拔,屹立不倒,永载史册。
当第一缕晨光再次刺破云海,大别山依旧以它亘古的缄默,静静地讲述着关于坚韧与重生的永恒寓言。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承载着太多的故事与记忆,它仿若一部厚重的史书,每一页都写满了传奇,等待着后人去翻阅、去品味,去汲取那无尽的精神力量,向着未来,奋勇前行。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7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