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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沉的麦地
“莜麦,莜麦,你去哪儿?”
那天的确有些蹊跷。正是五六月间莜麦拔节的时候;正是热浪鼓噪,麦香响彻云天的时候。忽喇一下,说变就变,天色骤然暗淡下来。刚还灿烂的日头,眨眼功夫就只剩下半弦沮丧的脸。那脸垂着,哭红了眼,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莜麦地里影影绰绰,不太清晰的响声此起彼伏。等人们敲响脸盆水缸将天狗撵走时,喜滋滋的太阳打了个喷嚏,又明恍恍地瞰着村子。就有人发现,村后的莜麦地开花了。
麦花淡淡的小脸星星点点,躲躲闪闪,像些藏不迭的心事。漫无边际的心事排着队,窸窸窣窣地把香铺开来、浮上来,天空下情欲一样地汹涌。
莜麦开花了。瞅了个人们看不见的空当儿。
莜麦的变化,莜麦知道。莜麦打了个寒噤,从炕上爬下来,趿着鞋跳了又跳,边跳边勒裤带。裤带就紧了又紧,把莜麦的腰勒得细柳条一样。莜麦的腰好。
娘一声叹息。
莜麦把裤带勒了又勒,回过头,见娘盯住她看。莜麦问:“娘,我该咋么?”
娘耷拉了眼,像是不知咋说。
“娘,我该咋办么?”莜麦苦着瘦脸,俏眼迷离。
娘还没回答,外屋的爹一叠声咳嗽。“莜麦,莜麦,还不快做饭?”爹吼:“荞麦还要去中学哩。”
莜麦套了件肥大褂子,急转出去烧火。爹没瞅她一眼,用小木梳一下一下地梳胡子。圆镜里的胡子扎扎煞煞。爹得意地说,方圆几里的畜生就怕这把扎煞哩。爹是个好屠夫。但凡谁家杀猪宰羊,有使刀子的营生,就说,快快请胡子。胡子成了爹的招牌。但眼下,胡子热心的并不是刀子。他好赌,迷上耍钱有年头了。胡子耍钱却远没有刀子耍得好。老输!输了就借。满村上下,肯借给胡子钱的只有一个。瞎瞎。
上学的走了。耍钱的走了。莜麦一扔锅刷子,又踅回里屋。莜麦冲墙站定,一脸惆怅。娘,你到是说句话呀。莜麦两只手绞着,肩膀瑟瑟地抖。莜麦哭着说:“娘,你骂我!你骂骂我也好呀。”
娘在墙上,被一枚钉子钉着十八年了。
娘没骂她。娘美丽的眼投过来,隔着一层玻璃,娘的眼里恍惚生出一双手。这双手无限仁爱地抚慰她,从上到下。莜麦觉得被娘一下子抱了起来。娘说,莜麦,莜麦,你尽淘气,你不能让娘省省心?娘把她搂怀里,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娘说,娃不哭,不哭哦。娘抬起手擦了她泪。娘的手柔软温润,跟早晨的阳光一样。
让娘哄了一会儿,莜麦的心渐渐平息了。莜麦找了块干净布子,把娘的相框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咬着唇拔下那枚钉子,扔了。莜麦恭恭敬敬把娘抱了,放褥子上。莜麦觉得娘笑了一下。莜麦让娘舒舒服服躺下,就哼着曲儿出门了。临出门,又勒了勒裤带。
莜麦一出门,整个村子一激灵,消没声的了。莜麦一袭红衣,轻摆柳腰,莜麦的腰,赛小桥。莜麦掀着细腰走过。身后的眼就滋滋地生出些钩子来,下下勾在莜麦腰上,恨不得把小桥横过来,载了他们颤悠悠一搭晃。瞎瞎正在人堆里翻着白眼仁,手指头子丑寅卯地掐算着,耳朵里忽然冷清清的,听不见人们的喧嚣了,就仰起脖儿,冲虚无的空气喊:
“莜麦,莜麦,你去哪儿?”
莜麦的眼,扑朔迷离,极快地瞅了下瞎瞎,没理他。紧绷的屁股一扭一扭,朝村后走。走出老远了,身后的喧嚣才轰一声沸腾开。
村后的莜麦地里,小川已等得不耐烦了。小川猫腰蹲在地深处,嘬着嘴,用两手捂着,手指轮流起伏,就有各种鸟叫飞起来。咕咕,啾啾,咕啾咕啾……小川学一会儿鸟叫,探起头望一会儿。终于,莜麦像只欢快的小山雀,泼泼辣辣地飞来了。飞进麦地。
地深处的麦子一阵骚乱。
松软的泥土沁出芬芳。莜麦闭上眼,躺下,鼻翼欢快地翕动。和煦的阳光透过麦子枝叶,洒在她脸上,映出些稀疏的花影。小川的手伸向莜麦腰间,迫不及待地解着裤带。小川粗糙的鼻息喷在莜麦脸上,他抱怨裤带系得太死。铮一声,裤带终于崩开。莜麦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推开小川跨上来的腿,说:“可把娃憋闷坏了。”
莜麦贪婪地吸着麦地鲜香的空气,放松的小腹一起一伏。小川撩起她衣襟,伸进去,一把一把摩挲。“莜麦,莜麦,你疯了?”小川说:“莜麦,莜麦,你真得要生下来。”
莜麦闭着眼,眼睫毛上一粒清凌凌的珠子闪了一下。
“你爹非剥了我皮不可。”小川忐忑不安,“你不是不知道,你爹跟我爹有大仇哩。”
“你怕了?”莜麦觉着肚皮上的手迟疑不决,像个忧郁的孩子,“当初,你胆子咋恁大呢?”
“我爹断气那晚,整骂了你爹一宿。骂一声,吐一口血。再骂一声,再吐一口血。我端着盆,满满溢溢接了一大盆。”小川说:“怕?我恨哩!”
“所以,你让仇人的闺女怀了你种?”
“不是!莜麦,你知道,这儿,实实在在想你哩。”小川捂着心口,俯下身。
莜麦搂紧他。在胸膛那地方,两颗心咚咚地贴着跳。“那你说,我可咋办么?咋办么?”莜麦说着说着,那滴珠子就忽闪忽闪地滚下来。
小川没说话,搂得她更紧些。
起风了。半空中潮气弥漫,雾霭辛酸。麦田腾腾地奔波起来,像一场没有去处的情事。
“莜麦,莜麦,你在哪儿?”
瞎瞎坐炕上。眼珠子却忽悠悠飞起来,起初,沿着房檐悄没声地飘,打了个忽旋儿,就转了方向,呼呼喇喇地上了天。在眼珠子看来,村子是个怪货,软沓沓地趴着,长了无数的嘴。——烟囱们是村子的嘴。嘴们歪七裂八,个个黑洞洞地张得溜圆,想要呐喊,却只喘出些黑气。眼珠子在怪货一坨一坨的呼吸里穿梭,忽左忽右。惹得全村的狗发疯地吠。
瞎瞎的眼珠子不敢停歇,急急朝村后的莜麦地飞去。
莜麦开花了。瞎瞎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它盯着麦地深处。在那儿,在那些汹涌的中心,一丛莜麦异常高亢地鼓噪。它们舞蹈激越,歌声澎湃,间或一两声呻吟、喘息。哈!瞎瞎的眼珠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充了血,迅速膨勃,骚动的翅膀胡乱拍打着。把瞎瞎的脑仁拽得生疼。
瞎瞎正抱着脑壳胡思乱想,胡子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进院了,胡子红着眼,骂骂咧咧地。胡子砰地踢开门,顺手将淌血的一滴溜东西仍窗台上。然后,伸出巴掌,像个牛哄哄的债主,“瞎瞎,钱!”
瞎瞎在炕上翻白眼珠,嚅嚅道:“这回,是啥鞭?”
“啥鞭?猪鞭!”胡子不耐烦了,说:“你个光棍货还吃甚鞭?快!钱!”
“猪的不行,还是驴的硬。”瞎瞎抖擞着解开裤裆,伸进去一阵摸索。手在裆里转了不少圈,终于掏出些皱巴巴的票子来,问:“几张?”
胡子一把全夺过,说:“有几张算几张。” 胡子转身就走。
瞎瞎急得翻不迭白眼珠,“借条!借条!胡子,你咋老忘打借条?”
胡子喉咙里“哼哧”一声,就扯过炕沿上一只纸烟壳子来,撕下二指宽。瞎瞎早摸过一只笔来。胡子接了,在纸上只画了两个圆圈。圆圈空荡荡的,没有内容,就像瞎瞎的两粒白眼仁。胡子往炕上一扔,“行了。白纸黑字!”
瞎瞎却不接那纸条,坐炕上扯了嗓子吼,唐生,唐生……
胡子又骂,行了,行了,你个瞎货。胡子又撕了二指宽的烟壳子,趴炕沿上重写。边写边念:“今借到,瞎瞎,二百五整。”
瞎瞎支棱了耳朵,说:“我眼瞎,心不瞎!”
活该瞎!胡子把笔一甩说:“你他娘赚得都是昧心钱。整天阴阳怪气地瞎掐算,你会算?会算咋不给自个儿算个媳妇?”
瞎瞎不理他。
“下回给我弄个驴的。”瞎瞎冲胡子脊背喊:“早晚用得上的。”
胡子砰一甩门,头也不抬地走,却与人撞了个满怀。胡子抬头瞪一眼,鼻子里哼一声,又小跑着去输钱了。
唐生也瞪一眼,鼻子里哼一声,低头进了屋。唐生手里拎着算盘,蹙着眉说,瞎瞎哥,把钱借给这号无底洞,还不如借给我哩,好歹房前屋后住着。又压低嗓伸出两根手指头晃,说,我给你二分利。
瞎瞎把身子坐正,说:“除了胡子,谁也甭想借我一分钱。”
唐生将算盘摆炕沿上,又拿起来,吹吹灰,用袖子把炕沿擦了几擦,才端端正正地放下,噼噼啪啪地打起来。唐生边打算盘边念叨,八上五退二,六进四退五进一……瞎瞎忍不住说,唐会计,唐会计,不就一张借条么,至于闹这大动静?
