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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看看
刘枢尧 电子邮箱:shuyao999@126.com
吴铁驴的儿子,吴孝祖要回来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五沟村的每一个角落。起初,听到这消息的人,都不以为然地说,不会吧,吴孝祖不是已经坠海身亡了吗?然后把它当饭后闲聊,一笑带过。后来——也就是小半个月的时间,传的人多了,就引起了人们的疑心。大家再见面,几个脑袋碰在一起,都不约而同地说一声,落叶归根嘛。
在家乡人的猜疑声中,吴孝祖果真回来了。那是他离开大陆四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四十多年,不是四十多天,时间这东西跟大浪淘沙一样,让人们把五沟村的许多旧事渐渐淡忘了。这些年来,稀奇的新闻不说天天有,却也是没怎么断过,本来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吴孝祖了,更没有多少人能记起五沟村的旧事。可是,吴孝祖的回来,仿佛一下捅开了五沟村旧事的笼子,许多故事就此跑了出来。
吴孝祖的老家五沟村在一片连绵的大山里,四面环山,山上生满了松树和杂乱的灌木,从山上哗哗流下的水,在山脚淌出一条河,河就随了村名叫五沟河。据村谱记载,解放前五沟村有两家大户,一家是吴麻子家,另一家就是吴铁驴家,。清朝乾隆初年,吴麻子的祖上在五沟村建起了让人羡慕的吴家老宅,青砖黑瓦的吴家老宅坐落在五沟河漫坡地上,它靠山面水,呈优柔舒展之气。可是弹指一挥间,转眼就是多少年过去了,吴家老宅也由诞生时的辉煌变得老态龙钟了,和吴家老宅一同老去的还有五沟村的族人们。当乡音未改的吴孝祖回到五沟村时,经历了和族人们相见的欢喜场面,分发了给族人们带回的礼物,倾听了一阵惊叹和欢笑之后,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村里毫无目的地四下乱转,他去过田野,弯弯曲曲的田埂两旁,成熟的稻子像孕妇一样骄傲和慈祥。去过山上,看见吴家老宅后面的那对古槐树,依然像兄弟样簇拥在一起,他想起当年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吴老六从后院小门出来,手里端着一盆饭,放在古槐树下的饭桌上,双手卷个喇叭放在嘴上拼命喊,回家了------吃饭啦!
很快傍晚来临,暮色从吴家老宅后的山峰上升起,向山谷里笼罩下来,远处的山脊渐渐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稻香的气味,即使到了傍晚,成熟的稻子也给人热烘烘的感觉。现在吴麻子的大儿子金地老汉依然健在,已经七十八岁了,他年轻时候是收稻子的好手,可是现在他的精力已经从他的身体里穿行而过,就像夕阳后面的影子,越拉越长,长得都延伸到山坡上去了。金地老汉长着一张瓦刀脸,整天阴沉着,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就像吃了枪药,他火爆的怪脾气村里几乎是尽人皆知。现在,每天从太阳出来,直到太阳落山,金地老汉都坐在吴家老宅门口的石狮旁,不停地吸旱烟。他时常会嘬着嘴唇对准烟锅,噗地一声吹出烟灰,一边捻着黄亮柔软的烟丝儿慢腾腾地装入烟锅,一边把时间都消磨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金地老汉是昨晚知道吴孝祖从台湾回来的。当时,金地老汉在吴家老宅的客厅里,举起双手摇摇,把衣袖往下抖落抖落,然后坐在陈旧的楠木八仙桌旁,他刚端起碗喝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先是一惊,接着手一软,碗就掉到地上,碎了。
昨晚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天亮时才收住。金地老汉听着雨声,想了一夜的心事:1979年公社书记在广播上宣布,地主分子的改造已经完成,随后是给地主摘帽,改正成分和退赔财产。金地老汉最怕吴孝祖回来提出退赔财产要求,讨回吴家老宅。现在台胞可不比一般的地主后代,他们提出的要求,乡里可就当成了大事。金地老汉越想越担心,就再也睡不着了,他一连吃了好几锅烟,在公鸡一遍又一遍的啼叫声里,背靠墙在床上做到了天亮。天亮后,金地老汉吃过早饭就去找村支书,半路上金地老汉遇见了他当村办小学校长的儿子吴亮,吴亮头发凌乱,混身衣裳都湿漉漉地滴着水珠,一件塑料雨衣拧成绳束在腰上,左右手各拎一个竹篓,竹篓有些沉,吴亮想停下,但还是摇晃着身子走了两步又后退一步,才把竹篓重重放在地上,溅起一片雨水。吴亮拦着他爹说,这么早去哪?金地老汉气咻咻地说,找支书去。吴亮知道他爹正在为老宅的事犯愁,就开导他爹说,吴孝祖家在村里没人了,他要老宅没用。金地老汉最怕提及老宅的事,所以就绕着不说老宅的事,他又把不许吴孝祖给大地主吴铁驴扫墓的道理说了一遍。吴亮听了,摇摇头说,这事支书也没办法。金地老汉愣了,脑子里嗡嗡叫了两声,最后他一拍脑袋叫起来,反正谁也不能给地主扫墓。吴亮咧嘴笑起来说,现在哪还有地主?早都摘帽了。
