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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子:归竹窗下(节选)

发布者: 赵日超 | 发布时间: 2025-9-7 21:17| 查看数: 24374| 评论数: 0|帖子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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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名曾清生,一九七一年生于江西吉水。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有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归竹窗下(节选)

  江 子

  人民文学 2025年08期

  
      

  竹溪村罗茂良乃是真正爱竹之人。这话当然没有毛病,整个竹溪乃至竹溪所属的赣中吉州,怎么会有人不爱竹呢?吉州属南,丘陵地貌,多山,多水,多田园,自然也多竹子。竹爱温暖湿润,在山高水长、自然丰沛、气候湿润的吉州,竹就成了寻常之物——山上高高低低的,都站着竹子;水边远远近近的,都栖着竹子;村子前前后后的,也都有竹枝挺拔,竹影摇曳。这种景象在竹溪尤其如此。竹溪,位于吉州所辖吉水北部,一个小小的、布片大的村子而已。这里的竹子简直到了泛滥的地步。竹溪旁边的山上竹子追着竹子,竹溪村头巷尾竹子挨着竹子。村子中间还有几座竹山——竹山是竹溪人的说法,它们并没有山的高度,不过是世世代代的竹溪人放任生长的几座竹林而已。在这几座竹林里,竹子仿若动物,凶猛攀爬,肆意摇曳。风一吹,村子里都是竹子飒飒的声音;太阳一照,村子里又到处是移动的竹影。

  将竹林尊称为竹山,将村庄取名为竹溪,可见竹溪对竹子的敬重态度。可以说,竹溪是与竹子相依为命的。对于农家来说,竹子全身是宝:竹子发芽,叫作竹笋,是可口食物,腊肉炒之,甘美异常。竹笋晒干储存,是农家婚丧嫁娶酒席上不可缺的菜肴。竹叶干枯后,是农家最好的燃料,适合做引火之物。竹子对半剖开,两头稍作加工,就是可以挑日月星辰的扁担。竹片再剖,可以做成箩筐、晒簟、簸箕、竹篮、晒衣竿、吃饭用的筷子、防雨的斗笠。竹子还可以做夏天睡的竹床竹席、喝水用的杯子、舀水用的勺子、扫地用的扫帚,甚至赶牛的鞭子、乡村寺庙里用于占卜命运的竹签……竹子柔韧,可以久用不坏。竹子卑贱,无须每年栽种和照理,就可以肆意生长,疯狂繁殖,需要时可以随时取材,不用担心它会用完,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乡间,因为应用广泛,竹子催生了一个行业,叫作篾匠,多少人靠它养命!竹子有这么多的好处,吉州乃至竹溪的乡村人家,怎么能不爱竹子呢?怎么能不记着竹子的好呢?

  可是罗茂良爱竹,还有另一个理由。罗茂良是竹溪村少有的读书人,是长年吟诵着“子曰诗云”、熟读经史子集的人。他知道竹子除了是乡间重要的生活资料,还是读书人天然的盟友。比如说,读书人崇拜的经典最早是用竹编成的,孔子读书勤奋,造成书线断裂,被称为“韦编三绝”。还比如说,竹子是古代诗人最喜欢吟哦的对象。王维写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李白写道:“野竹攒石生,含烟映江岛。翠色落波深,虚声带寒早。”(《慈姥竹》)李贺写道:“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竹》)写得最有意思的是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於潜僧绿筠轩》)对竹的推崇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了。罗茂良的老师杨万里也有竹诗:“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便无文与可,不有月传神?”(《竹斋》)

  竹飘逸挺拔,高雅恬淡,枝弯不折,柔中有刚,空心劲节,居贫瘠而不怨,历四时而常茂,是读书人十分向往的君子风范。自古读书人爱竹,将竹画在纸上(与梅、兰、菊画在一起),吟在诗里,制成笛与箫,吹出读书人心中的悲喜;将竹林作为隐逸之地,乱世之中结伴而行,纵歌弹琴,饮宴游乐,与竹相互成全,成就“竹林七贤”佳话;制成竹杖拄着,穿行在下雨的林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苏东坡)……竹如此文气充沛,如此品质高贵,竹溪村的人可能不了解,罗茂良怎能不心知肚明,又怎能不心驰神往?