村会计唐生住了手,瞪瞎瞎一眼说,钱多钱少,就这个规矩嘛。
瞎瞎揪着下巴上的胡茬儿,不吭气。
唐会计说,干脆,瞎瞎哥,你把这两年的借条都拿来,我给你总总,好歹房前屋后地住着。
瞎瞎就欠起半个屁股,从被窝底下摸出个鞋盒子来,抖索地打开。唐会计的算盘就又啪啪啦啦唱起来,欢快地像过年放得一串鞭。
唐会计的算盘终于唱完了。瞎瞎正考虑要不要鼓掌。唐会计就尖叫起来,哎呀,哎呀,瞎瞎哥,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一共是一万四千八百二十六块五毛整,这两年,你一共借给他,那个黑窟窿,一万四千八百二十六块五毛整,啧啧,瞎瞎,你瞎得厉害哩!
见瞎瞎睁着瞎眼不说话,唐生又说,啧啧,要借给我,房前屋后地住着,咋也给你二分利,一二得二,二四得八,二八一十六,我白白给你两千九百六十五块哩……瞎瞎打断唐会计的算术,没好声气:“我说过,除了胡子,谁也不借!一分钱也不借!”
唐会计二话没说站起来,腋窝下夹了算盘就走。临出门瞅一眼窗台,说,瞎光棍,吃了那多鞭管用么?
瞎瞎挖了一手指鼻垢,冲门口一弹。说,问问红苕不就晓得了。
红苕是唐生媳妇。唐生生气了,把红丝丝的猪鞭袖筒里袖了。出了门在院里喊,你还是问问你的手吧。
莜麦给娘背后塞了个枕头,上了炕。娘俩盘起腿,面对面坐着。莜麦说,娘,你真好看。娘嘴角闪了一星笑,说,娘的闺女才俊哩。莜麦盯着娘年轻瘦削的脸,想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影儿。娘却在玻璃后一个劲往后缩,往后缩,一直缩成一张薄薄的纸儿。
娘死时,莜麦刚两岁。娘给莜麦做好早饭,穿上新花袄,将她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就死了。
娘说,莜麦,莜麦,你慢慢吃,碗里好吃的,娘都给你留着。
娘说,莜麦,莜麦,快起来,娘给娃扎个小花辫。
娘说,莜麦,莜麦,你瞧好路,别叫绊了腿。
娘说,莜麦,莜麦,你别淘气,娘给娃兑碗红糖水。
……
娘说完,就死了。
娘还说了些甚,莜麦不记得了。一个黑夜的黑有多长?一年的黑有多长?十八个年的黑加起来该有多长呵?黑沉沉地像梦里的小巷,走也走不完,曲里拐弯的,老不见个头儿。莜麦二十了。娘也二十。娘二十的后面全是黑。黑漆漆地模糊了莜麦的眼。莜麦瞅瞅娘。娘说:“娘二十的后面,就交给你啦。”
莜麦想,活过今年,就比娘大了。自己的路,一下子比娘长了一截儿。娘得仰起脖儿来,使劲伸长胳膊,才能把闺女揽怀里。莜麦想,活过今年,比娘大的那部分会不会绕回来,给娘讲,娘,我带你走吧,咱一道走过这截子黑夜吧。那时候,娘会不会羞涩地低下头,像个小姑娘?
问题是,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年?自己的二十,也会嘎嚓一声掐断么?
娘跟她并肩坐炕上,好看的眼穿过时空,硬嗖嗖地钻进她肚子里了。莜麦摸着肚子,叹口气:“我跟小川好了两年,爹打了我两年。爹记仇哩。”
记仇也不顶用。
莜麦的肚子让她累了。她躺下,跟娘枕一个枕头。娘摩挲她脑门,说,莜麦,莜麦,你欢欢儿睡,娘给娃叨个好故事。
“莜麦,莜麦,你做啥?”
——莜麦开花了。
瞎瞎坐炕上,哧悠哧悠地把眼珠子拽回来。眼珠子不情愿地扑腾翅膀,喘着气说,瞎瞎,瞎瞎,莜麦开花了。瞎瞎仰着脸,只顾翻白眼。眼珠子急了,说,瞎瞎,瞎瞎,你再不着急,莜麦可就抽穗了,莜麦可就挂籽了。
瞎瞎这才欠起屁股,把鞋盒子从被窝深处拽出来,颤巍巍地用两只长垢甲掀了盖儿。瞎瞎把那些破纸片摆开,一片一片,摆了半炕。
瞎瞎哆嗦着拿起这片摸了,说,耳朵!
拿起那片摸了,说,毛眼眼!
又拿起一片摸了,说,小鼻子!
瞎瞎摸一张纸片儿,嘴里蹦一个器官:粉脸脸!
大奶子!小蛮腰!翘屁股!嫩大腿!嘿嘿,最关键的花骨朵儿……瞎瞎把纸片子挨个儿摸完,那些零碎器官就嘎巴嘎巴地组装起来。瞬息间,一团白雾腾地从土坑升起,雾气聚拢,聚拢。一个白花花的胴体倏地打开,香蓬蓬地呈在炕上,呈在瞎瞎跟前。
肉体玲珑曲致,丰腴绵软,弹性适中。正是想象中的样子。瞎瞎像条饥饿的狗,把涎水滴了一炕。瞎瞎整个儿激活了。他的表情生动活泛,老脸酡红,皱纹舞跃,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子。他的手指头更忙乱了,欢快地跳跃、舞蹈、抚摸、弹奏。手指头显然不够用了,他俯下头,张着鼻孔嗅,嗅,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瞎瞎三把两把扯下衣裳,露出干瘪的躯壳,腾出一只手,急火火地上下撸动。
瞎瞎叫着,一声比一声急:莜麦,莜麦,莜麦,莜麦,莜麦……
莜麦在娘怀里,听娘讲故事。
从前……
——为什么事件总在“从前”发生?“从前”就不会现在发生?为什么人们总是把目光盯着“从前”? “从前”就是死掉的事件?
从前,有个小山村。村里有棵小桃树。树旁住着两户人家。两户人家的女人同时生了娃。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小桃树一天天长大。树下的男娃成了俊后生。女娃成了个俏女子。后生名叫春喜。女子名叫桃儿。
有一年夏天,年头好。桃树挂了一树的桃子。一个一个的青桃子叮铃叮铃地落满枝头。吃过晚饭,桃儿拉了春喜的手,坐树下乘凉。桃儿托了腮帮,说,喜哥喜哥,你看,连树上的桃儿都一对一对的呢。
春喜仰了头,说,谁知道,兴许就有落单的哩。
桃儿噘着嘴说,我说它们都是双的。
春喜说,是单的。
两人就点了指头一个一个地数。一个两个,一双两双,看看是双的了,却又发现一个落单的;想着是单的了,在枝叶茂密处,又找见一个配对儿的。两人数着数着就数乱了。桃儿说,是双的。春喜说,是单的。桃儿又说,是单的。春喜说,是双的。两人嘻嘻哗哗地闹着,都说,你错了你错了。春喜说不过桃儿,就伸了手咯吱桃儿。桃儿笑得花枝乱颤,左躲右闪。桃儿闹不过春喜,就假装生气了,扭了头嘟着嘴往家走,走着走着,眼里就真生出泪来。春喜急了,赶忙拉住桃儿的手,说,桃儿桃儿,别生气,阿哥给你捉公鸡。
捉下公鸡干甚哩?桃儿板着脸不说话,心里问。
捉下公鸡跟你配对对。春喜识破了她心思。桃儿噗哧一笑,拳了手擂春喜。春喜笑嘻嘻地绕了树躲。桃树叶子也哗哗嗦嗦地起哄。终于捉住了,春喜说,桃儿桃儿,咱两人藏猫儿吧。
桃儿高兴地一蹦老高,说,好呵好呵。
春喜说,谁先藏?
桃儿一甩长辫子说,当然是你先……找喽。
……
娘的故事好长好长。刚开了个头,莜麦就睡着了。讲着讲着娘也睡着了。
门砰地踢开。胡子红着眼进来。胡子愣怔一下,旋即笑起来,嗬嗬,嗬嗬,寡妇的插闩瞎瞎的棍儿,用得勤噢。瞎瞎赶忙扯过被子,把自己和那些纸片子一股脑遮住。胡子还在笑,瞎瞎,你这几年的鞭没白吃。瞎瞎从被窝里探出颗头来,讪笑:“胡子,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哩。”
好你个瞎狗,做好梦不害臊的瞎狗。
听了瞎瞎一番话,胡子腾地冒起火来。火苗子熊熊燃烧,一蹿一蹿地,眼看就要从天灵骨蹿出来,把瞎瞎的破房子呼一下点着。老瞎狗,你做梦去吧。莜麦花一样的妮子,你连想都不配想。胡子骂骂咧咧地,看见瞎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抓了一团纸条儿。胡子就软了下来。刚腾起的火苗子逐渐矮下去,矮下去,到最后滋一声,熄灭了,冒起一股青烟。胡子说:“好瞎瞎哥哩,好我的瞎瞎哥哩。”
胡子从兜里掏了纸烟,抽了一棵,给瞎瞎送嘴里,点上。又抽了一棵,夹瞎瞎耳朵根儿。又抽了一棵,夹瞎瞎另一只耳朵根儿。胡子说:“好我的瞎瞎哥哩,你是我哥,是莜麦他伯哩。”
瞎瞎却不领情,他咝咝地吸着,把呛人的烟吐了胡子一脸。“你嫌我老?” 瞎瞎正色道:“我不老!一到黑夜就硬得很哩。这些年的鞭没白吃。刚你还说来。”
“好我的瞎瞎哥哩,娃嫩芽芽一个,你咋忍心么?”
“咋忍心?你咋忍心昧我瞎子的钱?”瞎瞎激动起来,不停地翻白眼:“我瞎子挣钱容易么?我瞎子容易么?”