吴亮劝不住他爹,就掂起竹篓往学校跑,把两竹篓鲜鱼倒入学校食堂的水缸里,那些被憋晕的鱼顿时醒了过来,在水缸里翻跳。吴亮是黎明时在五沟河里下了一溜沾网,由于雨天河水湍急,被冲晕的鱼纷纷逃往岸边喘息,不少鱼就撞在了沾网上。吴亮再次跑到河边,雨就下大了,硬币大小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落下来,在河面溅起一朵一朵大水泡。他擦了下被雨淋湿的眼睛,朝四周张望一番,陡然望见拱形桥那边缓缓升起一把黄油布伞,打伞的是个头发花白,体态肥胖的老者,上穿白色短袖衬衣,下着宽大的灰色长裤,举止儒雅不俗。吴亮见来人眼生,心想此人莫非就是吴孝祖?此人正是吴孝祖,他站在桥上,鞋溻湿了,呆呆地望着桥下湍急的河水。吴亮回朝雨中的吴孝祖凝视了片刻,看见吴孝祖似乎舒了一口气,转身朝湮没在雨雾中的村庄走去。
吴亮急忙收了网,提着竹篓,一路小跑朝吴孝祖回村的方向撵,吴亮脑子里有些好奇,吴孝祖在五沟村已无至亲,他会住在谁家呢?吴亮撵到街上,看见吴孝祖在前面走,就放慢脚步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就听见从雨雾里飘来了胡琴声,还充满了闲逸动人至深的情调。吴老六正坐在自家临街门槛上,腿上立着一把音色极纯正的二胡,悠悠昂昂地拉着。吴老六见吴孝祖回来了,放下二胡,左好腿一挺,右残腿使劲一抻,将身子慢慢立了起来,身子一时站立不稳,愈以左好腿为轴转动时,被吴孝祖一把扶住了。吴老六不好意思地笑说,老了,真是不中用了。看着两人亲热劲,吴亮就去问村里一个和吴老六一样老的老人,老人笑嘻嘻地说,吴老六是吴铁驴家的长工。吴亮迷糊了,地主和长工应该是仇家呀。
六十年前,吴老六还是个14岁的孩子。当时,五沟村的大户吴铁驴正处在积累财富的愉悦中,他开了全村唯一的酒作坊,通过不停歇的劳作和苦涩的汗水,他的财富正在缓慢的堆积起来。吴铁驴还在几个村交汇处的集市上开了一家销售酒的店铺。有天早上,吴铁驴拉开店铺门,老天爷,一头栽进一个怀抱二胡的小孩,把吴铁驴吓得差点尿裤子,他稳了稳神,伸手一探鼻息,小孩还有气,就把小孩抱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小孩活过来了。一问明白了,原来小孩全家靠卖唱为生,路遇两股土匪为争地盘打仗,结果小孩家人都被乱枪打死了,他虽侥幸捡条命,已是无家可归。吴铁驴把小孩收留在家,随便起了个名字吴老六。那时,吴铁驴每天把地里活安顿好后,就去酒作坊干活,他力气惊人,一次可扛起两百斤重的粮食,他扛粮食时,不论是冬天夏天,都要脱光上衣,他宁肯磨破肩膀,也不肯磨破衣服。他把挣到的钱攒起来,买成土地,种上粮食,粮食一部分用去酿酒,一部分粜出去,再用得来的钱买地,他的土地就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多。吴铁驴当然不会白养吴老六,吴老六要干活,干活就是长工。吴老六从14岁起,到1948年他20岁,他给吴铁驴家当了6年长工。1949年,吴老六给解放县城的解放军运送弹药,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蒋军一枪击中了腿,回来还是住在吴铁驴家养伤。事过3个月后,土改工作队进了五沟村,吴铁驴被定为地主成份,而雇农吴老六分得了吴铁驴的土地和牲畜不说,吴家老宅的三间偏房也分到了吴老六名下。当时,吴铁驴家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只有吴铁驴的女儿吴娟,那年恰好考上大学回到家里,却愁得不得了,一是没路费,二是村口有民兵,没有路条就出不去。有天夜里,吴铁驴偷偷摸到吴老六家,咕咚一声,跪在了吴老六面前。当年的主人跪在自己面前,吴老六觉得太别扭了,要搀起吴铁驴,吴铁驴却死跪不起,吴老六就问,有事?吴铁驴说,说良心话,你的命是不是我救的?吴老六说,是。吴铁驴接着说,村里开斗争地主分子大会,你怎么控诉我都不当紧,但你要帮我把吴娟那妮子送出去上学。
后来,吴老六还真把吴娟送走了,而且一直送到县上,送上汽车,临别还塞给吴娟五块大洋。为这件事,吴老六还被工作组叫去谈话,说他现在是五沟村的主人,不再是吴铁驴的长工了。吴老六自然给工作组做了检讨,并在1951年“三反”运动中,第一个上台控诉吴铁驴的滔天罪行,随后吴铁驴就被枪毙了,吴老六成了群众骨干,还参加了公社的文艺宣传队。