  罗茂良当然不满足自己老死山乡的命运。如果拿竹溪村司空见惯的竹子打比方,他肯定不甘心自己仅仅作为一件竹制农具,不甘心成为一根扁担,靠卖苦力生活,或者成为一枕凉席,每天钉在贫乏的床上。他要成为笔杆、丝竹,或立于朝堂之上,振臂高呼,慷慨陈词,改变着一个朝廷的风气,验证着一个时代的良心;或立于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管辖着一个区域的法理民生,主宰着一个地方的教化斯文;或纵横四海,书写不朽诗文;或卧于午夜,在读书人的指间,嘈嘈切切,婉转说出意难平……

  或许是从村里四处生长的竹中得到启示,罗茂良走出了村庄。他是否参加过科举已不得而知,从留下的少量信息看,他大概率没有获得功名。但要让自己成为一支立于公堂之上的笔,他有自己的办法。他先是向南走四十里,来到了一个叫湴塘的村子,投身于大诗人杨万里门下,成了杨万里的门生。他出生于南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比出生于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的杨万里整整小了三十八岁。杨万里官至秘书监、江东转运副使,官名显赫,诗名更显赫,以他的字命名的诚斋体诗歌已经风行于世,而罗茂良仍寂寂无闻。可地位悬殊,并不影响他们彼此亲近。杨万里于绍熙三年(1192)回家闲居,直到开禧二年(1206)去世,前后十五年,罗茂良要接近杨万里,并不需要费太多力气。何况杨万里继母姓罗,妻子亦姓罗,为庐陵县印冈乡罗家女,罗茂良之竹溪罗氏,始自桃林,而桃林又从印冈迁来。(“罗氏邑故家,始自印冈,徙桃林,又自桃林徙竹溪。”——杨士奇《翠筠楼记》)如此说来,他与杨万里,就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了。再加上杨万里是大诗人,而罗茂良爱写诗;罗茂良潜心理学,而杨万里自幼就随父亲赴安福拜刘廷直、刘安世为师,研习周敦颐、洛阳二程及关中张载之理学。闲居乡间的杨万里与虚心求教的罗茂良相互吸引,罗茂良成为杨万里的入室**,乃是水到渠成的事。

  杨万里有一篇小文《桃林罗氏族谱序》,认同了他与罗茂良的亲密关系。文章写道:

  吾郡多著姓,而印冈之罗,其一也。由印冈而之竹溪者,率称士族。竹溪有隐君子曰季温氏,余忘年友也,世有姻连之好,常相往复。见其族人心术皆良善,伦纪皆笃厚,习尚皆文雅,无流漓诡谲粗鄙之俗,其有以服季温之化德也与。尝以谱牒之未修,质言于余……季温曰谨受教,余不家食者十数年。季温益潜心于理学,著有《丛竹稿》若干卷,取正于余与丞相周公必大。观之所撰《畏说》,胥叹其有不可及处。

  文章说竹溪季温(罗茂良字季温)是一名“隐君子”,是他的忘年交,与他有“姻连之好”(指妻子罗姓,与罗茂良之桃林罗氏一脉相承);罗茂良因为修族谱向杨万里求谱序;罗茂良受教于杨万里有十余年之久;罗茂良潜心钻研理学,创作《丛竹稿》若干卷,曾求教于杨万里与退休后住在吉州的丞相周必大;罗茂良写的《畏说》,有自己不可及的好……文章落款为嘉泰三年癸亥秋,那是一二○三年,即杨万里回乡闲居第十二年,其时他七十六岁,罗茂良三十八岁。文中没有明确说出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但“忘年友”“姻连之好”“谨受教”“潜心理学”“取正于余”等说辞,谁又能否定得了他们这种关系!

  因为是杨万里的门生,罗茂良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杨万里长子杨长孺的门客。杨长孺出生于绍兴二十七年(1157),比罗茂良大八岁。杨长孺以荫入仕,宋绍熙元年(1190)担任湖南零陵县主簿,不久提任为县丞。宁宗庆元六年(1200),出任南昌知县。宁宗嘉定四年(1211)守湖州,后又知赣州、广州、福州等。千里做官乃是险途,何况杨长孺是因父亲恩荫入仕,远不及那些科举考试进士及第者有底气,寻求外援、聘请幕僚门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父亲的学生、与自己同乡也差不多同龄的士人罗茂良,自然就是杨长孺的不二人选。