瞎瞎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胡子一脸。索性抓了一把借据扔胡子脸上。瞎瞎嚎啕开了:“老天,我瞎子咋活呵,我瞎子硬是一毛两毛地攒,硬是稀一顿稠一顿地熬,硬是有一顿没一顿地省。可怜我瞎子,辛辛苦苦的家当,全叫这天杀的胡子黑昧了。老天,可怜我瞎子真得瞎哩,瞎得厉害哩……”
“瞎瞎,你不瞎,是我瞎哩。”胡子脸死灰死灰的,像墙皮,一触就往下掉。胡子说: “我没看透你狗日的,你整天掐算来掐算去,你狗日的是算计我莜麦哩。”
瞎瞎说:“算计?一万四千八百二十六块五毛整,谁家闺女能值这个价?”
胡子说:“狗日的。”
瞎瞎说:“你算计算计,一万四千八百二十六块五毛整,说句话,就是你的了。”
胡子说:“狗日的瞎瞎。”
胡子一甩门,走了。出门一个趔趄。一阵风刮来,刮得古怪,先是贴着地皮走,吹得裤管子呼喇喇响,尔后忽然倒卷过来,劈头盖脸地下来。迷了胡子的眼。
走在路上,胡子摸着胡子想,女大不中留,留下结怨仇,看来不假。莜麦十八岁就跟小川好上了。打骂都不行。着人说了几个她都不要。看看就二十了,在村里是大妮子了,再不敢耽误。胡子想着回家,跟莜麦商议婚事。脚底板却不由向村尾的瘌痢家走去。那里是个赌窝。
进瘌痢家时,胡子没来由地朝村后远远地瞭了一眼。那里,莜麦在地里疯狂地摇曳。
“莜麦,莜麦,你在哪儿?”
瞎瞎嚷着嚷着,就不嚷了。瞎瞎晓得了:莜麦就躲在省城,莜麦躲在省城的澡堂子里。
澡堂子是甚地方?男人女人脱得赤光光,晃着一坨一坨的东西,你能瞧见我,我也能瞧见你,谁的东西好看哩,谁的东西上有痦子哩,谁的有多白,谁的有多长……男人女人都疯了一样,把人前头的面目藏了,裤子脱了又脱,把黑夜才该暴露的东西,急慌慌在澡堂里显摆。瞎瞎翻着白眼仁,恍惚看见莜麦也脱得白光光,掀着细腰,挺着奶,晃在男人堆里,跟小卖铺货架上的花花绿绿一样,任人翻拣,这个摸了那个摸。瞎瞎心疼得不行,手里忙乱着,把城里的男人骂了无数遍。莜麦,莜麦,你咋能往那儿藏啊。
莜麦搓了一天背,累了,躺着不想起来。老有肥肥瘦瘦各式各样的脊背在眼前晃,晃得她雾蒙蒙的一双眼愈发迷离。莜麦把娘从被子里请出来,让娘抱了自己睡。娘抚着她,说,累了吧。莜麦说,不累,就是这儿难受。莜麦点着胸口,说:死小川。
咕咕,啾啾,咕啾咕啾……莜麦地里鸟叫得欢。莜麦慌里慌张飞进麦地,像只受惊的小雀子。莜麦飞进小川怀里,哭着说:“小川,咱跑吧。”
“跑?往哪跑?”小川沮丧得像株苦苦菜,灰着脸说:“我杀了他。”
“别这么说,他是我爹哩。”莜麦把小川的肩膀头弄湿了。
“有这么狠心的爹么?”小川咬着牙,“我早晚杀了他。”
“小川,别说狠话。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想个法。”莜麦没心思计较小川的话,她火烧火燎地说:“瞎子都看下日子了。”
小川半晌不言语。
莜麦说,说死了,明儿后晌县里车站见。说完就扭身急火火出了莜麦地。走得急,一株开花的莜麦喀嚓一下,被踩折了。小川把麦子扶起来,一松手,麦子又软沓沓地倒了。小川说,莜麦,莜麦,我娘还在炕上瘫着哩。
莜麦穿了最爱的红衣裳,背了包袱,怀里抱了娘,到了县里,松了松裤带,却没看见小川的影儿。
莜麦捂着咚咚跳的心口,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就遇见了红苕。红苕乍起黄灿灿的手拦住她,说,莜麦,莜麦,恭喜哩,瞎瞎半辈子的钱有井深哩。莜麦不说话。红苕说,真的,我家小卖铺,就靠瞎瞎养着哩。莜麦推开戴满金镏子的手,低了头走。红苕在后头笑,你慢慢受用,瞎瞎的家具硬得很哩,嘻嘻……
莜麦不敢走大路,她绕到村后,从小路走。路过莜麦地,她放慢了步子,她想好好看看这块地。这种叶子尖细的农作物,不单可以裹腹,更多时候它提供了一种场景。在广袤的碧绿中,莜麦们的爱情发芽、开花、结籽。尽管,阳光不能照遍每一株莜麦繁琐的细部,但风中,她们仍沙沙地上下跃动 ,如不安份的心跳。
莜麦抱着娘,在县城车站等了一会儿,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她把娘放在膝头,让娘陪着她哐当哐当地走。娘说,娃莫怕,后面的黑夜,咱手拉手一起走。她说,娘,到了省城,咱先去医院。
莜麦躺在娘怀里。娘一下一下地拍着她,说,睡吧,睡吧,娃累了,这个城市让娃受累了。娘说,娃好好睡,娘给你叨故事……
莜麦让娘哄着,睡得很踏实。她做了一个梦。
一片绿汪汪的麦田,缀着淡绿的小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绿毯子,毛茸茸的。莜麦红袄红裤,像朵娇艳的花。小川捉了她手,说,莜麦,莜麦,咱俩藏猫儿吧。
莜麦高兴地一蹦老高,说,好呵好呵。
小川说,谁先藏?
莜麦一甩长辫子,说,当然是你先找喽。
莜麦跑到麦地深处,猫下腰,大气不喘。小川在麦垄上喊,藏好了吗?藏好了吗?莜麦也喊,藏好了,藏好了。还没喊完,就捂住嘴,后悔了。死小川,鬼精哩。
果然,小川就哈哈笑着过来了。莜麦跳起来嚷,不算不算,这回不算。
抬眼望去,却不是小川,一个壮实的后生笑着看她。阳光下,恍惚的笑耐人寻味。那后生过来拉了她手,说,桃儿,桃儿,喜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恍惚间,自己仿佛就是那桃儿,也拉了他的手,蹦跳着说,喜哥,喜哥,你带桃儿去啥好地方?
喜哥脸红扑扑的,两眼痴幽幽地盯着她,一言不发。桃儿被盯得低了头,脸也红扑扑的,心儿扑嗵扑嗵地跳,直用手拈了辫梢扯。喜哥拉了她,向更深的莜麦地走去。
没有风,麦苗一阵欢欣。片刻后,平息下来,麦香四溢,暖日微醺。两人静静地躺着。桃儿闭了眼,偎在喜哥臂弯里,粉靥娇红。喜哥搂着她,捉着她的辫子摸着。喜哥说:“桃儿,你后悔不?”
桃儿没说话,把脸使劲往他胸上贴。
喜哥说:“桃儿,你恨哥么?”
桃儿轻叹一声说:“只要你一辈子对我好。”
喜哥说:“我保证。”
桃儿一下子咯咯笑起来,把他胳膊一推,调皮得像个孩子:“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我……桃树作证!对,让咱的桃树作证。”
两人笑嘻嘻坐起来,相互扯了扯衣裳,手拉手喜滋滋地朝村里走。进村了,桃儿甩开喜哥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桃树跟前。桃树也长大了。跟他们一样,活活泼泼地迎天张了臂膀,把乡村的枯涩日子纳入怀里。桃儿看着满树喜丝丝的果实,把胳膊环了,抱着桃树,闭眼遐思了一会儿。喜哥则三两步跑进家又跑过来,捏着只小刀子,拉着桃儿围着树转了几圈,找了个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刻了起来。桃树流下泪,它记下了:春喜,桃儿。
莜麦担心人们知道她在哪儿,可慢慢地,人们还是晓得了:莜麦躲在省城里。莜麦担心人们知道她在省城干啥,可慢慢地,人们还是晓得了:莜麦在省城的洗浴中心干那个。
莜麦一开始并不干那个。她知道她们悄悄地干那个,她不想,那个事在她身体深处冬眠了,需要整个春天的能量融化她。莜麦想,就是死小川呼啦啦飞来,也只能让她暖和一下下;只能是一小杯水,热腾腾地喝下去,还没到达那个地方就冰冰凉了。
直到那天。
瘌痢赢了胡子的钱,到县城舒舒服服地潇洒了一回。瘌痢又赢了胡子的钱,这回到了省城。瘌痢做梦都想在那颤悠悠的小桥上爬一回。
瘌痢说:“莜麦,莜麦,你更好看啦。”
莜麦剪了大辫子,头发染成金黄色,整天湿漉漉的。
瘌痢说:“莜麦,莜麦,你把胡子害惨了。瞎瞎见天撵着屁股要钱哩。”
莜麦盯着瘌痢头上巴掌大的一片秃皮,恨不得血淋淋揭了它。
“莜麦,莜麦,早知道,我就不赢胡子的钱了。我赢你,嘿嘿。”瘌痢盯着莜麦艳红的紧身背心,下面是一截儿露肚脐的腰,那小腰平滑结实,白晳粉嫩。瘌痢急不可耐了,他一把抱住莜麦,说:“莜麦,莜麦,我想干你。”
莜麦使上二十年的劲儿,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瘌痢摸着脸皮,想了想,把耳光甩还了莜麦。
这时,白脸出现了。
莜麦说,娘,这个让我心跳的人出现了。像一团雾,灰蒙蒙处,一个俊朗的影子愈见清晰,光彩夺目。他多好呵,他干净的脸一下子让屋子明亮了,一下子让人心里宽敞敞地舒坦。他多能啊。他只用手指头点了一下,就有人急匆匆忙起来,瘌痢就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他指头又一点,门就巴巴地打开。他的嘴往上一撇,一朵帅气的花隔着老远颤悠悠地飘过来、飘过来,带着露珠一样清新的气息,在她脸前飞旋。她只得接了,双手捧住。这回他手指头没点,她就掬着手走去了。他微笑着替她开了车门。
汽车载着她离了洗浴中心,离了那些晃动的脊背。前些日子,她像只寄生在城市躯干的蠓虫,每日嘤嘤地汲取一点点生存的养份。现在不是了。
莜麦像个贪婪的孩子。城市张着更加贪婪的大嘴。沿着这张大嘴,她第一次真正走进城市的身体。在城市身体内部,她第一次吃了西餐,第一次喝了洋酒,第一次徜徉在购物天堂,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真的城里女人。她也第一次拥有一张双人床。
在白脸的床上,在这个城市男人的协助下,莜麦顺风飞翔。
莜麦说,娘,女儿生平第一遭飞起来。他揽着她的腰。他的手柔软轻盈,如一缕明媚的光、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首缠绵的情歌。她偎在他肩头,感觉自己正慢慢升腾,载着无限暇思极快地飞翔,像只倏忽地蜻蜓,飞过如烟的人流、森林一样的城市,飞过河流的喧哗、村庄的静谧,飞过冰封的时区、漫延的孤孑……最后在一峦灿烂的莜麦地前停息下来。停在一梢开花的麦芒上。无边无际的绿浪波澜壮阔,绵延起伏。莜麦闭着眼,飘飘然,听着麦地簌簌地风响,感觉自己正慢慢融化在这一望无际的怅然里。
这种飞翔的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
小川带给她的是喘不上气来的包围,是沉甸甸的负荷。即便是快感连连全身痉挛的时刻,她也能隐隐感到一丝石头一样的痛。那一刻,大汗淋漓的她曾以为自己飞起来了,载着小川沉重的呵护。现在在真正的飞翔里,她清晰地看到:不是!那不是飞翔!带给她腾空感觉得只是——麦地在下沉。
麦地在下沉、下沉。
麦地挟裹了山村轮回的寒噤,不可逆转地下沉。
莜麦幸运地飞翔在下沉之外。
听着她的话,娘笑了。那星笑只闪了一下,就无耐地挂在嘴边。娘说:“莜麦,莜麦,飞翔不是风。飞翔靠得是鹰一样的翅膀。”
莜麦还没来得及咀嚼娘的话,门开了。她听见门锁欢快地响了一下,她跳跃着飞过去,扑在白脸怀里。白脸热切地啄着她嘴,开始扯她衣裳,扯一件,扔地上,再扯一件,扔地上。
两人温存了会儿,莜麦从窒息中探出头,说,我该做饭了,想吃什么?