前面说到,金地老汉要去找村支书。那天,金地老汉走到村支书家门口,由于走得太急,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阵。老了,真是老了,金地老汉想,过去往县城背百把斤的一篓山果也走得飞快,回来还能下地抡起四尺长的锄杆子,现在空手走路,竟也累得气喘,看来身子骨真是不行了。金地老汉站稳身子,吭吭地咳几下,张开阔嘴巴就喊,开门。喊了两声又累得气喘起来,却不见门开。过去,五沟村大白天家家都敞开着门,街邻见面也是驻足问好,现在人都忙得犯晕,走路飞快,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好像个个脑门上都豁然写着:我要挣钱。金地老汉断断续续喊了好久,支书媳妇才来开门,金地老汉气得满脸涨红,梗着脖子说,我嗓子都喊冒烟了。支书媳妇双手在围裙上来回翻手擦着,急忙辩白说,没听见呀。金地老汉说,你把支书给我喊出来。支书媳妇摸摸额角,小声说,乡长来了。金地老汉一愣,立刻提高声音说,我就找乡长。
这时,支书已披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从楼上下来了,支书递给金地老汉一支烟,被金地老汉用油亮的长烟杆挡了回去。金地老汉冷冷地说,不想见我是不是?支书被噎住了,这……哪里话嘛,你来得少,声音生疏了。金地老汉随支书上楼,果然就见到了大肚子乡长,乡长略欠了欠身说,老烈属身子骨很硬朗呀,上楼咚咚响嘛。金地老汉不喜欢乡长胡乱夸他,心想我弟金地要活到现在,少说也是个县长,就是离休了说句话也能把小乡长吓趴下。接着乡长又问金地老汉,你找我有事?金地老汉把烟锅在桌上磕灭,铁青着脸说,吴孝祖回来扫墓了。乡长顿了一顿说,哦┅┅这个我知道,回来扫墓好,说明他还没忘了祖宗。金地老汉急忙摆手说,怎么能给地主扫墓?乡长微皱眉头,轻轻哼了一声说,中央还有县里都没有下文件,没说不让台胞回乡扫墓呀。金地老汉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对乡长说,你爹,就是从前的那个公社主任,他可不像你这样说话。金地老汉说这话时身体有些哆嗦,心里一股怒气窜上来,憋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汗珠子都滴落下来了。乡长怕把金地老汉憋住了,就赶紧捶背,金地老汉推开乡长,边摇头边朝外走,嘀咕着说,这么糊涂的乡长,简直是个猪脑子。金地老汉走到走廊边上,扶住栏杆,喘着粗气,突然喊了一声,弟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金地老汉的亲弟金山,比金地老汉小一岁,读过私塾,后在县大队当政委。那时,沿五沟河北岸已修了铁路,自从有了铁路,那队伍就跟走马灯似地在铁路上来回过。日本人在时,是日本人过,后来就换成了美式装备的国军,国军队伍一车车往东调,车上还有榴弹大炮,过不了几天,国军队伍又一车车往西调,五沟村人看了就说,国军已经被八路打晕了。
有天夜里,一列火车自西向东而行,车厢里挤满了国军,火车走得很慢,像是在铁路上晃,忽然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五沟村夜空,火车被炸翻,车头栽到了五沟河里。国军纷纷跳车,尖厉的枪声很快划破夜空。当时,五沟村人都被惊醒了,不知所措地望着河对岸。据金地老汉回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街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队人沿街跑来,跑到金地老汉家门口停住了,有人开始急促地拍门。当时,金地老汉的爹吴麻子吓得两腿哆嗦,他颤颤兢兢取下顶门杠,就见金山背进一个人来。金山说,爹,大队长负伤了,你把他藏起来。机警的金山放下大队长,拎起一桶水,把院里滴的血迹冲洗干净,然后杀掉一只酣睡乍醒的公鸡,把血滴在街上,边跑边滴,一队人就晃着大枪朝后山跑去。
很快街上就传来了追兵的喊声,吴麻子手脚麻利地藏好大队长,就慌忙跑去关门,关好门一看,天空已经透出亮色,西北角上还浮着几颗明亮的星星,山上的景物此时也渐渐露出轮廓来。山是墨绿的,山间弥漫着轻纱般的白雾。吴麻子被清凉的山风一吹,脑子立刻清醒了,他想起了诸葛亮的空城计,就吱嘎嘎地打开两扇柏木院门,刚把头探出去又急忙缩了回来,他看见追兵正在街上逐家逐户找人。吴麻子拍着脑门想了想,就坐在敞开门的院里,拉过一个未及编好的笸箩夹在双腿之间,篾条便在他的怀里翻飞起来。
看见八路没有?几个穿着绿哔叽军装,端着美式汤姆枪的追兵问吴麻子,吴麻子赶紧摆手说,啥也没看见。兵们恼了,枪拴一拉,哗啦一声推上子弹,端枪顶着吴麻子的脑门说,那娘的,街上就你开着门,难道你瞎了?吴麻子咕咚一下瘫坐在地上,望着黑洞洞的枪口说,看……见门外的血了,我估摸朝街西头跑了。就在这时,一个官走进院,喝住了兵们。吴麻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些兵们样子很狼狈,不是帽子跑丢了,就是衣服撕烂了,有的还撕掉半截袖子。再看眼前这官,一幅白净面孔,肩章上的三颗校官星闪着青幽幽的白光。吴麻子用衣袖擦擦眼睛,觉得这官看着眼熟,虽不敢认,但心里已经不害怕了。那官摘掉白手套,弯下腰,看着吴麻子怀里的笸箩说,六叔,我是吴孝祖。吴麻子仰脸看着吴孝祖,喉咙咕噜响了一下,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着说,哦,是你呀,好些年不见了。吴孝祖朝兵们摆摆手,兵们立刻端着枪退出院子,朝山上跑去。吴孝祖看了一下手表,对吴麻子说,六叔,我公事在身,就不打扰了。说罢,吴孝祖拱拱手,转身走了。