  杨长孺何时开始聘请罗茂良做他的幕僚,又给罗茂良开多少薪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罗茂良成了杨长孺的搭档,与杨长孺一起行走在南宋的官道上。从宋绍熙元年担任正九品的湖南零陵县主簿开始,到宋绍定年间以从三品的敷文阁直学士致仕,杨长孺为官近四十年,官名可以说是显赫的。史书上说他在任不畏强权,牧养小民。任湖州太守兼庾州节度使时,他敢于抨击权贵,打压豪绅,为百姓撑腰。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时,皇亲强宗拒租抗税,欺压百姓,杨长孺亲率衙差上门捉拿。强宗倚仗皇亲身份,态度傲慢,杨长孺毫不让步,最终强宗屈服认罪。他还以清廉著称,在广州任职期满,曾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俸禄七千缗,全部拿出来代下户小民输租。他的清廉朝野流传,宋宁宗曾问翰林学士、太常少卿真德秀:“当今廉吏是谁? ”真德秀答:“杨长孺也。”杨长孺去世后,广州人民为他立像在祠内,以为纪念。到了元至元年间,广州建廉吏祠,也仅奉祀吴隐之、苏轼、杨长孺三人。

  杨长孺政声显赫,自然离不开幕僚罗茂良的帮衬。说不定杨长孺任湖州太守兼庾州节度使时抨击权贵为百姓撑腰,就有罗茂良的鼓励与谋划;杨长孺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时毫不留情地打击拒租抗税、欺压百姓的皇亲强宗,也有罗茂良的审时度势和不屈不挠。他们并肩作战,扬长避短。他们对外是长官与幕僚,实质是情同手足的异姓兄弟。通过杨长孺,罗茂良终是实现了自己士人的理想:立于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隐于机关重重的衙门之中,参与管辖一个区域的法理民生、主宰一个地方的教化斯文、塑造当政者的人格与官声……

  数十年的努力,罗茂良完成了自己身份的转换:从生长在寂寂无闻的竹溪村的自然之竹,变身成具雄才大略造福一方的士人之竹。可是这仅仅是他梦想的一部分。他还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分蘖、繁殖,像家乡竹溪村的竹山一样,由竹的个体变成竹群。也就是说,他不满足于成就自己一个人,更指望着让子孙后代能超越自己,堂皇地跻身士人阶层,创下效力朝廷、影响时局的远胜于他的不朽功业,让竹溪罗氏,成为与湴塘杨氏一样的名门望族。他取号为“竹谷老人”,就是期待自己能在低处托举整个家族像竹子一样向上生长,长成一片葱茏、一座竹山。

  为了实现这一野心,他一面以幕僚身份奔走于江湖,一面又精心安排他的儿子们读书习字、熟读经典。他常常于千里之外的衙门里写信回家督促孩子们学习,用“程门立雪”“凿壁借光”“悬梁刺股”的典故来鼓励他们。每次回到家,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检查孩子们的学业,并带他们遍访名师。他的经济并不宽裕,当幕僚的薪金并不高,可他为孩子们读书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罗大章,次子叫罗大经,三子叫罗应雷。从这些名字就可以看出他这个父亲的心志:希望儿子们满腹经纶,名声响亮。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希冀没有落空,孩子们个个聪颖刻苦,博闻强识。宝庆二年(1226),次子罗大经、三子罗应雷参加科举,结果双双登上进士榜。消息传来,整个竹溪竹声如雷,整个吉州奔走相告……

  罗茂良梦想成真,老泪纵横。

  二

  从小到大,罗大经听得最多的就是父亲的告诫:要向满村的竹子学习。竹子有节,人也要有气节;竹子中空,人也要虚心谨慎;竹子大多腰杆笔直,做人也要行得正坐得端;竹子一年四季常青,做人也要像竹子那样有耐力和恒心。有时候,竹子即人。这世上,有多少炼成了竹子品格的人!

  从小到大,罗大经知道本邑古称庐陵的吉州有不少像竹子一样的人:博学多才、一代儒宗的欧阳修,才宏识远、官至宰相的周必大,主张抗金、乞斩秦桧的胡铨,爱写诗文、钻研理学的父亲罗茂良,罗茂良的上司、被称为当今廉吏的杨长孺……

  然而,要论罗大经心中最为青翠伟岸的那根竹,非杨万里莫属。即使过去了很多年,罗大经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带着初谙世事的他去四十里外的湴塘拜访杨万里的情景。在他小小少年的眼里,这个年近八十、老态龙钟的人,简直就是个奇迹。他穿着与本地田舍郎没什么区别的衣裳,可举止间有一股本地人完全没有的风雅与从容;他一口当地方言,可经他说出来的话又有一种与本地人完全不同的精神亮色和书卷气;他已足够老了,可依然有活力,眼睛里尽是罗大经这个年龄才有的明亮与天真。早在来湴塘的路上,父亲就用恭敬的口吻对罗大经反复说起杨万里:历任多地的县令、知州,做过江东转运副使,在京城当过吏部员外郎、秘书监等,是朝廷有影响力的官吏;当过当今太上皇光宗的老师,转任多方,却不染纤尘,有如清风明月,洁净美好;精于作诗,其诗朝野流传,是全国有卓越影响的大诗人,他的诗,被称为“诚斋体”……