白脸捧着她脸,要莜麦打扮一番,去外面吃。白脸哧哧笑着,说,回了家只想……吃你。
坐在花团锦簇的酒店里,莜麦一点也不局促了,她像株生命力旺盛的莜麦,不计较空气和养份的得失,只管郁郁葱葱地吐露芬芳。今天,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紧身上衣,束腰绷臀,一笑一颦间,S形的美妙身形一颤一扬。把她对面白脸的几个朋友颤得麻酥酥地,张着嘴,盯着她的细腰丰胸拔不起眼。那个满脸麻坑的家伙跟白脸碰了下杯,涎着脸说,兄弟,你真行,一个比一个水嫩,从哪儿淘弄的?让给哥哥我吧?
白脸放下酒杯,说,去你妈的,天涯何处无芳草,有本事,自己寻。白脸扶了扶金丝眼镜,得意地瞅一眼莜麦。莜麦也幸福地瞅一眼白脸。
莜麦幸福地用手拢着散开的卷发,它们金黄金黄的,像成熟的麦穗。莜麦不计较男人们色咪咪的眼神,她在这些眼神里嗞嗞地抽条、结穗、快活地成熟着。
在接下来短暂的幸福日子里,一两件烦心的事接踵而来。
一是她收到了荞麦的信。
胡子在娘死后就迅速找了个女人,又迅速生下了荞麦。在荞麦背上新书包的那年,那女人又迅速地死了。从生病到埋葬还没一个月。人们说,胡子好可怜。瞎瞎说,胡子就是个克妻的命。瞎瞎说得愤愤地,他娘的,不公平么,胡子凭啥连造死俩?为了让荞麦的书包背下去,胡子说,莜麦,莜麦,你去打猪草吧。
莜麦小学没念完,就帮爹埋了那女人,然后,又帮那女人料理荞麦。那女人临咽气很意外地拉了莜麦手,说,莜麦,莜麦,荞麦就交给你了。莜麦想,我还是个孩子呢,我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呢。
那女人说,娘求你……
再没有比“娘”更沉重的字了。莜麦忙不迭地点头。
莜麦说,娘,我该交给谁呢?
眼下,莜麦明白“娘”的目光长远了。荞麦考上大学了。荞麦就要来省城读书了。但钱是个问题。荞麦信上说,胡子让瞎瞎逼得寻死的心都有啦,哪有心思管她。
荞麦十几张信纸重重的,一下子勾出她的泪来,她恍惚看见一个小女孩梳着两只羊角辫,一蹦一跳地,小书包在屁股后一颠一颠地。这不就是自己么?上学不就是自己最美的心愿么?晚上,她跟白脸说了这事。白脸在她肚皮上一笑,说,这算啥问题嘛。于是,莜麦笑了,她觉得白脸真得挺好的。把自己交给他真得没错哩。
另一件事却让莜麦结结实实生了回病。
忍着一丝忧郁,她还是把自己塞入真丝被里,水一样滑的被面让她觉得自己是条鱼。她闭上眼,感觉到自由游弋的快乐。水势平缓,波澜不惊,偶尔一个浪花涌起来,极快地翻个跟斗旋即落下来,只有一小滴没随波逐流,反而腾空一跃,幻作一只滑翔的鸟。柔的水,轻盈的空气,都赋予她无形的能量,都把她推到快活的尖锋。一切都不存在,又无所不包容,一切皆在俯瞰之内,又在视域之外。静静地滑翔了一会,睁开眼,莜麦合拢翅膀,栖息在白脸臂弯。莜麦说,我想结婚,我……怀孕了。
白脸并没有太吃惊,他很平静地说,是吗?看来得抽时间去趟医院啦。白脸不想在这事上费脑子,他说去趟医院的表情跟说去撒尿一样。他真得起床去撒尿了。
白脸的表情,莜麦也没太吃惊。她很想结婚,飞翔不能没完没了,她需要一个栖息地。白脸却更喜欢追逐,他像头凶猛的鹰隼,捕猎着一次又一次的艳事。从他不经意的话茬儿,从他衣领上陌生的粉红,从他冲鼻酒气中的一缕艳香,从他手机中暧昧的短信,莜麦不止一次嗅到隐约的不安。但她没有让这不安成为疼痛,她像只孤立无援的小雏鸟,在风号中,小心翼翼地紧抓住一根枯枝,她不能也不想轻易撒手。
一整夜的淫雨绵绵。莜麦翌日醒来,懒洋洋弄了点肉松粥,吃了,冲了一高脚杯淡奶,端着,趿着花边拖鞋踱到窗前。窗外依然淅淅沥沥,那些茂盛的液体打在玻璃上,像些泛滥的陈诉。莜麦一手端着杯,一手拉开窗户。她张开两臂,轻闭双眸,像遥远田野里的一株麦苗,让冰凉的陈诉一点一滴地潮湿、浸润自己。好一会儿,她才从数百里的迂回中缓过神来。她手里的酒杯梦一样向深渊似的地表砸去。她想象着一朵玻璃花瞬息间绽放,清脆的绽放掩饰不住美丽的忧伤。她叹息一声,取了一件白脸的厚衣服,撑了伞,出门了。
天气渐冷,莜麦一袭红衣,长及膝盖,还能觉着一丝心悸的寒意。她的长腰靴子哒哒地击碎一汪汪积水的梦呓。她忖度,他披了这乘风破雨送来的衣裳,会不会一把拥住她,很激动地说,我们结婚吧。
在离白脸公司不远的地方,一个拐弯处,莜麦停下了。她为刚刚的呓语可笑。她看到了白脸。他在玻璃橱窗后面微笑。那是间不大的酒吧,以前白脸曾带她来过这儿,虽不大,但装饰得很有情调。白脸很甜蜜地捏着女子的手,女子埋头吃吃地笑,笑得莜麦眼晕。
去医院的路上,莜麦给白脸打了个电话。白脸说,亲爱的,我很忙,你多加小心啦。
尽管晚上,白脸很小心地赔不是,很用心地熬了乌鸡汤,莜麦都止不住得一个寒噤接一个寒噤。她的身体深处总有一柄坚硬的不锈钢,不停地剜啊搅啊刮啊。
莜麦的病淅淅沥沥持续了一整个秋季。
秋天即将结束,打麦场最后一粒麦子也被炒出芬芳的时候,远离乡村的莜麦,终于等来了一件稍感慰藉的事——妹子荞麦终于想起她了。
荞麦到学校已两个多月了,莜麦寄来的钱让她名正言顺地逃离了村子。远离村庄,是她多少个不眠夜的渴望,也成了她疯狂苦读的动力。现在她成功地跻身于省城师范学院,至少暂时脱身于愚昧和梦魇的纠缠。两个月并不算短,已让她初步完成了乡村少女到城市外壳的蜕化,也已有性急的男生偷偷地绞尽脑汁地为她创作情诗了。教室到宿舍的路上有几棵柳树几棵洋槐业已十分清楚,一些场合手拉手的男女生愈来愈多并且愈来愈明目张胆了。荞麦终于想起了姐姐。
她摸着日渐空荡的衣兜,想起该给莜麦打个电话了。电话里的莜麦病泱泱的,一根通畅的绳索几乎成了她运载眼泪的工具。这让荞麦烦燥不已,她急快地挂断电话。并且决定按图索骥,直接去找莜麦要钱。
临进门,荞麦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敲开了她未来的劫数。
迎接她的分别是眼泪和微笑,它们隶属于两张截然不同的脸。莜麦一见她豁地从床上坐起来,跑过来抱住他就戚戚然泪如雨下了。白脸很少见的在家窝着,他把一脸灿烂送给了这个猫一样的女孩。荞麦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猫,一个温驯又狡黠的形象。
坐到沙发上,端着白脸递过来的热水,荞麦瞅了一圈这个陌生的城市屋子。看来莜麦过得很不错嘛,特别是刚才一进屋差点儿没认出莜麦来,她变化好大呵,虽说病凄凄的,可一眼看得出她愈发出落得美丽大方了,甚至透着点儿雍容华贵。这个女人,荞麦有那么一点点酸楚。从小到大,这种酸楚一点一点积攒着,今天最为真切地涌上来。一转头,见一付涎脸一眨不眨盯着她看,赶忙低了头喝水。心里哼一声,德性!