吴麻子习惯了出门送客,他走到院门台阶上,探头朝街两边看,空无一人,吴麻子有点犯迷糊了,他摸着后脑瓜自言自语说,日他二的,人呢?出门就没了?吴麻子觉得双眼有些发花,他撩起衣襟擦干净眼睛,再看,街上还是空无一人。吴麻子手扶门框稳了稳神,透过山上青森森的松树,偶尔能望见山道上时隐时现的人影。吴麻子望了许久,眼神似不够用,正想让眼睛歇息,就听见山上陡然枪声大作,震得他头皮发麻。吴麻子心里一紧,赶紧站到门槛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山林,只见一股股青烟从山林里飘出。突然,吴麻子脑瓜子上飞过一串子弹,击碎了门楼上的瓦片,碎瓦片掉下来,落了吴麻子一头。吴麻子吓坏了,缩着脖子,乍开两条胳膊,不知所措地傻站着。但很快,吴麻子就反应过来了,他一个急转身,噼里啪啦插上院门,又顶上一根碗口粗的顶门杠。
那天,直到阳光照亮了整个山林,枪声才渐渐稀下来。随后兵们从山上一摇一晃地下来散去,吴麻子赶紧把砍刀别在腰上,手掂挑柴的扁担,扁担上缠着捆柴用的绳子,详装上山砍柴,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在一块岩石后面,吴麻子看见了他儿子金山,金山嘴巴紧闭,半眯缝着眼,好像还在瞄准打枪,只是胸前中了数弹,流出的血把石头都染红了,人早死了。金地老汉记得,后来被吴麻子救下的大队长,在金山坟前告诉大家,金山是革命烈士,是为了掩护战友牺牲的。解放后,大队长当了县长,后当地区专员,再后来就离休了。离休后的大队长,来过一次五沟村,不过那时吴麻子已经死了,是金地老汉接待了大队长。
现在回顾一下五沟村的历史,最精彩的内容就是吴麻子家和吴铁驴家两家的争斗史。两家都是五沟村的大户,自然要磕磕碰碰闹出来一些纠纷。大清乾隆初年,吴麻子家出了个七品县官,在江西异地做官,吴铁驴家只出了个八品小官,吴麻子家占上风,成为五沟村的首富。后来民国废除科举制度,两家就都没有人出去做官,老老实实躬耕耪地。当时,有位满腹韬略的秀才游走到五沟村,喜欢上了这块地方,就在村里办起了私塾,秀才不收学费,只需到学生家里轮流吃饭,于是村里人竞相送子读书。那时,金山和吴孝祖一同拜在秀才脚下读书,秀才也格外看重金山和吴孝祖这两个大户人家的子弟,经常把二人唤入内室,逾常授课。时间长了,两人也有了同窗之谊,家人在时,两人都紧绷小脸,等家人走后,立刻嬉乐一处。后来,吴孝祖考入中央陆军军校,金山考入了师范学校,并加入了共产党。那时,共产党在县上势单力薄,金山就劝他爹吴麻子卖地捐助革命,吴麻子听了也不吭声,偷偷摸起脚边扁担,举起来就照金山脑袋猛拍一下,拍得金山眼冒金花,差点晕死过去。
后来,直到阴历五月,麦子收进仓,新种子播下地后,金山才等来了机会。当时,吴麻子骑着他心爱的黑骡子,骡子后面紧跟着一个刮了大白秃头的长工,长工腋下挟把黄油布伞,肩上扛着火铳,跟随吴麻子踏上了翻山越岭的林间小道。吴麻子在丈人家喝了七天老酒,在返回的路上,他脸上依然挂着喜悦而又健康的笑容。当他回到五沟村,走到自家水田旁时,没有看见一个锄草的长工,他就嘀咕:日他二的,就懒了么?突然,一头水牛从河沟里昂起一张陌生的脸来,噗噗地往外喷水。这下,吴麻子有些坐不住了,他赶紧从黑骡背上滚下来,又朝前走走,就见自家水田里走来一个陌生的长工,立刻吆喝道:不开眼的东西,你咋来我家地里插张嘴?长工赶紧哈哈腰,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说,老爷---这些地都归吴铁驴家了。吴麻子恼怒地跳过水沟,扑进水田里,夺过长工手里的锄头,骂道:你是哪家的野种?敢说这种混账话。正在这时,吴铁驴穿着粗布白褂,笑眯眯地疾步走来,在水沟对面,吴铁驴拱拱手说,大兄弟,你家金山把地还有老宅院都卖给我了。说着,吴铁驴从怀里摸出地契和房契让吴麻子看。吴麻子傻了,直愣愣地像根棍样竖在地里。吴铁驴把地契和房契折好放回怀里,用手按了按,又说,我可是出了大价钱,一麻袋白花花的银洋呀。吴麻子听了嚎叫一声,一头栽进了水田里。
等吴麻子醒来,他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木床上。他伸手想摸刀,去杀那个让他倾家荡产的金山。金山娘赶紧扯住他,他就揪住金山娘的头发,把头往墙上撞,边撞边骂,你个不中用的东西。吴麻子直到手上没劲了,才松开手,气喘吁吁地吼,银洋呢?把地还有老宅院都给我赎回来。金山娘小声说,银洋都让金山拉走了。吴麻子眼皮翻了翻,嘴唇哆嗦了几下,突然一口血喷出来,把金山娘喷了个大红脸,然后头一歪,就晕死过去了。至此,五沟村首富吴麻子的钱袋转眼间就掏空抖尽,变成了一个只有几亩薄田的穷人。
