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年

郭刚

各位版主编辑，现在转文友鲁孟陶的若干小说，请指正，如果有辛留用联系我就可，鲁孟陶坚持创作很多年，精神可贵。

本 命 年

鲁孟陶

今年是我和我儿子的本命年。我三十六岁，我儿子十二岁。人家都说本命年不好过，往往都是磕磕绊绊的，所以很多人都怕过本命年，怕有个什么闪失。可过本命年是你怎么逃都无法逃避的事情，你没法跳过这一年不过呀，是不是？既然跳不过去，人们便想着怎么避本命年这个邪。有人说穿红内衣红袜子扎红腰带就可以避本命年的邪，于是就有很多人这样做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很多人都这样想。当我在厕所里见到谁穿了红裤头或扎个红腰带时，我就想，这家伙今年肯定过本命年。
但是，说实话，打心眼里我不相信这本命年。我不穿红内衣也不穿红袜子更讨厌扎红腰带。如果你问我咋不相信呢，我还真不好回答你。我不是什么无神论者，我也知道这人的命运中有很多事情是说也说不清楚的。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这一辈子发生啥事不发生啥事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不管是福是祸，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即然是这个样，信与不信不都是两小孩比鸡巴——一屌样，没啥意思吗？
不管信的人，还是不信的人，都是十二年一个轮回地过着他们的本命年。谁都没法例外，我也是这个样。只不过，在我两次过本命年的时候凑巧发生了一些难过的事情而已。这些事情是偶然中的必然，还是必然中的偶然，我没有去好好想过。
我的第一个本命年，也就是十二岁那年，很稀松平常的度过，没有丝毫的记忆。当然不知道那一年我是否穿了红内裤或者红袜子抑或扎了红腰带，我也没有问过俺娘这些事。我的本命年的故事从我的第二个本命年，也就是我二十四岁那年开始的，可以说我二十四岁那年是我第一次遭遇本命年。那一年的事，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那时候，我对本命年还不曾在意，从未浪费过脑细胞想这样的事。那一年的事，我起初以为是喜，后来认为是喜忧参半，只不过是先喜后悲罢了，我还自我解嘲说它们俩相互抵消了，哪里知道，它们不但没有抵消，反而埋下了种子，让一出大悲剧发芽、生根、渐渐生长。
现在，先让我回顾一下二十四岁本命年的事吧。那一年，我有了儿子。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呀，谁敢说有了儿子当了爹不是一件喜事？我的儿子刚被我的老婆生下来时，我欣喜得手舞足蹈，高兴得好几夜睡不着。喜得贵子，别人也都这么说，可见有了儿子确实是一件喜事。可是，不知道咋回事，对别人来说是好事的事，对我来说就不是，如果非要说是的话，也仅仅是一场美梦而已，后来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上辈子做了啥孽，欠下了债，欠债得还。在我的儿子还没过完满月，才刚刚二十八天的时候，他的娘，也就是我的老婆就跟人家跑了。是跟一个做饭的伙夫跑的。现在说起来真有点窝囊。我起初不知道我老婆跟人家跑了，当我回到家没看见她时只是以为她出去买什么东西去了，可是左等右等还不见她来，儿子饿得哇哇直哭仍不见她来，我就想可能是路上耽误了吧，过一会就会回来的。可是到晚上，到第二天，她一直都没有回来。我和儿子等了她一夜，儿子饿了我就喂他奶粉，可我儿子吃不下，总是哭。第二天大清早，太阳有一竿子高的时候，邻居老太太对我说，小孟，你老婆跟人家跑了，是个男的开一辆摩托车把她带跑的。当时我对你老婆说，红娟呀，这么大的风，你还没出满月，快回屋吧，弄不好着了凉伤了身子。你猜她怎么着，她理都没理我，就坐摩托车“嗖”一下跑远了。那老太太边说边比划着，还模仿着摩托车“嗖”的声音。我起初不相信这个老太太说的话，我想我的老婆那么好，怎么会跟人家跑呢，真是瞎说。我知道我们的日子过得有些困难，我没啥本事，就会写点狗屁不值的文字，还卖不了钱，换不了柴米油盐，现在又下了岗，靠卖几本旧书维持生活，让他们娘俩吃不好喝不好，跟着我受苦。如果说她不想和我过日子了，想跑，我能理解，但是她这个时候跟人家跑我不能理解。大家想想，我们的孩子还没出满月，她再想跑也得等孩子大一些的时候再跑，至少也得过了满月吧。寄养人家一只小狗，不过满月人家还不让抱走呢。可她怎么就这么狠心，撇下一个出生才二十八天的孩子就跟人家跑了呢，差两天孩子就满月了。两天呀两天，两天她就撑不住了，我的老婆也真够狠心的。我的儿子就像一只没有出满月的小狗，断了奶水。