白脸扶了扶金丝镜,说,妹妹,差钱了就说,这是我的心意。说着,推过一叠钱来。
原来还准备了不少忐忑不安的理由,现在看,竟是不需要的。荞麦没有接那钱,起身去帮姐姐做饭。身后,白脸一迭声说,哎呀,不用啦,大学生,比她强多啦。
吃过饭,带着钱和一包累累赘赘的吃食,荞麦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荞麦决定以后不会再来白脸家。哼!不就有两臭钱吗?一个是流氓,一个是……哼,荞麦久久不愿说出来。
那个晚上,白脸焕发出久违的异常亢奋的热情,他不厌其烦地变换各式花样和姿势。莜麦被他的无名邪火一次次点燃,一次次沸扬,以至最后,她看着白脸沉睡的面目,心里涌出一缕莫名的陌生和忧虑。她望着屋顶一处不太确切的黑影,说,娘,肉体的欢乐是真实的心怡神往么?欢乐之后总会有层层叠叠的忧伤么?女儿的欢乐到底由自身生发亦或是由贪欲发酵?女儿的肉体究竟是欢乐之园还是罪孽之源?
对于她的提问,娘似乎无能为力。娘沉默着,娘的沉默比黑夜更黑。
也许,肉体只是欢乐的道具?
她第一次认真思索女人和做爱的问题。如果说最初的飞翔是做爱高潮的意象,那么现在,这个经常揉捏别的女人,经常夜不归宿、口是心非的白脸男人,竟然让自己快感连连高潮迭起?这就有点问题了,是哪里不对呢?她思忖一晚,也说不上来,似乎自己身体深处藏着一个蠕蠕的小虫,它的蠕行让她心痒难耐?
好在,天很快就亮了。莜麦雾眼迷离。人在明晃晃的视线里,基本看不清什么。
病好后,莜麦去学校看过几次荞麦。但她觉得妹妹总是冷若冰霜,除了接她手中的钱,能让她感到一丝暖和之外,别的,包括看她的眼神都透着凛冽。而且那丝暖和似乎也是她单方面派生的,妹妹并未觉得。寒假回家,荞麦又接过她捎给胡子的钱,竟然不屑地嗤了一声,小声嘟囔:不比瞎子的钱干净嘛。
而她与白脸的争吵日渐多了起来。
白脸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一如既往地跟别的女人睡觉,也一如既往地在她身上耕耘。而这种耕耘,也一次次地让她体内的蠕虫获得赖以维生的营养。但她的那些执问也愈渐紧迫,她觉得自己越陷越深,蜕化成一头欲壑难填的雌兽,在黑沉沉的夜里,蠢蠢欲动,寻觅着简单原始的欢乐。
春节的噼噼啪啪中,莜麦和白脸的战争终于爆响。白脸拳打脚踢地将生意的不顺发泄在莜麦身上。而他的麻坑脸朋友替他出了主意。他的生意得以起死回生,需要付出得仅仅是莜麦的一次肉体欢乐。
瞧,事件的转机其实简单不过。白脸郑重承诺,莜麦,莜麦,只一次,这一次后,我就跟你结婚。
瞧,女人的肉体不单只是欢乐的道具,还能生动地在商品领域流通。莜麦很想搧他一个响亮耳光,但她没有,她只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出门了。
临出门,她瞅了一眼这个曾使她飞翔的可怜男人,他的脸还是那样的干净、明亮。
莜麦挂单在一个不错的酒店。天气乍暖还寒,她衣着单薄,玲珑凸透,手里的香烟袅袅娆娆。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匆匆的影子,像一丛即将燃尽的麦秸秆,努力要迸出一星两点的热忱,却只能焕出一缕飞灰。
经不住白脸的眼神,到底还是完成了交易,她挺在骚热的肚皮下,想着一张干净明亮的脸。并没有预想中的泪水,相反是一两声激越的吟咏。难以置信的呻吟令她心尖一颤,随之而来得是坠毁的叹息,唉,原来光鲜的皮囊下,只是一只可怜的蠢蠢欲动的虫子。
望着行色匆匆的人影,她恍惚看见雾蒙蒙里,形形色色数不清的虫子来回叠压、蠕动、狞笑、撕咬、唳叫。直看得她心惊肉跳,急慌慌要逃离这个世界。
在城市喧嚣的街道上,莜麦狂奔,她像只受伤的小兽,惶惶避开追逐合围的陷阱,狂奔,狂奔,终于跑累了,她趴在桥的栏杆上,大口大口喘息。河里的水夹着冰块呼啸而来,像一场声势浩大的审判。
她定了定神,归拢了一下飘散的长发,舒了口气,扭过头来,身边飘过得一对快乐男女吸引了她。他们手垃手,亲热地谈笑,那女子笑得直不起腰。她不禁轻呼,荞麦……
荞麦回过头来,很意外地看着她,又扭头瞅身边的男孩子两眼,轻轻甩手。男孩知趣地松了手。荞麦低低地说:她,莜麦,是……我姐。
男孩脸红膛膛地伸出手来,说,你好,我是荞麦的男朋友。
望着这张健康质朴的脸,莜麦笑了,心里喜滋滋的,妹妹有男朋友了。她伸手握住男孩手说,你好。
荞麦也急忙上前握姐姐的手,将男孩的手顺便拽出来。她低声说,我们还有事,改天再说。拉着男孩扭身就走。只剩了莜麦望着两人背影,笑咪咪地。好象回到了遥远的乡村,乡村土路上,一对少男少女手拉手快乐地行走。
这天晚上,莜麦难得好胃口,她吃了满满一份扬州炒米,外加两颗鸡蛋一杯果汁。她哗哗地冲了个热水澡。哼着曲儿躺在席梦思上,关了手机,谢绝一切来访者。临睡前祝自己做个好梦,甚至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她想,明天,一定去看看妹妹,买好多东西,给鬼丫头一个惊喜。
“你咋来了?”
这间不大的小屋,令莜麦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她不明白妹妹为啥不住学校安排的寝室,而租住在这低潮黑暗的民房。但她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妹妹大了,需要独立空间。莜麦脑子里一下涌上那张朴实健康的脸。这间屋子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混合气息:缺少阳光的霉烂,陈年的腐朽,浑浊的,隐晦的,丝丝缕缕,不折不挠地充溢着,一股脑儿地在不大的空间盘旋、迂回、流淌。莜麦费力地将它们从荞麦身上扯开。
荞麦耷拉着眼皮,不愿多瞅莜麦一眼,“你咋来了?”
“哦,想你了。”莜麦伸手拈下荞麦衣服上的灰屑,“在这儿,姐只你一个亲人哩。”
嗤,荞麦撇下嘴,“不需要!”
“咋着了,妹子,谁惹你生气了?”
荞麦沉默。一时间,静得能听见小屋浑浊气息的声音。
“来,有啥烦心事,跟姐说说。”莜麦扳过荞麦肩膀。
啪一声,荞麦打落莜麦的手,说:“反正,你以后再莫找我了。”
“咋了么?”
“我……丢不起那人!”
“姐咋了?姐咋丢你人了?”
“咋?你看看你这,这,这。”荞麦点着莜麦的炫发、红唇、短裙,“一点品味也没有,活脱脱一个……鸡!”
“你……再说一遍!”
“敢做还怕人说,鸡!鸡!鸡!鸡……”
啪!一个响亮耳光,莜麦拎着手愣怔,盯着妹妹捂脸的手,慢慢地,慢慢地,一股辛酸从眼里汹涌而出。
莜麦狂奔而逃,冷风在耳畔叫嚣,鸡!鸡!鸡!你是不折不扣的臭鸡!烂鸡!是一个披着光鲜外衣,从躯体内部溃烂、发臭的婊子!是个爬满蛆虫,招徕一团团绿头苍蝇叮嘤的臭婊子!
莜麦昏天黑地地扎进被窝深处,让了无边际的黑暗包裹自己。久违的寒噤一个接一个袭来。她哆嗦着,陷落在一团粘稠的黑里啜泣。黑像团遮天蔽日的漩涡,旋转着巨大肥硕的口腔,噬咬她的每一寸肌肤。她遍体鳞伤,血迹斑驳,肢体破碎,变形,扭曲,直至向漩涡中心滑去,滑去,慢慢地,她没有了,消逝了,被巨硕的黑嘴吞噬殆尽。
莜麦醒来已是夜深时分,好一阵子,她才从黯黑中拔出自己,返回到现实的时辰、地点中。她双手抱了肩,眼色迷离,听见自己一声叹息,“娘,我真的是个坏女人么?”
“你快乐么?”
“我快乐。”
“你需要么?”
“我需要。”
娘的微笑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可是……好象,只有对所爱的人,才能拥有那样的欲望?”
“欲望着,也,爱着。”
“可是……肉体放荡,心魂贞节。似乎,不是好女人应该的样子?”
对她的提问,娘无可奈何地挤出一丝苦笑,“别人都不存在,只要你不想。”
娘说,桃儿没嫁春喜,后来嫁了队长的儿子,桃儿也是坏女人啦?娘又絮絮叨叨讲开了故事……
新人下轿喜洋洋,
两眼不住地瞅新郎。
新人的心思我知道,
初穿红鞋怕人笑……
桃儿在桃树下沉醉了一会儿,哼着酸曲儿回家了,长辫了一甩一甩的。屋里孤寂寂的,娘一个人坐炕沿上抹眼泪,娘一把抱了她恸哭起来,桃儿,桃儿,天可真塌了,咱娘俩可咋着呀?