  同样的米谷,不仅养田舍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也养杨万里这样超凡脱俗的灵魂;同样的水土,遍布卑微的无名的低矮的野草,可也挺立着杨万里这样高风劲节的修竹。最为寻常的家乡景色,在杨万里笔下怎就成了美妙隽永的诗?从湴塘回来,罗大经小小年纪就立下了志向:做一名像杨万里那样既能为官造福百姓,又能作诗驰名文坛的读书人。他相信,同样的故乡水土能成就杨万里,也一样能成就他。

  罗大经寒窗苦读,终于如愿以偿高中进士。与他一起名列进士榜的还有他的弟弟罗应雷。

  获得仕途入场券的罗大经开始是顾盼自雄的。他从小立志要做杨万里一样的人,现在他三十岁考上进士,杨万里是二十八岁考上进士,他与杨万里名列进士榜的时间相差无几。他差不多与当年的杨万里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只要努力,他同样可以拥有做官与作文并驾齐驱的人生,同样可以做一棵杨万里那样高风劲节、风流俊美的竹子。

  可是没过多久,罗大经就发现,杨万里的路其实不可**。杨万里考中进士两年后,也就是三十岁时就获得了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掌管户籍赋税、仓库受纳和户婚田土官司等杂务的赣州司户参军。可罗大经在家待了好几年了,依然没能得到朝廷的任何任命。杨万里在三十四岁那年得到了拜访被免职在永州的前丞相张浚的机会,从此领到了一张通往南宋高层的入场券,罗大经三十四岁依然是一个待业青年。

  罗大经之所以中进士后依然居家待业多年,缘于宋朝的官吏任用制度。定型于元丰改制的宋朝官僚层级共有三十二阶,其中一到二十阶为最高级的“升朝官”,二十一到二十五阶为中级的“京官”,二十六到三十二阶为最低级的“选人”。进士及第,除了前三名有被授予京官的可能性之外,余者都成为选人。在北宋元丰改制前,选人可以在地方担任主簿、县丞、县尉等低级州县佐官,要在迪功郎到承事郎之间的七阶内论资升迁,二任四考(一考为一年)方能升迁一阶。选人到京官的名额每年仅在百人左右,并且需有五名**推荐才能升迁,大多数进士都徘徊在选人七阶之内,终生不得出头。而南宋国土面积只有北宋的三分之二,选人就连低级的州县佐官职位也难获得,需要等待空缺。运气好的等个一年半载就有了缺位,如杨万里进士及第两年后就获赣州司户参军职位。运气不好的,就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了。

  “孤寒之士,名在选部,皆待数年之阙,大率十年不得一任。”绍兴七年,中书舍人赵思诚对选人入职之难如此描述。如今近一百年过去了,问题不但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反而比以往还要严峻和糟糕。漫长的等待令人焦躁不安,满村风吹竹叶的声响更是让罗大经心烦意乱。眼看大好的年华在等待中悄悄流逝,初中进士的踌躇满志至此换作了垂头丧气,怎么办?

  罗大经一家其实并没有消极等待。他的父亲罗茂良一直在苦苦寻求着罗大经入职的路径。罗茂良不过是一名乡村儒者,在外做幕僚多年,因为身份卑微,他攒下的关系其实不多,可他的背后是杨万里、杨长孺父子。杨万里早已仙逝,他追随相伴多年的杨长孺就成了他最大的靠山。虽然杨长孺此时也已退休在湴塘老家闲居,但他在官场的人脉藤蔓,是罗茂良认为可以早日让罗大经入职的救命绳索。

  在罗大经三十八岁那一年,杨长孺的人脉藤蔓上终于结出了一个可供罗大经“充饥解渴”的大瓜。杨长孺的三位好友范应铃、赵师恕、王太冲同时主政广西,其中丰城人范应铃担任广西提点刑狱,福建长乐人赵师恕担任广西静江知府,福建莆田人王太冲担任广西容州知州。他们与杨长孺的关系说来话长。他们都在吉州或与吉州比邻的地方任过职,如范应铃曾任吉州知州,赵师恕曾任袁州知州,王太冲更是当过杨长孺、罗茂良家乡吉水的知县。这种地利之便,让他们与同朝为官的杨长孺先后有了交集。杨长孺是名人之后,又是政声显赫的五品大员、朝廷树立的廉吏楷模,他们岂有不尽心结交的?杨长孺还任过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这让他与赵师恕、王太冲两个福建人的关系更近了一层。他们仨竟然同时主政广西,这难道不是慈悲的老天爷给罗大经留出的一条生路?