我的狠心的老婆跟着卖饭的伙夫跑了之后，我的可怜的儿子没日没夜地哭。我知道，他是饿得哭，他不会想他的娘，想也是想他娘的奶子。他要是敢想他的娘，我就会把他扔掉，或者把他按到水盆里淹死他，太没骨气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想人家干啥。我的儿子还小，不会说话，我就把他当成是想他娘的奶子才哭的，所以没有扔掉他也没有淹死他。晚上我搂着他睡，饿了我就用奶壶喂他。曾有人劝我把他或送人或让别人替我养大一些，我不同意。我想，这孩子命苦，连他的娘都不要他了，到了别人家里他能得到一点点疼爱吗，我再没用，我再笨，也是他的亲爹，就算是割下来我的肉，我也得疼他，养大他。再说了，我不疼他谁疼他，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爹，俺爷俩相依为命呀。
从我的可怜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二十八天的夜里，我已经体会到这本命年不好过了，虽然有了儿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儿子），值得欣慰，但是老婆跟着人家跑了，又是多么丢人呀。儿子吃不上他娘的奶水，跟着没有用的爹，爷俩相依为命，这算不算是悲？如果不算是悲，那又算啥呢。
唉，再难走的路，咬咬牙，都能挺过来。何况我还有儿子相依为命，何况我还有个当作家的梦想，所以每当我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想要堕落沉沦或者自我了断的时候，一想到我的儿子，一想到我的作家梦，我啥想法都没有了，我就咬咬牙，挺着过日子。
虽然有许多难言的苦难，虽然有许多辛酸的泪水，但也走到了今天，十二年了，我的儿子十二岁了。长到了十二岁的我的儿子，一直很瘦，他从小就没胖过呀。我虽然也很瘦，但是我小时候也胖过呀。小时候，爹娘疼我，我吃奶就吃到四五岁。我的儿子却只吃二十八天。我一直担心我的儿子长大后身子单薄，还可能受人家欺侮。其实没娘的孩子让人家看不起，受人家欺侮是正常的，平常人家一骂就是“没娘的孩子”。我没有听说过人家骂我的儿子是没娘的孩子，可是我听过人家骂别的没娘的孩子。我小时候有个同学就是没娘的孩子，他爹是个修自行车的，他娘嫌日子不过得不好就跟人家跑了，他们爷俩相依为命，因为他们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很多人都欺负他。有一次人家打他，把他的红秋衣都撕烂了，他穿着烂的红秋衣露着肚皮流着眼泪回的家，第二天他穿着用黑线缝得很粗糙的红秋衣来上课。我想肯定是他那修自行车的爹用粗糙的还沾了黑机油的手给他缝的，因为我看到了红秋衣上沾的黑机油。那时候我就很可怜他，没想到长大后自己也有了这么一个可怜的儿子。
在我的儿子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他问我：“爸爸，俺妈妈哪里去了，人家咋都有妈妈？”这样的问题他小时候问过我好几回，我都对他说，你没有妈妈，你是我生的。那时他小得很，我一骗就能骗得住，现在不行了，他多少懂事了，他知道我不会生小孩，我再这样骗他他肯定不相信了，于是我想了想回答他说：“你妈妈死了，因为生你难产死的，当时医生问我是要你还是要你妈时，我说当然要你妈，有了你妈，我们可以再生，如果我要了你，怎么养活，可你妈妈知道我想要个儿子就生了你而她却死了。”这些话他还听不大明白，问我难产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你长大后就啥都明白了。“哦，我知道了。”听了我的话，我的儿子很平静地说道。
我心想，真是好样的，恁爹我没有白养你这么大，对你的娘不用花太多的脑筋，你只要记住你有一个爹就行了，现在恁爹好好疼你，长大了别忘了好好疼恁爹。
其实在这方面，我还不如我的儿子。有时候，我还会想起我那跟人家跑的老婆。比如我会想，如果她还在我的身边，我们一家三口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想着想着我就会叹气：唉——一叹气我就不敢想下去了，那么美好的事情，想着想着这个世界就变模糊了。