爹呢?爹终被抓起来了。早说过那豆腐不能磨了,可为了肚子,一到黑夜,爹的小磨就偷偷摸摸地转,终于把自己转了进去。想着凶神恶煞的那帮人,桃儿害怕了。
可没过几月,爹和娘又眉开眼笑了。爹的小磨盘大白天也转得欢畅了。连凶巴巴的队长也竖起大拇指,喜笑颜开,“哈哈,亲家,我打赌,方圆几里,就数亲家你的豆腐地道。”爹弯着腰,一串串的笑不赶趟地迎过去。屋子里满是哈哈地和气。
桃儿说,不,我不嫁。
娘说,好闺女,咱家的翻身,就靠你啦。
桃儿说,我跟喜哥早好得一人似了,非他不嫁。
爹扑嗵跪下,桃儿,桃儿,爹的小命在你手里捏着哩,爹不想死,爹想活哩……
爹一把鼻涕一把泪,搅得人心酸。看着脚面前可怜的老汉,桃儿知道,完了。
桃儿吹吹打打过门时,春喜在桃树下驻足良久,一跺脚,咬着牙,没让泪得逞,扭身出村了。半年后,领回个邋邋遢遢的外地女人。满村人都去瞧,桃儿挺着大肚子没有去。
又是莜麦开花时节。
咕啾,咕啾,咕咕啾啾……莜麦地里鸟叫声声。桃儿躺炕上,轻拍孩子,哼着小曲儿。咕咕,啾啾,咕啾咕啾……桃儿蹑手蹑脚下了炕,铜镜里一张俏脸两坨腮红。咕啾,咕啾,咕啾咕啾……心扑嗵扑嗵地蹦着,桃儿用清水将头抿得光溜。耳边一缕青丝不太妥协,乍着膀招摇。她想了个法,用火筷子卷绕成曲曲弯弯的韵律,像她此刻九曲盘绕的柔情。咕咕,啾啾,咕咕啾啾……桃儿终于按耐不住,沿着起伏的召唤,循声而去。
麦地里的鸟鸣嘎然而息。
一条红格艳艳的丝巾展开,旗帜一样飘扬。
“喜欢么?”
“喜欢!”
“好看么?”
“好看!”
长长的丝巾将两颗扑腾的心牢牢绑定。在喘不上气的束缚里,冰雪融化,沉睡的种子噗地探头伸腰,两叶嫩绿迎风绽放。她对你好么?……嗯。他呢?……他,还不曾打我。
“敢?”
“他性弱哩,连只鸡都不敢杀。”
“桃儿……”
“喜哥……”
莜麦地里,咕咕啾啾的鸟鸣鼓噪了一整个夏天。
又是夏天。
在莜麦厌倦了自己和袭击自己的生活以后,在她以为将荞麦及小川彻底遗忘的时候,这两个曾经的至爱又蹦到了眼前。荞麦慌里慌张地出现在一个下午,“不好了,不好了,爹……死啦!”
荞麦的变化让她着实吃了一惊,炫发,红唇,短裙。
都怨小川!那个挨千刀吃枪子的死小川。他竟然捅了爹五刀。
返家路上,莜麦心乱如麻。荞麦则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接,接一个电话,猫脸上就泛一回光晕,终于那光晕收拢不住,弥漫开来,“我马上就结婚了,他惦记不下,要随后赶过来呢。”
莜麦一下子想起那张朴实的红脸膛,“可是,你还上学哩。”
“那有啥用?还不是会分配回穷乡僻壤。我,早不上了。”荞麦扭头看着车窗外,一切皆白茫茫的,不太清晰。
近在咫尺的人是那么遥远,莜麦看见两人之间腾地喧起一汪迷雾,灰蒙蒙地像一峦叠嶂的山头,将羊角辫、小书包、无邪的笑,统统阻隔得无影无踪,山那头的人依稀可辩,可又那样陌生。莜麦的心陡地下沉,下沉,赶忙将目光拔回来,望着车厢里尘埃一样的人影,唉,人哪。
坐在她对面的后生西装革履,一上车就盯着她,目光迂回又直接,再一次与她对接上时,忽地一笑,说,小姐,你好面熟呵。真老套,莜麦心说,人哪。小姐,我一见你就觉得有缘,能跟你交个朋友吗?莜麦干脆利落地说,不能。那人正了正领带,毫不气馁,将目光转向另一边的荞麦,小姐,我们在哪儿见过?缘分啊,交个朋友吧?
莜麦一叹,唉,人哪。
丧葬的过程,犹如生者与死者的对话。
一切前嫌,怨恨,甚至敌视都在那一刻冰消瓦解了。但新的一轮怨恨、敌视正悄然向她们走来。服三那日,姐俩一前一后从坟茔回来,莜麦虚脱疲惫,一个趔趄,亏得荞麦在后面扶了一把。荞麦说:“往后剩了咱姐妹,要互相照应哩。”
莜麦正要答话,一抬眼,见远远有人疾步走来,那架势竟是十分熟悉。近了,眼镜片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又近了,一张干净明亮的脸愈渐清晰。白脸,真得是你么?白脸,亏你还有心。莜麦加快了步子,心又不安份地嗵嗵跳跃。
白脸在她面前停下,一脸灿烂。风儿仿佛住了脚,吱吱叫的阳光也没了声息。莜麦定定地瞅着他,一身素衣弥撒着柔和温润的光。
“你终于来了。”莜麦在心里说。
“你终于来了。”身后的荞麦说。
白脸灿烂依旧,乍开臂膀。荞麦跃过莜麦,扑进白脸怀里。两人久久地拥抱。时间凝固片刻后,荞麦扭了下身子,仰起脸,闭上眼,等着。白脸急忙俯嘴吸吮,像饥渴的鸭子,嗞嗞地吮吸污水里的小虫。荞麦的身子扭曲愈甚。白脸的手在她脊背上疾行,像个陷入迷途的家伙,上下求索,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从衣襟下摆伸进去,黑暗中徐徐前进。两个人拧麻花一样彼此勾连,看看站不稳了,脑壳交错下位置,找到新的支点,开始了新一轮的交换。白脸的嘴和手忙碌着,抬起眼,隔着些凝结的空气,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莜麦。
那目光一如经年的那柄不锈钢医具,冰凉坚硬,让莜麦不禁打个寒噤,如梦方醒,急低头从他们身旁闪过,一路疾奔,也不知如何回得家,只觉得山道崎岖,直往脑门上撞。
接下来的时日,莜麦过得简单了草。妹妹和白脸已绝尘而去,追赶着他们一推再推的婚期。这个世界哪都不是一个样子么?哪儿的爱不需要脱得赤身裸体?裸体的欢唱需要仪式一样的虚伪?莜麦徜徉在孤僻的村庄,阳光和空气均匀地分配,只是宽旷的麦地暂时少了鸟的聒噪,多少添些寂寥。“活着是本厚厚的字典,欲望是它的封面。”荞麦临走甩给她的这句话,始终琢磨不透,她觉得与她小学没毕业无关。
漫无目的地走着,再住前就是村里唯一的小铺子了。小卖店前拥着厚厚一堆人,前面的诈五喝六,后面的都勾长脖子往里挤。忽地,人堆里一声骇人的呼号:噢呦……
人堆里,村会计唐生正摁了瞎瞎死劲里打,“瞎驴!打死你个瞎驴,不长记心的瞎驴。”说着一算盘打下去,瞎瞎脑门上裂开一张嘴,汩汩地淌红水。那算盘却不经打,五马分尸,珠子叮灵当啷滚了一地,像些不听指挥的逃兵。唐生好不心疼,如丧考妣,竟也嚎了起来,亲娘哎,呜呜……哭着挠了拳头泼命地打。
唐生的拳头像他的算盘,打得有声有色,节奏铿锵,叫你偷,砰砰!叫你偷,砰砰!你赔,砰砰砰……打得瞎瞎亦没命地嚎。人们渐瞧出点端倪,原来是瞎瞎偷了人唐生的东西,打得不亏情。可偷了甚?一个瞎子能偷甚?偷了甚能让会计折了算盘?
一旁的红苕提着手不知该咋办,拉还是不拉?要拉先拉哪个?急得只会小声呜咽,乍着黄灿灿的手,围着两人不停兜圈子,忙活得像台风扇子,“呀,呀,要打也甭往那儿踢呀。”人们轰一通笑。唐生瞅空扭头一瞧,见婆娘错扣了两个扣子,胸前隐约一坨白肉,就骂,蠢货!你个算不清帐的蠢货!说着就起身来揪红苕,不提防算盘子滑了一跤。红苕乘机溜回了屋。瞎瞎也乘机爬起来逃,虽说眼瞎,跑得一点不慢。这厢里,唐生恨恨地骂,瞎驴,我堂堂村会计,一分一毫,算得分明,哼哼,别让我再逮住……
人们哄闹着散了。莜麦惘惘地朝瞎瞎家走去。
“莜麦,莜麦,你做啥?”
瞎瞎坐炕上哆嗦。眼珠子跑进来报告,瞎瞎,瞎瞎,别气啦,你该笑哩,该笑哩。球!钱没了,媳妇也没了,我笑个球。瞎瞎,瞎瞎,莜麦回来啦,莜麦拍着胡子棺材哭哩。瞎瞎一下从炕上蹦起来,嘿嘿,嘿嘿,钱没了算个球!钱没了才对着哩。
瞎瞎一下子活过来了,整日里精神抖擞,情欲饱满,快活地像头壮硕的老叫驴。胡子哦胡子,你死得对。瞎瞎禁不住念叨。胡子的死像一场春雨,把他的情欲灌溉地枝繁叶茂,白天黑夜卯足劲儿地抽条,疯了一样地招摇。旺盛的情欲驱使他浆水四溢,像是降伏不了自己,也常犯些低级错误,比如误让唐生打坏了算盘。
瞎瞎,瞎瞎,来了,来了,笑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瞎瞎正在炕上收拾自己受伤的零件,眼珠子高叫起来:莜麦进来了,你媳妇进来了。
“莜麦,莜麦,你做啥?”瞎瞎费力抑制肚子里的笑,不让它蹦出来。
“我来还你钱。”莜麦觉得这张皱巴巴的脸不难看,比白脸干净些。
“你不欠我钱。”
“我爹欠你。”
“一万四千八百二十六块五毛整。”瞎瞎好记心,字字分明,“胡子还清了。”
“还了?”莜麦不解。
“对!你爹用你还了。”瞎瞎的白眼仁瞪着她,“媒也谢了,庚贴也送了,头也磕了,日子也择了……就差……那档子事了。”
莜麦看着这张癞蛤蟆一样开合的嘴,有心把钱甩他一脸,把唾沫啐他一脸,但是没有。她扭头朝窗玻璃望去,阳光明晃晃的。越过矮墙土屋,她看见一个怆惶出逃的女人,背着包袱,勒着肚子,惴惴不安,等待她的是遥遥的一张白脸的招手。她的目光收回,又来到一望无际的莜麦地,麦苗成群结队,在天穹下静立,像些哀悼的士兵。一股悲怆的气息在麦地上空浮荡。原本明媚的太阳忽地就暗下去,像那天蹊跷的日食。莜麦就那么惶惑、无助地在黑暗里摸索,前行,渐渐地,渐渐地,看不清了自己。
那是一种怎样的黑呵。黑得只剩下咚咚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那夜,莜麦没有走出瞎瞎的土炕。
在泥溏一样粘稠的黑里,莜麦一头扎进去,把自己深深地埋起来,像只蛹一样蠕行。她爬呀爬,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听到一阵磨刀的声音。
胡子又抹掉一个生命,他得意地躺炕上,摸着乍煞的胡子,就是要让狗日的们怕,我胡子不是孬种,是爷们儿,是让女人们胆颤心惊的爷们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影立在炕前,孑孓着,像多年前的一个恶梦。“谁?”