穷人也有穷人的好处,土改时,吴麻子因失去土地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他被订为贫农成分,土改工作队让他做了五沟村的贫协主席,有了没收土地和对富户资产进行封存的权利。当时,吴麻子时常暗自庆幸吴铁驴那个傻瓜买走了他的地和老宅院,要不他就是地主了,还是革命好啊。不管怎么说,现在吴麻子可是扬眉吐气了。他把头仰到天上,昂然走进吴家老宅里,看见从吴铁驴家抄出的财物像山样堆放在院中,吴麻子就有了很真实的当家作主的感觉。吴麻子当着战战兢兢的吴铁驴家人,宣布所有财产统统没收,吴铁驴一听,突然哭嚎一声,弓腰伸脖冲上来,一头把吴麻子撞翻在地。几个民兵一拥而上,手脚利索地捆住了吴铁驴双手,绳的另一头绕过一棵老槐树的树杈,两个民兵一拉绳子,吴铁驴顿时手脚乱蹬地升天了。吴麻子从地上爬起来,从民兵手里夺过大扁担,抡起来就朝吴铁驴拍去,一顿大扁担拍得爆响,把吴铁驴拍得像个秋千样在空中荡来荡去。
真是世事难料,吴麻子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后,吴铁驴的儿子就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一样,要回来为大地主吴铁驴扫墓,而且吴铁驴家一下就成了全村人议论的热点,很是风光啊。这让金地老汉怎么也想不通,就开始喝闷酒,酒又压着肚子里的闷气,心口就跟坠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有天,吴亮见他爹又在喝酒,就从桌上抓过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金地老汉气恼地拍着桌子说,没骨气的东西,不许喝我的酒。说着,金地老汉就去夺酒壶,他伸手一抓,吴亮一躲,酒壶就掉在了地上。奇怪的是酒壶没有摔碎,像个球似地滚,金地老汉赶紧瞄着酒壶就撵,在门槛那抓住了酒壶,摇晃一下,里面还有半壶酒。那天,金地老汉捧着酒壶刚站起来,还没完全站直,就那么半弯着腰,就看见吴老六正一扭一拐地绕过他家那堵陈旧的影壁,朝内院走来。吴老六虽然两条腿长短不齐,但他却要极力维护身子的平衡,身子重心尽量想那条好腿上偏。
吴老六穿着干净,一张老脸还刮了胡子。他将那条瘸腿一伸搭上台阶,好腿在后面一蹬,就站在了金地老汉面前。不过老宅里常年幽暗潮湿,空气里又混杂着千奇百怪的气味,让吴老六很不适应,他刚站稳脚跟就打了一个喷嚏。金地老汉对吴老六的到来感到很惊奇,由于腿不好使,吴老六很少出门,几乎就没有登过金地老汉的家门。原因是金地老汉的倔脾气全村有名,别人都怕金地老汉,唯有吴老六不怕,金地老汉有烈士亲哥,吴老六有一条革命的瘸腿,早些年,吴老六经常翻起裤腿,指着腿上的伤痕炫耀,他即使不出工,生产队也给他记满工,两人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怕谁。
金地老汉对吴老六的突然来访,有些疑惑,他一边把吴老六往屋里让,一边暗想,他来干啥?吴老六在堂屋里坐下,眼睛眯成一缝,咂吧着厚嘴唇说,我来找大侄子,去我那坐坐。金地老汉一听就摇手说,他可不会吹拉弹唱。说完,金地老汉和吴老六都大笑起来,吴老六四下张望一下,见吴亮在厨房里,就唤过吴亮耳语了几句,吴亮先是点头,后来就跟吴老六走了。
吴老六走后,金地老汉恼得举起酒壶就想摔,酒壶在头上晃了晃,又舍不得了,他仰脸一口气把酒壶喝空,倒头就呼呼大睡。那天,吴亮走进吴老六有四间青砖瓦房的宅院,见院里清静整洁,有两棵垂杨大树,树荫几乎遮住了整个院落。院里有一张圆石桌,可用于下棋,亦可呷茶闲聊。吴亮撩开竹编门帘进屋,就见吴孝祖已经伸过手来,于是两人握了一下,就分别在吴老六的招呼下,坐在了摆满饭菜的桌旁。吴孝祖笑吟吟地指了一下摆在吴亮面前的茶盅说,这是刚沏好的台湾茶叶,你品尝一下。吴亮掀开茶盅盖儿,脑袋两面一摆,噗地吹开水面茶叶,滋地呷了一小口,慢慢地咂磨着,细细地品味着,末了连连说,好茶好茶,真是好茶。吴孝祖则津津有味地喝着五沟村的本地茶水,把脸转向吴老六笑说,也许是我离开五沟村太久了,看这里的啥都感到亲切,就连茶叶也感到亲切。
吴孝祖喝着五沟村的茶水,不一会头上就冒出汗来,他吁了口气,感叹道,1949年农历四月,也就是南京解放的前一天,他还在南京跟随李宗仁做最后的挣扎。他是后来才知道,在那之前,李宗仁不管他们早早跑美国去了。当时,他并不知道李宗仁跑了,只知道形势不妙,结果就生病在床,烧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晕晕乎乎爬起来一看,部队跑光了,军营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感到大事不妙,赶紧往码头跑,乘船到武汉,刚下船就听说武汉也快解放了,于是又跟随武汉国军往南逃,一路逃到广西,稀里糊涂搭上一条渔船,渔船在海上迷失了方向,漂泊了三天三夜,差点饥渴而死。后来远处浮现出灰白色的海岸,直到异乡的太阳朝他头顶照耀下来,他才知道他到了台湾。 吴孝祖接着说,四十年后,一场由台湾老兵发起的返籍求谱、认亲归宗运动在台湾掀起,台湾社会许多人士向老兵伸出援助之手,发起了协助老兵返乡的募捐活动,他这才经由美国、香港、澳门回到了家乡呀。 吴孝祖说,这次回来,感触很大,不看不知道,大陆发展这么快,这么好,就连县城也发展得让我不敢认了。