说心里话，我爱她那么深，我对她那么好，她却给我戴绿帽子，跟人家跑了，我真有点不甘心。当时我曾想过要找到那对狗男女，狠狠地打他们一顿，可是到哪里去找他们呀，世界这么大，哪里藏不下一对狗男女呢。我去他们单位问过，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记得当我从他们单位出来的时候，有个人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老兄呀，你也别找了，他们既然跑了还能让你找到吗，找到又能怎么样，还是想法怎么照顾好孩子吧。我想了想，人家说的也在理，就没找。
其实我早该明白，她早晚会跟人家跑，因为她跟着我受不了苦。或许她认识我的时候没想到我后来会变得很狼狈吧。她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有份工作，每月还能领几百块钱的工资。
那时候我在一家出版社做校对，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我没有考上大学，差了好几分，我不想复读，因为我偏科，学不会英语，就是再复读，也是白白浪费青春和金钱。于是在暑假里我就出来了，我到了省城混世界，我之所以出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有个作家梦，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说我的作文写得好，是个拿笔杆子的料。老师那么一说我的心就热乎乎的，天天写天天读，还在校报上发表过好几次小豆腐块。可语文学得再好英语学不好也考不上大学，于是我很自然的落榜了。
我来到省城后先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打了两个月的工，有了一点本钱我就贩了一些书，摆个地摊卖书。我卖正版的也卖盗版的，卖新的也卖旧的，有时也被城管人员吓得东藏西躲，可也能挣到钱，自己能养活自己，还有书读，最重要的是能够结识一些爱读书的朋友。和老戚就是在我卖书的时候认识的。他多次买我的旧书，次数多了就说上话了，我知道了他在一家出版社当个副编审，他也知道我肚子里也装了几本书，喝过一些墨水，于是在他们出版社缺少个校对的时候，就把我介绍进去了，我当然求之不得。
我认识我的老婆是在我做校对的第二年，有一次我回家，在火车上和她坐对面，便认识了她，聊了一路，临下车就留了个她宿舍门口的公用电话，没想到真的联系上了。她那时很纯真，很漂亮，我很喜欢，她应该也喜欢我，不然不会和我交往，和我上床，和我结婚。那时候她在一家毛巾厂工作，虽然工作辛苦，可她没有什么能耐，能在省城的毛巾厂工作就不错了。我们第一次上床是在我租住的小屋里，我们认识了以后她就常去我的屋里，次数多了就一不小心上了床，有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就接着来了，谁知我们只顾欢乐忘了避孕，就怀上了。怀上的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儿子，我们怕了，不知怎样好，不敢去医院，一天天的拖，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想想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就结婚吧。那时候我已二十三岁，她也二十三岁，我不够法定年龄（那时《婚姻法》规定男25岁，女23岁才能结婚），于是我爹花了五百块钱到乡派出所把我的年龄改大了两岁，这样就办了证，结了婚，我的儿子也正大光明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发现古人说得很多话都很有道理，比如那个“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就很经典，福祸总是相依的，好事坏事总是接连着发生，这样的事我就体会到了。在我刚刚办完婚礼不到两个月，兴奋的劲儿还没过完的时候，我就失业了。因为出版社内部调整，像我这样没有学历又不是正式的员工还没有很硬的关系的人都被辞退了。我找别的工作没找到，呆在家里就只会看书只会写那些换不了米盐的文字。一天两天这样也就罢了，呆了半个多月老婆就说我了，她嫌我整天闷在家里，不挣钱，以后怎么生活。我也想过要工作，可人家不要我呀。我给人家说我虽然没有学历，可我的文笔还行，人家说那你发表过什么作品吗，我就傻眼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我还从未发表过什么作品呢。拿不出发表过的作品，人家怎么相信我呢。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睡醒一觉以后突然收到哪家杂志社的来信，告诉我我的文章被采用了。