“我。”
“你是谁?”
“一个想杀你,想得都变成刀的人。”
“哦,小川呵。”胡子笑了,瞟了一眼炕上近在咫尺的杀猪刀,上面的血还未拭干。胡子愈发哈哈地笑起来:“小川呵,埋了你娘了?”
沉默。
“唉,死了也好,瘫了十来年,遭了十几年罪,一了百了,比什么都强。”胡子说着,手却在炕上悄然移动,猛地抓向那把刀。
但那只手更年轻,更快捷。杀猪刀无耐地对着主人的鼻尖。“胡子,你死定了。”
沉默。
“胡子,你恶贯满盈,你他娘害了多少条命。”
“死得都是畜生。”
“放屁,你害了我爹,害了我娘,害了你亲闺女。”
“放屁,莜麦在城里洋气着哩。”
“洋气?她……变成了……婊子!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持刀的手哆嗦着,却有力地挥了出去,“为我!”
“为莜麦!”
“为我娘!”
“为我爹!”
“为所有生灵!”
扑哧,扑哧……刀子轻松又恶狠狠地连叫了五下。
一切又回归到漫无边际的黑。
一夜癫狂,莜麦浑身骨头都疼,软软地像台散架的旧风车。翌日醒来,她似乎老了许多。她没有梳洗就到了街上,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赤着脚,飘一样地走,飘过小巷,飘过她的家,飘过村人的指指点点,最后,停在村后的莜麦地前。
莜麦地呵,你年复一年地绿,年复一年地开花,年复一年地结籽,又年复一年地被割倒、被鞭笞、被压榨、被焚烧。在生与死的循环里,一季一季的轮回里,你沉默,坚忍,孤苦大胆地迎着铁的锋芒。你就没有一点点的思虑?忧伤?反驳?
莜麦立在莜麦地前,佝偻着,低头缩肩,像个大大的问号。晨曦茫茫,她不整的素衣在风里飘零,像葬礼上的魂幡。脚板下的土地传导着冰凉。这冰凉是她与周围世界唯一的相连之处,它变成一缕味道,呼吸到身体深处;变成一场正展开的戏剧,从眼球钻进她的思想。在戏剧的中心,她连同麦地一起旋转、下沉。
下沉是遥远的,起点在哪儿?在戏剧开始之前就已开始?结束之后仍未结束?不管莜麦们根植于泥土,亦或是躺在一孔土窑之内,或是偶然被裹挟到城里,但隆隆的下沉一刻没有停息?它只是不会被轻易发觉,感知它、超脱它需要一个高度,一个超过行路长度的高度,做为参照物?谁又能到达这个高度呢?除非,拥有翅膀,鸟一样巡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除非,你很幸运!幸运地翱翔在不幸之中,幸运之外?
显然,多数人很幸运地不幸。他们忙碌着,维持着,比黑暗里谋生的小虫子高明不了多少。他们在日出和日落的某个时辰,快活地咀嚼、吟唱、交媾、繁殖,没有闲暇顾虑自己的不幸。这也许正是人们的幸运之处。
瞧,跟开始和结束一样,幸运和不幸似乎没有明确的界线。
与此同时,在莜麦孤孑地立在麦垄上的时候,村庄沸腾了。人们忙不迭得提鞋跟,系扣子,冲出家门,一头扎进沸腾里,相互转告,询问,莜麦咋了?莜麦疯了?莜麦是不是像她娘一样疯了?
人们潮水一样涌向村后的麦地,又离莜麦远远地就刹住脚,好像他们与莜麦中间有一道高耸的大坝。人们嘁嘁喳喳地评判,打小就……嘻嘻……跟她娘一样……嘻嘻……小川……害人精……昨黑夜……瞎瞎……嘻嘻……城里就……夹了个好东西哩……嘻嘻,悄声!她过来了,快,闪开!
在人们的注目中,莜麦头昂得高高的,一路飘摇。人们远远地跟定,像一场盛大的仪式,直到莜麦走进家门,还意犹未尽,不肯散去。终于,莜麦没有让他们失望。村子又哗一声沸腾了。莜麦竟一身扎眼的红出现了,莜麦穿着忌孝的红衣裳出来了。她把胡子的院门嘎嚓锁好,拎着个小小的包袱,出门了,就像多年前的出行一样。她又掀着细腰,在眼睛们的惊愕里,款款而行。
莜麦疯了!莜麦疯了!
人流不急不缓地涌着,人们看到路过红苕的小店时,莜麦停了一下,尔后扭身走进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跟她衣裳一样扎眼的红纸。又向前走,向前走,在瞎瞎家门前驻足了,在人们的惊呼里推门进去了。
有好事者在很长时间内不厌其烦地叙述着,莜麦是怎样款款地进了瞎瞎的屋,又怎样款款地上了瞎瞎的炕,又如何从容地盘了腿,悠然自得地剪着红纸,甚至还轻轻哼起了小曲儿。唱得甚不记得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剪好的纸贴在窗户上,人们才看清:是个大大的红“喜喜”字。
瞎瞎喜滋滋地翻着白眼仁,没有看见——莜麦贴那红纸时悄悄地笑了一下。那笑是说:莜麦结婚了。
结婚,听起来多么简单呵。
莜麦疯了!莜麦疯了!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只有一张红纸,莜麦就大大方方把自己嫁掉了。与莜麦的悠然相反,瞎瞎一次次急躁地走出屋子,抬头瞅他看不见的太阳,红通通的太阳很烦人的照着,缓慢地弥撒可恨的光芒。迫不急待的黑夜迟迟不肯登场。终于,在天尚透亮时,瞎瞎不客气地轰走看热闹的人们。门咣啷一声从里锁死。瞎瞎从容走进自己的洞房,重温昨夜未曾尽兴的欢娱。
翌日,瞎瞎几乎将红苕的小店采购一空,瞎瞎一趟趟往家里运输着生活用品、米面粮油。人们兴致勃勃地问他,是否要大摆酒席?是八荤九素还是十全十美?瞎瞎却笑呵呵地进了院,当啷一下,把询问锁在外边。
瞎瞎的门近半年不曾打开。
人们只能从门缝里,从长满荒草的土墙上方,窃取到溢出来的欢欲。男人们沉醉在欢快的尖叫、肆无忌惮的呻吟、放浪不拘的响声里。女人们则红了脸低骂,没见过大白天干事的,还不节制地弄出诺大声响,不要脸,疯女人。却又暗里埋怨自家男人的了草,隐隐生出些忌妒来。于是,天还不黑,家家都紧锁了门。一时间,村庄上空洋洋洒洒飘荡着前所未有的暧昧气息。
莜麦,莜麦,它又长大了。想象着在自己激越地操持下,绸缎一样的肉体生动地扭曲、起伏,瞎瞎不厌其烦地快乐着,反复着,像完成一场漫长的婚礼。
在婚礼漫漫地行进中,莜麦的负载越来越重,她承受,下沉,竭力高举起欲望的大旗,不让那星辰一样的思绪浮上来。尽管如此,在瞎瞎的鼾声里,在寂静的黑暗里,那点星星的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其实,从勒着裤带逃离村子起,从白脸祈求的眼神起,从埋葬父亲的一刻起,从得知小川判了无期的一刻起,从贴大红喜字的一刻起,她就很清晰地看到:自己婚礼的走向,它更像是一场沉重的葬礼。
爱是什么?是婚礼?葬礼?
是追逐与被追逐?肉体的相互愉悦?简单的两种类型的生殖器的加法?
莜麦弄不清了,只有无穷无尽地造爱。性交,究竟是对爱的真诚赞美,还是对爱的无情扼杀?莜麦企图让同样在黑夜中的娘告诉自己。
“你快乐吗?”
“是的。”
“你需要吗?”
“是的。”
“小虫子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小虫子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如果不是,那我是我吗?如果是,那我是谁?我去了哪里?”
“不想,别人就不存在?可是,我可以听不见唾沫的轰鸣,却不能容忍心底的窃笑。”
“是的是的,我们相信,水有源树有根,可那些无足尽的欲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源头的源头从何处开始;根的根如何产生?是的是的,欲望不是爱。没有欲望,爱还是爱么?”
“也许,爱和欲望先于我们存在而存在。我们,存在于它的存在之内;我们,只是它选中的一个又一个的道具?”
盯着黑夜的某处黑,莜麦睁大美丽的眼,把一个又一个问题抛给娘。娘却没有声息,像是睡着了。莜麦知道不是,娘只是激动着。娘为什么激动着?