过去我们打仗不是共产党的对手,现在搞经济也不如共产党,要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金山一样跟了共产党。吴老六赶紧说,你要是参加共产党现在能当多大的官?吴孝祖哈哈大笑说,玩笑话,玩笑话,当共产党的干部我不够条件。说完,吴孝祖嗟叹一番,又说要和吴亮商量两件事,一件是村办小学太破旧,窗户没有玻璃,墙都裂了,雨天还漏雨,所以打算给村办小学捐钱维修。这钱本来是我妹托我送给吴老六的,他不要,我也不好拿回去,就以他的名义捐了。吴老六插嘴说,你妹的心意我领了,那么远还惦记着我,主要是我不缺吃穿,要那么多钱没用。这钱捐给学校可以,但不能以我的名义。吴孝祖说,这钱本来就是送给你的,我只是过了一下手,所以钱算是你捐给学校的。吴老六说,你拿钱送给我,我再捐出去,那不还是你的钱嘛。再说,村里人都知道我没那么多钱,我还要一个一个去解释,多麻烦嘛。吴亮见二人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就问吴孝祖还有一件啥事?吴孝祖说,是想让吴亮领他去看看的金山坟。吴亮想了想说,第一件事我代表学校向你们表示感谢,第二件事要保密,不能让我爹知道。
这第一件事,吴亮很快就告诉给了金地老汉,说吴孝祖要给学校捐四万美元,折合人民币将近四十万。金地老汉把脸一沉说,他不是扫墓吗?就让他扫好了,怎么还要捐款,是不是还有啥想法?吴亮说,这钱本来是送给吴老六的,吴老六不要,没办法就以吴老六的名义捐给学校,可吴老六又不同意以他的名义捐。金地老汉不耐烦地说,不要给我说绕脖子话,谁都知道吴老六拿不出那么多钱,说来说去,那钱还不是吴孝祖捐的?吴亮说,是呀,问题是按惯例还要给捐款人立碑,现在他俩推来推去,我都不知道该刻谁的名字。金地老汉一听,差点跳起来,怒气冲冲地说,我就知道他捐款必有所图,还要立碑,让五沟村人都惦记着他家的好?金地老汉烦躁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边转边嘀咕,要不是他家,咱家那么大的家业也不会毁了,这虽是坏事变好事,但这仇不能忘记。金地老汉坐下来,想了想,突然扭过脸对吴亮说,你是校长,他把钱捐给你,这不是打咱家的脸吗?不要他的钱!吴亮说,那你出钱呀。金地老汉轻叹一声,抖了抖手,吴亮明白那是没钱的意思。金地老汉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他悄无声息地拿出老烟锅,捻一小撮黄亮绵软的烟丝摁进烟锅里,嘬着嘴唇含着烟杆,双手哆嗦得划不着火柴。吴亮帮金地老汉点着烟,金地老汉吸了一口,扭脸问吴亮,他哪来那么多钱?吴亮说,他也没钱,是他妹吴娟从美国寄给他的,托他送给吴老六。金地老汉听了,点头“哦”了一声,就再不说话了。
本来说好的,吴亮要领吴孝祖上山看金山的坟,可接连下了几天雨,这事就耽搁了。直到初秋一个大雨之后的白昼,雨水冲散了夏季遗留下的闷热,空气顿时凉爽起来,秋风不失时机地悄然兴起,从山顶旋入山谷,又顺着五沟村刮向了山外,吴亮才领着吴孝祖上山。一路上,吴孝祖领略了家乡出类拔萃的景致后,脚下的步子也变得矫健了许多,竟然在弯曲的山道上走得并不费力。吴亮走在前面,能听见吴孝祖脚踩青石台阶的响声紧随其后。
在半山腰金山的坟前,吴孝祖抚摸着金山墓碑上的文字说,其实小的时候,我和金山的关系很好,毕竟是同窗嘛。说着,吴孝祖就给金山默哀,然后坐在金山坟边,满脸感慨地往山下看。这时,山下旋起一阵风,风旋掉一些树上的叶子,叶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山谷里随风飘飞,一会儿飞到山顶,一会儿又朝山下急剧坠落。吴孝祖正看得入神,就见从山洞里钻出一列满载矿石、木材的火车,像脱缰野马似地沿五沟河奔驰,其隆隆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似乎整座山也随之颤动起来。
很快火车消失了,留下两道耀眼的铁轨,整座山又恢复了平静。但吴亮心里一直都不平静,长期有一个疑问在困扰着他,几次又都欲言又止,趁现在没有外人,吴亮就问吴孝祖,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吴孝祖见吴亮一脸严肃地逼视着自己,就说,啥事?吴亮说,我叔金山是不是死在你手里?吴孝祖竭力镇定着情绪,表情痛苦地望着吴亮,叹口气说,当年火车被炸的时候,我正在睡觉,被爆炸震到了地上,我爬起来一看,是熟悉的五沟河水在我的视线里流淌,我跳下车,一口气跑到街上,正好看见一群兵在街上用枪托胡乱砸门,我就恼了,你想想,跑到五沟村来撒野,我能不管吗?我对那些兵说,这是我们村,谁再敢胡闹,我就打烂谁的脑袋。我记得我还拔出了手枪。后来,那群兵就跑进了你们家,没办法,我也跟了进去,把那群兵撵走后,我就抄近路回家,前后呆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走了。你看,我根本就没时间上山。金山既然是革命烈士,那凶手应该是蒋某人了。
