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摇醒春风
　　        
               张 华


　　
      当敦煌藏经洞的绢帛尚未褪尽朱砂的色泽，当龟兹乐舞的鼓点仍在克孜尔石窟壁画的飞天裙裾间震颤，蒯本佑先生的《西行记》已悄然将尘封的历史编织成新的叙事。那些被斯坦因探险队马车碾碎的陶片，此刻正在小说中重组为蒯名扬货担上的裂纹——每道裂痕里都蛰伏着丝绸古道不死的魂灵。

　　蒯本佑先生的作品，让我想起自己援疆多年的往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凄美壮观令人不胜感慨。《西行记》以同治年间货郎蒯名扬的西行创业史为经，以丝绸古道的兴衰更迭为纬，织就了一幅惊心动魄的浮世绘。作品定位在生活化、平实化、接地气的叙事风格上，即在大事件和大背景中，讲述普通老百姓的创业故事。蒯本佑写的西域，旧时被中原人视作有去无回的死亡之地。沙漠、戈壁、雪山、草原，时而长风漫卷、飞沙走石，时而悄无气息、万里寂静。牧人的炊烟袅袅升起，直接云天，驼铃响过，又复天地开辟时的广袤苍凉。著名学者柏杨先生是这样描述的：西域是无边无涯的沙漠，暴风时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处处鬼哭狼嚎。又有寸草不生的咸水，举目荒凉，上不见飞鸟，下不见走兽，往往数月不见人烟。没有正式道路，行旅只有沿着前人死在途中的枯骨摸索前进，那是一个恐怖而陌生的地方。特定环境中的商旅活动，必会遭遇一系列艰辛和危机，这些危机是人物性格造成的，精彩之处在于平凡人，做出了不平凡的事。

　　蒯本佑笔下人物的悲欢离合和命运的转承启合，都面临天灾人祸的双重考验。男主蒯名扬这个放下祖传铁锤的山东汉子，或许不会想到自己挑起的货担，竟成了中原文明向西突围的一叶方舟。他将母亲缝制的百家衣压进行囊，挑起的不仅是江南的丝绸与徽州的茶砖，更是中原文明向死而生的突围。中国老百姓追求安居乐业，总在夹缝中寻求生存。蒯名扬的动机设置必须合理、自然、有说服力。中国有“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道德观，为什么蒯名扬放下铁锤，背井离乡，万里奔波，在刀光剑影的战乱中挑着货郎担子去谋生？这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蒯名扬动机的始发因素，也是蒯名扬遭遇的第一个危机。所谓故事，就是不断地有事，不断地变化，除了第一个危机，导致了人物命运的改变，还需要更多的危机，人物在危机感之中成长，也在不断地解决危机中成熟和丰满起来的。危机中，蒯名扬呈现出仗义、孝顺、忠诚的人物形象，给人留下可敬可爱的印象，为他的命运所牵挂。蒯名扬最主要的危机是土匪王西龙对他的危机，这种危机伴随着蒯名扬的经商生涯。丝绸之路是勤劳致富之路，也是风险与机遇并存之路，又是土匪杀人越货的风声鹤唳之路。土匪王西龙靠路吃路，杀人如麻，叛国谋反，血债累累，最终被家父大义灭亲清理门户。这个角色设计好了，情节有了起伏曲折，使冲突更丰富，更符合戏剧原则。

　　小说中乔阿娣的孤影，恰似我在新疆遇见的那些艾德莱斯的织女。她宁死不嫁财主李万山，为追寻爱情踏上西行路。她的绣鞋踩过的不仅是河西走廊的砾石，更是男权社会布下的重重罗网。被卖入敦煌窑子的雨夜，她将蒯名扬送的木梳折成两截，锋利的断齿抵住咽喉时，窗外传来丝绸古道最后的驼铃。这个细节令我想起新疆十二木卡姆传承人的吟唱：“石榴花不怕火烧，金子在土里埋千年。”正如那傲然挺立的沙枣树，越是贫瘠的盐碱地，越要绽放出碎金般的芬芳。至此，基本的人物关系已经形成，后面的故事根据这些关系逐一构建。

　　蒯名扬从受官兵欺凌敲诈，到获得统兵将领的好感和支持；从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发展成为南疆的大坐商；从一个被乡亲误会鄙视的小铁匠，成为众人仿效的对象，掀起了商旅风潮，形成了货郎满天山的历史画卷。蒯名扬在西行创业中成长：从一个挑货担子的小货郎，发展成为富甲天下的大商人，成长为一个为民族大义、不计旧日恩怨，替官兵筹办军饷的义士。从一个连生计都发愁的小人物，成为为朝廷协办粮饷、为家乡出资办善事的慈善家。蒯名扬的经历和命运，涉及国家统一、民族团结、边疆稳固等一系列宏大叙事，这是这部作品的厚重所在。

　　高富侯的不安分，输光辛苦挣来的钱财，还输了老婆翠花儿，变成穷光蛋。于是再挑货郎担子投奔蒯名扬。蒯名扬恨铁不成钢，给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却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两人分道扬镳后，高富侯盗走蒯名扬投资家乡的黄金，勾结黑社会，焚烧**大十字商业街，将**蒯名扬的黄金藏于河底，打捞水下黄金时，溺水而亡。

　　一部小说成功与否，看故事是否值得写。通过展开情节，推进叙述，明白这些人物是来干什么的？ 蒯本佑笔下的人物在叙述中慢慢丰满完整，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环环相扣，所有情节在水到渠成中自然流淌。

　　合上书卷，我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滴水成冰的清晨，我与**尔族老支书蹲在醒着的火炉边，他用生硬的汉语说：“胡杨站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地千年不腐。”《西行记》中的人物，活成了丝绸古道上不倒的胡杨。祝贺蒯本佑先生写出《西行记》这部好作品。谨以此文，致敬所有在时光深处默默生长的生命。

　　张 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通市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