  老实说,广西离家的确偏远了些,可偏远有偏远的好处。因为偏远,也因为条件艰苦,不仅广东、广西,包括四川的成都府、梓州、利州、夔州的六路之地,稍稍有些门路的待阙选人都不愿去,所空之阙常常数月都无人注授,久而久之,原本归属吏部的注阙权就下放给地方转运使司定夺。也就是说,只要广西有缺,范应铃、赵师恕、王太冲三人一齐推举,罗大经就可以直接去上班了。

  登进士第八年后,罗大经终于等来了他的第一个职位:容州协助管理议法断刑的从八品小官法曹掾(司法参军)。告别了满村的竹影,走在去上任的路上,罗大经的心情既沉重又高兴。沉重的是,现在他已经三十八岁了,他自小崇拜的杨万里,在这个岁数时已经完成了从赣州司户参军到零陵县丞的工作历练,脱离了选人苦海到临安担任府学教授,成了京官,而他的人生,依然是一张白纸。高兴的是,他终于有了第一份工作,也就有了官场的起点。他是罗茂良的儿子,官场门道早已得到父亲传授,做行政肯定不会比谁差。他工作出色,范应铃、赵师恕、王太冲这三位父辈师友及上司肯定会善待他。按照朝廷的官吏任用制度,从选人到京官需五位**推举,如果范应铃、赵师恕、王太冲能推举他,那他只要再攀附到两位**,就有机会升为京官,这辈子再升为京朝官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视杨万里为人生楷模,虽然三十八岁才起步,但他想,只要像杨万里一样做人做事,总会得到不错的回报。

  故乡渐远。罗大经感到自己是一棵离家的竹子,要移栽到异乡的土地上,目光不禁渺远了起来。

  三

  淳祐十二年(1252),罗大经走在从抚州回吉水老家竹溪的路上。

  他已经五十六岁了。从端平元年(1234)任容州司法参军到淳祐十一年任抚州军事推官,这之间的十七年,凭良心说,他是勤勉的、得力的。在广西容州当司法参军时,他得到了自己的上司、担任广西提点刑狱的范应铃的赏识。除了他们是江西老乡,以及与杨长孺的交情,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有才干。范应铃曾把一张推荐书送给罗大经,说,你先收着,以后用得着,我要看看我看人是否真的有眼力。须知主管上司的推荐书太难得到,请托者众多,可推荐的名额有限,一般人都是藏着掖着,如果不是罗大经太过优秀,他哪有如此慷慨赠予的道理。静江(今桂林)知府赵师恕也与他交好,后人曾记载他随赵师恕游栖霞洞赋诗。还有容州知府王太冲爱调酒,调好后要他作诗,他以长句回应……种种这些,都看得出上司对他的器重,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他的才华、能力与政务业绩。

  可即便这样,他依然没能脱离选海。十七年了,他就像被人施了魔咒一般,一直在选人阶层中挪移,仅仅从选人初阶的迪功郎前进了三阶,担任了第四阶的从事郎。选人七阶,才刚刚过半,还有文林郎、儒林郎和承直郎三阶在前面等着他。他这棵竹子,一直在谷底生长,仿佛不是他的父亲,而应该是他,才适合叫“竹谷老人”。

  升职无望,他在一年前想尽办法调回江西,到离家乡不远的抚州任军事推官。他依然干得好,父亲的经验、自己的品行和能力,让他做什么都是一把好手。这一年,吏部对他的考核结果拿他自谦的话说是“考举粗足”,也就是还算不错。考核是升迁的重要条件,考核优秀,跳出选海改任京官亦有可能。他想即使不升职,就这么熬着,结果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却不料祸从天降,他莫名被“连根拔起”,区区从八品的军事推官也当不成,他在官场的最后一点念想彻底熄灭。