金山的死和吴孝祖没关系,吴亮对吴孝祖潜意识里的仇视心态就没有了。后来,吴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给金地老汉,金地老汉不信,还把手在吴亮面前一伸说,他说他没上山,凭据呢?吴亮嗫嚅道,都那么多年了,哪还有凭据?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有天,吴亮在学校里被一些妇女围住,七嘴八舌地追问捐款的事,有个妇女甚至威胁说,学校危房要是塌了,就找金地那个老东西算帐。吴亮被妇女们奚落一番,情绪就不好。同样的遭遇,金地老汉也遇到了,他也渐渐知道村里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甚至一些污言秽语也呼呼地灌进他的耳朵,有时他在街上走,满街的人一见他来就都扭过脸去。更有不象话的是,还有人说风凉话,拿话气他,不管咋说,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金地老汉不能坏了村里的好事。金地老汉情绪非常低落,他不断辩解说,吴孝祖捐资助学是假,他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是在往他地主老子脸上抹光。金地老汉的辩解,经常引起村里人的哈哈大笑。金地老汉毫无办法,不断用手拍打自己的脑袋,他糊涂了,这世事也就怪了,翻来翻去,总是他吴铁驴家有钱。
现在,每天经过吴家老宅的人们都可以看见金地老汉,他总是把院门敞开着,依旧坐在门边的石狮旁,给烟锅摁烟丝大概是熟稔于心的,因此街上的行人们会发现,你在看金地老汉装烟丝,金地老汉也在目不转睛地看你,所以大家都觉得金地老汉是个怪异的老人,别人上了岁数就老眼昏花,他的眼睛到了八十多岁依然能看天气,看庄稼,看人来人往,还依然清朗明亮。现在,金地老汉的心思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别人永远无法猜透,他的心思谁知道?也许五沟村是知道的,五沟村的土地也是知道的,可是它们不会说话。金地老汉和吴孝祖那耐人寻味的关系,早成了五沟村人猜测议论的焦点,他们猜测吴孝祖迟迟不把捐款拿出来的原因,无非是囿于金地老汉这个老东西,于是有人担心吴孝祖会不会变卦,把钱带回台湾去。
作为街上唯一能和金地老汉搭上话的吴老六,他在村里的作用就显得很重要,现在人们经常可以看见,他和金地老汉并肩坐在吴家老宅门边的石狮旁闲聊。闲聊时金地老汉脸上的表情经常会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一会是阴郁而愤怒,一会是温和而又亲切。有次,金地老汉用烟杆捣着吴老六的腰说,你的脑子是换过来了,我的脑子还在土改那会呢。吴老六深知金地老汉的脾气,他见金地老汉兴致不错,就试探着说,你看捐款的事┄┄金地老汉立刻警觉地扫了吴老六一眼说,是他让你来说的?吴老六对金地老汉的敏感啧啧称道,他笑嘻嘻地说,现在村里议论太多,大家都等着吴孝祖捐款,偏就你一人反对,何苦呢?其实他要硬捐了,你能咋着?他还不是想和你弄好关系,你要硬顶着,可就把全村人都得罪光了。金地老汉脸上掠过一丝惊惶之色,手指着胸口说,我这里堵得慌呀。吴老六安慰说,你心里那点事,我知道,你怕吴孝祖捐了款,再提出要回老宅,对不对?我可以给你保证,老宅他绝对不要,放心了吧?金地老汉把烟杆在石狮身上一敲,刚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咳得他几乎摇晃起来,他止住咳嗽,吸口气说,我放心个屁。吴老六几乎失去了耐心,不过他是还冷静下来,又给金地老汉装好一锅烟丝,把烟杆塞进金地老汉嘴里,点着火说,咱就当是打土豪分田地,吃大户,这还有啥想不通的?金地老汉吸着烟,冷脸一言不发,仿佛吴老六的话他没听见。吴老六急了,就把话摊开说,我知道你们两家的恩怨,他家买了你家的地,可那些地现在都归国家了。还有过去你一直认为金地是死在吴孝祖手里,我可以作证,这和他没关系。那天火车被炸,没过多长时间,吴孝祖就跑回家了,没呆多久就走了,临走他把手套忘在了桌上,我就跑出去撵,一直撵到五沟河边上才把手套送给他,而且一直看着他跟队伍朝东走了,你想他哪有时间上山?金地老汉点点头说,还有呢?吴老六说,我就知道这些。停了一下,吴老六又说,吴孝祖很怀念他和金地同窗读书时的日子,其实他和金地的友情比你我还深呢。金地老汉的心颤了一下,多少年来两家之间既蹊跷又微妙的关系一直难于解释清楚,现在金地老汉经吴老六这么一说,突然间仿佛困扰两家之间的疙瘩解开了,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脆弱的,一捅就破,就看有没有机会和愿不愿意捅破了。金地老汉嘿嘿地笑起来,他想通了,也想明白了,他挥了两下手,很大度地对吴老六说,他要捐就让他捐吧,要是能给我捐点就更好了。说完,金地老汉哈哈大笑起来,由于笑得太厉害,连口水都吐出来了。