或许是男人的懦弱迷惑了她。放纵的日子正一拃一拃地缩水。她没有觉得,一把尖刃斜睨着通往麦地的路途。她只知道,连鸡都不敢杀的男人整天磨着一把刀。她摸着大白猪的脊梁,说,离过年尚早。男人说,狗日的快活到头了。她看着男人笨拙的动作,心生愧疚,男人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哩。远处似乎有不知名的鸟叫,她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接过男人手中的刀,说,这样粗事让我来。男人顺从地站起来,看看自己的手,软弱无力,的确抓不牢什么,就叹气,进屋看着孩子愣神。这是夏日的一个午后,阳光通过她磨刀的身体产生了一只影子,影子被墙壁撞了一下,就竖起来立在墙上,像一个人被拦腰折断。
过了会儿,屋里传出男人的鼾声。她抬头瞅瞅日头,脸颊在一霎时映得通红。她起身在阳光下立了一会儿。各种声音慵懒地伸腰,打着哈欠。她拽了下衣襟,出门了。身后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跟随。
男人这个时候醒了,握了刀,也在阳光下立了一会儿。各种声音兴奋起来,纷纷举了拳头,像批斗会上的愤怒。他盯着大白猪。刀子却颤栗着,一次次地渴望进入,却一次次地半途而废,刀子饥肠辘辘,阳光下翻着白眼,对男人极度不满。男人与猪对峙了一会儿,终于一扔刀子,软软地蹲下,抱了头啜泣。
晚饭时,男人极殷勤地给她夹菜。说,眼下抓得紧,邻村一个搞破鞋的判了刑。
她一愣,筷子掉桌上,拾起来。说,菜有点咸。
男人说,就是腌咸菜。
男人又夹了一筷子咸菜给她,说,判刑的还好,那女的可就惨了,脖颈上挂一串破鞋,手里提个破锣,满村里游,满公社游,满县里游,游还好,还要斗,还要往脸上吐唾沫,还要弯腰撅腚让人往脸上抹锅黑,还要讲第一回如何第二回如何,直讲到最后一回如何如何。游完了,斗完了,吐完了,抹完了,讲完了,还不算完,还得改造,还得背上缝张布,布上写着:我是破鞋。还得挨门挨户掏茅厕。掏不净,得,再游,再斗,再吐,再抹,再讲,再掏;掏净了,得,是个典型,还要游,还要斗,还要吐,还要抹,还要讲,还要掏……唉,就是不让她活哩。
她一哆嗦,将掉桌上的咸菜夹起来,咬得嘎巴脆响。
男人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你知那事情咋露得馅?
她说,咋?
男人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她男人告的密。
“娘,桃儿最后咋着啦?她还敢会春喜么?”
“你快乐么?”
“快乐。”
是谁说来:开始和结束、不幸和幸运的界线模糊不清。
钥匙插进去怎么也扭不开。锁锈死了。娘的,瞎瞎骂骂咧咧地找了块石头,咣!咣!咣!一连几下。锁终于哀叹一声,放弃了。瞎瞎的门吱呀张开。久违的风扑面而来,硬嗖嗖的。瞎瞎缩着脖子一个哆嗦,娘的,一开门,就是冬天了。
一度平静的村子又缓过劲来,又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瞎瞎开门了,瞎瞎开门了。瞎瞎先还兴致盎然,一拨接一拨地来人,老脸上的蔫巴花也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后来就把着门框一律给了白眼。这些人,嘴和眼毫无遮拦,下下不离莜麦的腰身。莜麦坐炕上,邋里邋遢,头上扎一顶脏兮兮的红围巾,半个身子窝在黑污被子里,端了粗瓷海碗猛往嘴里拨拉,没瞧见人一样。但人们还是一眼就刺穿被窝,盯在她腰上。莜麦的腰咋了?瓮一样粗实。再看她肚子,人们恍然大悟,噢,莜麦怀上了。莜麦怀了瞎子的种。
怪不得瞎瞎老脸如花。
五六月间,麦香时节。村子迎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莜麦产下一女,取名麦花。一是城里传来话,小川改造得好,改成了十五年。前者让瞎瞎欣喜若狂;后者让莜麦神思恍惚。
不知从哪儿飞起一群咕啾的的鸟鸣,袅绕不绝,在沉沉的黑里,那鸟鸣异常明亮,闪着光,极快地在她周围盘旋。“莜麦,莜麦,你真得要生下来?”嗯,这不是生下了,小脸通红,眼睛明亮。只不过生的过程繁杂悠长了些。“莜麦,莜麦,你疯了么?” 莜麦把麦花紧搂胸前,两颗心咚咚地贴着跳。
清晰的鸟鸣刚一露头,就被漫延的黑吞噬掉了,消化成一簇簇一团团的恐惧,互相纠缠,像蛇一样吐着长舌,从静寂的四周包袭过来。莜麦冷不丁一个寒噤,抱着熟睡的麦花念叨,莫哭,莫哭,娃不哭。自己的哭却不觉滑落。她光着脚转来转去,步步冰凉凌乱,忽地又蹲下,纷乱的发丝散落脸前,恐惧又分成一缕一缕地呈在眼里,她索性坐在地上,好让空气停止颤抖,但她哆嗦得愈甚。黑像死一样喋喋不休在耳边诉说。
死是什么?是不幸?是结束?也许跟爱一样,混沌地排在路的两个方向,让你彷徨,不能确定,但出口一直存在着,比所有生命久长。
“莜麦,莜麦,你去哪儿?”
瞎瞎的眼珠子扑腾着翅膀,说,瞎瞎,瞎瞎,莜麦去麦地了,莜麦抱着麦花去麦地了。瞎瞎坐炕上,手指头轮流掐着,掐着掐着掐乱了,狗日的,越算越糊涂,女人的心能算清?自打开了门,女人再不让他碰,麦花都快满周岁了,还不让碰。女人抱着孩子,像抱了件威风凛凛的武器,对着他,黑暗中咄咄逼人。瞎瞎只能一次次地败下阵来。但他不急,那武器最终会长大,最终会投进真正的缔造者怀里。日子长着哩,就不信掐不住一天?
瞎瞎,瞎瞎,莜麦上山了,莜麦抱着麦花去后山了。眼珠子急得变了声色,瞎瞎才四下里找了根棍儿,颤悠悠出了门,向村后走。村子里又一次沸沸扬扬,人潮汹涌地奔向后山。
莜麦抱着麦花向麦地走去,那个危险和诱惑的方向。但她没有在麦地逗留,甚至没有瞟一眼,径直走向山崖,走上山巅。
夏日的太阳冷漠地瞰了会儿人类,就打个呵欠,躺在云絮里不出来。空气干净得没一丝颤抖。一只鸟飘着,没有声息,翅膀似乎与空气没有一丝摩擦,就那么飘着悬着。莜麦一动不动地立在山巅,像一株冻僵的花。她看着脚下远远的麦地,麦田疯狂地掀动,但没有声响。
莜麦立在山巅,很远的云烟飘然而来,如同不经意的日子里倏忽的笑、遗失的一方小手帕、一个黄昏中的少女赴约归来的翩然步履。飘然而过,没有声响,却带来隐约的芬芳。经历了数年的窖藏,根植于麦地的芬芳愈加沉郁。将她的面容轻薄起一层红晕,将她的红头巾欣起,像羞涩的盖头,掀起来了,飞起来了。红盖头轻盈地飞向天空,盘旋、滑翔,一丛旋风从山脚下迎上来,红盖头越过懵懵懂懂的村人,向远处的麦地飞去。飞翔吧,红盖头。
莜麦听见红盖头喊,飞翔吧,莜麦。
莜麦不禁想纵身一跃,追随飞翔。一只落群的鸟,她想。飞起来吧,莜麦。莜麦觉得肋下呼呼地长出两只翅膀。莜麦,莜麦,你把我束缚得太久了,翅膀叫嚣着,挣脱捆绑,有力地搧动,呼呼生风。莜麦蹬着山石,积蓄着飞翔的力量。飞起来吧,莜麦。
忽地,轰隆隆一声巨响,大地一阵颤抖。光线骤然暗淡,分不清到底是黑夜还是白天。那峦命运多厄的麦地在闷雷中战栗,旋转,继而下沉,下沉。裹挟了数不清的惊悸、沉闷的呼啸和轮回的寒噤,麦地以巨大的扭矩力下沉,下沉。在深不可测的地底是否有一粒不甘沉沦的种子?它不屈地挣扎,扭动,一次次地颠覆重压,一次次地探头呼吸,像一颗顽强搏动的心脏。正是它的拚搏,让大地颤栗,海啸一样翻腾,让巨鱼一样的麦地扭曲,下沉。轰隆又一声巨响,巨鱼腾地一个翻身。涛天骇浪,冲天而起,又轰然落下。尔后,一片死寂,大地恢复平静。太阳一声叹息,又无耐地撒下光焰。一切又回归原来,但又有别于原来。
墨绿的麦田隐隐泛起一汪腥红。
莜麦深深地呼了口气,伸出一只手。
娘,这回是真的飞翔!
娘,我们飞翔。莜麦伸出手,把娘从黑漆漆的故事里拽出来。飞翔!
故事的结局:
桃儿疯了。整日里蓬头垢面,大冬天光着脚丫,敞着怀,举着黑垢甲的手,一遍一遍绕着桃树转圈子。
桃儿死了。最后选择的道具是:罪孽深重的红围巾、见证爱情的桃树、她自己的重力。
那棵缢死爱情的桃树也死了,它被锯倒,做成一口结结实实的棺材,把桃儿彻彻底底地铭记心里。桃儿的男人做完这一切,叹了口气,回屋找出最后插在自己身上的那把刀子,成功地宰杀了那头大白猪,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蓄了胡子,做起了正二八经的屠夫。两年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出狱归来的春喜也死了,临断气吐了满满一盆血,吐一口血,恨一声。春喜就是小川的爹。
新人下轿喜洋洋
两眼不住地瞅新郎
新人的心思我知道
初穿红鞋怕人笑
新人下轿不抬头
怀里抱得保平壶
保平壶,保平安
白头携老,一百年
……
“莜麦,莜麦,你去哪儿?”
莜麦正哼着一首《下轿歌》,拍着怀里的麦花。麦花睡着了,小脸一笑一笑的。莜麦小心翼翼地走下山,打开胡子的院门。再出来时,恍如一梦,莜麦红衣灿烂,神采飞扬,美丽的眼分外明亮,脸上挂着笑,哼着曲儿,抱着麦花径直朝着村前的大路走。火车隆隆地开,过了个隧道就又亮堂堂的了。莜麦拍着怀里的女儿:麦花,麦花,你好好儿睡,娘给娃叨个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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