  这事得从头说起:他的上司、抚州知州徐霖,状元出身,是当时鼎鼎有名的理学家、理宗皇帝面前能说上话的权尚左郎官兼崇政殿说书。三个月前,徐霖因上疏说谏议大夫叶大有阴柔奸黠,不宜长久担任言官,引发皇帝不悦,只好请求外放到抚州任知州。一到抚州,他就开展了一系列举措:祠先贤、宽租赋、赈饥穷、诛悍将、建营寨,赢得了抚州百姓的交口称赞。可是叶大有不肯放过他,持续弹劾徐霖。徐霖最终被罢免抚州知州,一大批官员受到牵连,身为军事推官的罗大经也在所难免,只好卷起铺盖回家。

  罗大经走在回家的路上。抚州通往竹溪的路程并不远,大约四百里,走上几天就到了。一路上,罗大经无疑是悲愤的。到此整整十八年了,眼见着有人升为知县知州(与他同年登进士榜的江万里,早在一二三九年,也就是他在广西容州五年后就担任了吉州知州,后来还当上了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他却一直在从八品的低阶职务上裹足不前。他不缺过人的才华和近乎完美的品行,业绩也“考举粗足”,可种种这些,不能帮他兑换一张哪怕高级一点的委任书。命运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让他竭尽全力却总是徒劳无功,少年得志后又半生劳碌,乏善可陈。甚至临花甲之年,还落得个罢官除职、丢盔弃甲的悲凉下场。

  可他也是释怀的。他知道脚下的路,既是朝廷的放逐之路,也是自我的赦免之路;是告别,却也可能是另一种出发。他知道被罢官并不是他这一生的最后结局。他还有一张牌紧紧握在手中,那张牌曾经很多人持有过。陶渊明持着它,辞官返乡种豆养菊,最终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王者;杜甫持着它,虽然身在乱世中蹉跎,可精神也同时在乱世中得到冶炼,成了千古不朽的诗圣;他的乡党前辈杨万里持着它,不听宣召回到故乡,最终成了南宋诗坛盟主、诗歌天空不灭的星辰;他的父亲持着它,虽是布衣之身,可依然有一丝文脉在家乡流传。

  那张牌的名字叫“文章功业”。

  那是江湖之上的江湖,庙堂之外的庙堂。

  以文章为功业的心愿早在罗大经少年时期就已萌发,那是与父亲一起去拜访杨万里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勤于公务,可对文章的研习从来就没有离手过。而现在,他放手从文的时候到了。

  罗大经回到了家乡竹溪。他这棵命途多舛的苦竹,重新回到了家乡竹山的怀抱。那些足不出户却与他血缘相通的竹子拼命搂着他的肩头,说着安慰他的轻声细语。有一些竹子站在一旁,满脸疑惑,那肯定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的竹子。

  在竹溪,罗大经开始了真正乡居的生活。没有官差案牍的劳神,没有官场的拘谨、倾轧和虚情假意,罗大经显得从容且自在。他每天被风吹竹叶的声音唤醒,听飞鸟在竹林中歌唱,看麋鹿在远处的小溪边饮水、牛羊越过古桥驮着夕阳回家。他随手记下的文字,远比他这些年反复修改的无数公文更经典:

  唐子西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小大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晌。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山静日长》)

  居于深山,松枝煮茶,闲读经典,坐弄流泉,与幼鹿牛犊为伍,以笋蕨麦饭为食,纵观前人法帖墨迹,尽赏山中日月星辰,与偶遇本埠园翁溪友攀谈,倾听牛背上由远及近的牧童笛声,这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那些奔波于名利之场的人们,岂能知道如此生活之妙!文中写到了“归竹窗下”,岂不正是他对命运的自喻!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一棵“归竹”,曾因名利之惑远离故土,以为可以以异乡大地之膏腴为食,以异乡的风雨为饮,却不料最终一事无成,绕了大半个圈子,最终发现毕生所寻乃在故乡,就满怀悔恨与懊恼回到故乡的窗前,像一个幡然醒悟的浪子,要把故乡当作最后的安息之地。

  他开始了写作。准确地说,他全身心投入到了未完成的著作的书写中。很早的时候他就立下了雄心,要写一部奇书,一部将小说笔法、诗论功夫与往事钩沉熔为一炉,文体混杂却相映成趣、能流传千古的经典之作。他要用笔记体的形式,收集古今士人的言行举止,展示古今士人的精神世界,检讨古今士人的荣辱得失、飞短流长。他要构建一部有他的体温的中国士人的精神图谱,一部具有萧散笔意、诗史合一、独一无二的笔记文学作品。半生蹉跎后,回到家乡的他知道,是完成这部作品的时候了。