学校马上就要开工维修的消息像刮风样传遍了五沟村,村里成立了捐资建校筹备小组,村支书任组长,金地老汉在吴孝祖的提议下任了副组长。走在街上,金地老汉能感觉到人们对他投来了敬佩的目光,就好像那钱是他捐的。有天,金地老汉觉得自己的精神出奇的好,心里有种按捺不住想干点啥的冲动,他搓着粗糙的双手,在院里转来转去,最后盯住了丢弃在墙角的一把锄头上,锄头经风吹雨淋,锄杆上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金地老汉犹豫了一下,还是惦着锄头朝自家菜地走去,他没想到他还能抡起锄杆子,惹得村人都朝他投来羡慕的眼光,夸他老了老了还有过人的力气。
捐资助学是喜事,是喜事就要图个热闹,吴孝祖出钱按乡俗,杀了猪,请了厨师,还请了戏班子,在学校院子里搭了一个席棚,一次就可以坐20桌客人。中午开始坐第一拨席。不仅乡教研室主任来贺喜了,乡政府的乡长和乡党委书记都来了。小车在学校门口停了好几辆,戏班子的唢呐声如同山林里百鸟争鸣一般给宴席带来了欢乐。那天,欢乐的气氛罩住了整个五沟村。
第一拨席人都到齐了,金地老汉还没到。本来,金地老汉已经走在街上了,他早上特意剃掉白头发,刮个光头,上下四颗门牙全掉了,不过他的眼睛很好,看东西一点不模糊,耳朵也好,不像别的老人耳朵里面整天嗡嗡地响个不停。那天,金地老汉走出家门,转身一直向西走,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沿着街道向南走到头,走在街上,阳光一直照耀着大地,黄灿灿的农田里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街上走着不少人,他们大声说着话,就像赶集似地超过了金地老汉。金地老汉听见他们边走边议论,听说乡长、书记都来了。他妈的,吴孝祖可真是风光死了。金地老汉听了一点都不相信,乡长、书记多忙呀,要开会,要搞乡镇企业,还要发展特色农业,他们哪有时间来凑热闹?金地老汉走完一条街道,拐进另一条街道,就来到了学校门口,当他看见停在路边的几辆小汽车,脑袋就嗡地响了一下,还有点疼,金地老汉赶紧捂住自己的光脑袋,他真没想到乡长、书记会来,真就丢下工作来给吴孝祖捧场。金地老汉停下脚步,心想要是乡长、书记不来他肯定会走到席上,现在乡长、书记来了,他就改变主意了。金地老汉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开始往回走,他刚走到街道拐弯口,就被村里几个去找他的年轻人发现了,他们不由分说,拦着金地老汉说,我们去你家里,说你出来了,我们跑回宴席说你还没到,我们就又去你家里,说你还没回来,原来你在这里,你就赶快跟我们走吧。金地老汉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了,要去你们去吧。几个年轻人互相看看,笑嘻嘻地说,那我们就抬着你去吧。几个年轻人一拥而上,像抬木头似地把金地老汉抬进了学校,抬到了席位上。乡党委书记首先端着一杯酒站起来说,你是副组长,你不到,酒席开不成,所以要罚你喝酒。和金地老汉坐同桌的人都站起来,纷纷附和说,就是,就是。于是众人看见金地老汉喝了第一杯酒,还看到吴孝祖拿起筷子,夹了几次菜,放到金地老汉面前的碟子里。最后,吴孝祖举起酒杯,敬给金地老汉说,我算了一下,我应该叫你三哥。这一叫,把金地老汉的心叫热乎了,金地老汉接过酒杯的手有些颤抖,酒水从酒杯里洒了出来,他和吴孝祖碰了杯,一口喝掉。吴孝祖拉住金地老汉的一只手,金地老汉随之也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于是,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吴孝祖面带微笑说,三哥,你能来我很高兴,从一开始我就看着学校门口,就是在看你呀。金地老汉连声说,高兴,高兴。大家都高兴。
那天金地老汉喝醉了,他回去的时候,还和来的时候一样,被几个年轻人抬着。金地老汉在回家的路上,感到有一种微妙的说不清的感觉在心里时隐时现,他似乎听见了他爹吴麻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悠悠忽忽,缥缥缈缈,金地老汉知道他爹要说啥,就嘀咕了一句,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呀。此时,吴孝祖正走在金地老汉身边,他是怕金地老汉路上出啥闪失, 就跟了过来。他没听清金地老汉在嘀咕啥,以为是在和他说话,就把头贴近金地老汉问,你说啥?金地老汉望了望吴孝祖,觉得嗓子眼里塞着许多话,他张了张嘴,啥话也没说出来。
金地老汉回到家,躺到床上就睡着了。此时,山上起了雾,鸟在山林里隔着一层雾叫,雾很快又蔓延到街上,一片清雾缭绕。时隔几十年后,吴孝祖又站在了过去他家的台阶上,他看见在收割过的田地里,黄牛悠悠,青骡匆匆,准备下地的农人扛着犁杖扶着杈耙在田间迤逦而行。一个农人挑着一担稻草从吴家老宅门口走来,扁担吱扭扭地一直响到了很远。(总计14400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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