  他重构《左传》《春秋》《孙子》《五代史》里的故事,写下孟子、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范仲淹、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的言论、诗文,内容涉及国事家事,涉及农圃家风、渔樵乐事,涉及个人性情与天下公理。他在书中极力对他们进行分析、评点,种种这些,使这部奇书有了学术与艺术的双重含量。他个性化地解读陶渊明,认为陶诗《神形影·神释》(“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中可看出陶渊明对人世间的死生祸福已经看淡,内心安详已到非常之境。他论杜甫《登高》中“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认为十四字含有八悲:“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他对杜子美的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整部作品四百八十九则,竟有五十六则关于杜甫的论述。他要通过书写杜甫,来宣扬士子应该秉持怎样的精神、心怀怎样的大义。他论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

  东坡守杭守颍,皆有西湖,故《颍川谢表》云:“入参两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州,辄为西湖之长。”秦少章诗云:“十里薰风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后谪惠州,亦有西湖。杨诚斋诗云:“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汝颍及罗浮。东坡元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 (《西湖长》)

  韩、柳文多相似。韩有《平淮碑》,柳有《平淮雅》。韩有《进学解》,柳有《起废答》。韩有《送穷文》,柳有《乞巧文》。韩有《与李翊论文书》,柳有《与韦中立论文书》。韩有《张中丞传叙》,柳有《段太尉逸事》。至若韩之《原道》《佛骨疏》《毛颖传》,则柳有所不能为。柳之《封建论》《梓人传》《晋问》,则韩有所不能作。韩如美玉,柳如精金;韩如静女,柳如名姝;韩如德骥,柳如天马。欧似韩,苏似柳。欧公在汉东,于破筐中得韩文数册,读之始悟作文法。东坡虽迁海外,亦惟以陶、柳二集自随。各有所悟入,各有所酷嗜也。然韩、柳犹用奇字重字,欧、苏唯用平常轻虚字,而妙丽古雅,自不可及,此又韩、柳所无也。(《韩柳欧苏》)

  如此诗话文论,看似天马行空,全无来处,实则厚积薄发,抽丝剥茧,春秋史笔,自成一格。

  他奉杜甫为圭臬,自然关心当朝政治,对宋代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奸臣当道的社会现实,心怀臣子之忧。在书中,他用大量篇幅写宋高宗、宋孝宗、陆游、洪迈、朱熹、张浚、秦桧、范成大等南宋人物的故事,分析他们的功过得失,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憎。他批判秦桧残害正义之士、卖国求荣、结党营私、祸国殃民,歌颂抗金志士的高尚气节,赞扬他们为国除奸的无畏精神。如《范石湖使北》记录范成大出使金国,能够不辱使命,完成孝宗皇帝向金主提出返还宋朝陵寝所在地的皇命,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民族气节。《使虏辞乐》写京仲远不畏蛮虏,为保国家威严力求撤乐的爱国举动。而《容斋奉使》一则,则对洪迈出使金国表现出的懦弱给予了讥讽。洪迈奉命去给金国新主葛王授表章,提出用在京旧式授礼,而金人却要用近例之礼,洪迈不从,金人封锁驿馆,断其饮食一日,洪迈惧怕羁留于金便依顺金人,一代德高望重之文人竟如此不顾国家威严,可叹可悲。时人作诗讽之曰:“一日之饥禁不得,苏武当时十九秋。传与天朝洪奉使,好掉头时不掉头。”

  他给主战派领袖张浚着墨颇多。《因谗赐金》写张浚因祸贬官,谗人告其箱箧之中藏有与蜀士密谋篡占西蜀的书信,调查之后,张浚仅有几箱书籍,没有密信,也没有多余钱财,皇帝怜其清贫,特赐黄金三百两。但是秦桧却假传说“赐浚死”,张浚众学生闻之皆泣,而张浚说:“如果皇帝果真赐我死,那么我就朝服拜命领死谢国。”《秀州刺客》一则写张浚在刺客面前毫无惊惧说:“你如果是来杀我的,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取我的首级离开了!”面对生死,张浚泰然自若,一代名士风范,可见一斑。

  他用了很大篇幅详细记下本埠吉州的文人逸事,写他们的风骨、性情、交往、文采、爱憎及事功。他为这个群体建立了一个历史档案。他们是:英勇抗金而被金人剖胸取心的杨邦乂、宰相周必大、乞斩秦桧的胡铨、诗人杨万里、“当今廉吏”杨长孺、上疏讼济王冤被谪象州羁管的胡梦昱、杨万里的老师王廷珪、父亲罗茂良……因为他的写作,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依然跃然纸上。

  他写胡铨为举子时,值建炎之乱,太守弃城逃跑,他自领民兵入城固守。市井恶少乘机攘乱,胡铨斩数人乃定。新的太守到任,他率民兵出城回乡。这是何等的英武!胡铨上疏乞斩秦桧,金人闻之,千金求书,君臣惊呼南朝有人!三十年后,金使到访,还问胡铨安在。

  他写杨万里的政治才华,一篇《千虑策》被宰相虞允文看中,叹曰:“东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荐两人,当以此人为首。”杨万里从江东转运副使任上辞官返家,老屋一间,仅庇风雨。徐灵晖赠公诗云:“清得门如水,贫唯带有金。”为官多年,清廉如此!写自己幼年陪父亲拜访杨万里,杨万里亲诵自己写的诗作《月下传杯》,自比李太白,豪迈如此!

  他写周必大与杨万里退休返家闲居,经常互访,相互赠诗逗趣。后来周必大门人曾无疑也曾携诗访退休返家的杨万里长子杨长孺,杨长孺亦和之。两人交往,大有周必大与杨万里之风。后曾无疑召为秘阁校勘,罗茂良亦以诗相送。

  他写胡梦昱宝庆初年为大理评事,应诏上书言济王事,被贬于广西象州。福建建宁人翁定送行诗云:“应诏书闻便远行,庐陵不独诧邦衡。寸心只恐孤天地,百口何期累弟兄。世态浮云多变换,公朝初日盍清明。危言在国为元气,君子从来岂愿名!”江西南城杜耒诗云:“庐陵一小郡,百岁两胡公。论事虽小异,处心应略同。有书莫焚稿,无恨岂伤弓。病愧不远别,写诗霜月中。”两位赠诗,皆将胡梦昱比作胡铨(邦衡)。罗茂良诗云:“好读床头《易》一编,盈虚消息总天然。峥嵘齿颊皆冰雪,肯怕炎方有瘴烟。”

  短则一两句,长则数百字,或记史,或评诗,或论前朝,或说今世,或指点江山,或臧否人物……罗大经在家乡竹溪奋笔疾书。那是比官府公文要酣畅淋漓的书写,是解放了的灵魂的自由歌唱。他有时候走在田间地头,忽然有了奇思妙想,就加快脚步回到窗前,在纸上匆匆记上几笔。有时候夜已深,他依然了无睡意,时而蹙眉深思,毛笔悬在空中良久不得落下,时而眉头舒展,走笔如飞,墨尽不止。书桌上的纸越积越厚,已经有几分巨著的意思了。

  他写作的时候竹子始终在场。白天,阳光灿烂,竹影会透过窗子落在纸上,仿佛神迹;夜晚,字里行间响彻风吹竹叶的沙沙之声,如同絮语。他有理由认为,竹子也参与了他的创作——竹子,也该是这部书的作者之一。

  他不免常常想到死去多年的杨万里。四十多年前的一天,还是少年的他见到杨万里的那一刻,灵魂就发生了哗变,就与文学私订了终身。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在准备着一件事:做一名有建树的写作者。他承认是杨万里虽然年近八十依然眉宇风流的样子吸引了他。现在的他有时候从镜中瞧瞧自己,竟也有几分温润如玉呢。他不免想,如今的自己,有没有几分杨万里的样子?

  他更经常想起父亲罗茂良。父亲用自己的一生对他现身说法,好男儿要志在四方,要走出家门闯荡世界,要博取功名光耀门庭。他却走了一条与父亲所言相反的路,一条折戟回乡的路。他不仅没有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当上大官,一辈子在选人阶层沉浮,后来又莫名地卷入一场弹劾事件被罢官,父亲地下有知,是否会对他失望?可另一方面,他并非一事无成。他写书,为文明造像,为时代立言,为庐陵故土立档,某种程度也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父亲虽为布衣,却精于理学,勤于著述。对这一点,父亲应该是会有几分欣慰的吧。

  费时数年,罗大经写就甲、乙、丙三编,共十八卷。他取自己与门客清谈之所“鹤林”(也是他自己的号)两字,又取杜甫《赠虞十五司马》“爽气金天豁,清谈玉露繁”之中“玉露”二字合而为一,将自己的这部众声喧哗的作品命名为《鹤林玉露》。所谓“鹤林玉露”,意味着他写下的,不过是一名官场失意者在自己家门口采撷的几缕金风、几滴甘露而已。……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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