然而这样的希望只是在自己脑子里过过瘾罢了，我寄出去的每一篇文章都石沉大海。没有工作也没有稿费的我，也没有别的技术，于是就很落魄很狼狈，我们的生活就靠我老婆一个人维持。我都感觉自己很没面子，我咋就这么笨，我啥时才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我啥时才能不为衣食发愁。我多么渴望自己能成名，看到杂志上介绍的那些新作家也都和我年龄差不多，我好羡慕呀，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也和他们一样，把我的名字也变成铅字。没有人知道，我连做梦都梦到我的文章发表了，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是猪八戒娶媳妇——净想好事。看着我的老婆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还天天辛辛苦苦的上班下班，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呀。我对老婆说你就别去了，生了孩子再去吧，别累坏了身子。她说我不上班谁挣钱养家糊口，孩子生下来哪有钱做衣服，吃啥喝啥？她这么一说，我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我的老婆真是好老婆，跟着我真是受苦了，我感觉太对不起她了，我总想着，等我有了成就，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补偿她。如果我成了名，人家问我你最想感谢的是谁，我会说是我的老婆。呵呵，现在想想，我仍为当初的想法感动，不觉两行热泪喷涌而出。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呀。
我实在不忍心我的大着肚子的老婆再这样工作下去了，于是我又重操旧业，摆起了地摊，卖书。我要养这个家，老婆坐月子要花钱，孩子喝奶粉要花钱，家里是一刻少不了钱。我摆地摊卖书，我的老婆不太同意，但我还是卖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我失业摆起地摊，我的老婆就嫌我丢人了，埋怨我穷了，说跟着我受罪了，当时怎么就瞎了眼，看上我这个没用的东西，肚子大了想喝个老鸡汤补补身子，都穷得买不起。这是后来一点一滴听别人说的。我想可能是这个时候她和他们单位的伙夫好上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好上的，我想可能是我的老婆打饭的时候，那伙夫看我老婆有几分姿色就多给她打上一些，这多实惠，于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好上了，再想想跟着我过苦日子，她就坚定了跟伙夫好的决心。至于当时他们上没上床，我不清楚，我想我老婆的肚子都那么大了，应该不会吧，可谁又敢保证呢，这样的人啥事干不出来。唉，这样的事我当初咋就一点都不知道呢，我想可能天底下我是最后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吧。唉，这样的事往往就是当局者被迷在鼓里，更何况我没有想过她会和别人好上，我们才结婚不久，她还怀着孕，挺个大肚子。
我只能学祥林嫂那句话，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卖书挣钱，读书做梦，哪里能听得到外面的议论纷纷，人家总不能跑到我面前，告诉我：孟陶，你老婆跟人家好上了，给你戴绿帽子了，那个人是她单位的伙夫。
我真傻，真的，在她跟人家跑了以后，才听到外面的风声，那些议论才传到我的耳朵里。
外面的人有的同情我，有的嘲笑我，当我背着生下来二十八天就没有娘的儿子在大街上摆地摊卖书的时候，我多次听到有人在小声对另一个人说：
你看那个人多可怜多不容易，他的老婆跟着一个伙夫跑了，撇下他和孩子，整天就靠卖些书挣个钱，那孩子的尿布好几次都是湿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照顾孩子？你知道吗，那孩子才二十八天就没有了娘。你看看你看看，那尿布又往下滴水呢。
那人说着话，还时不时地看我一眼。
那眼神，唉，怎么说呢，那眼神叫我脸上热辣辣的，叫我抬不起头来。
有时候，我背着孩子走在街上，我会听到有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说：
哎，哎，就是这个人，连老婆都养不活，跟一个卖饭的跑了，临走还给他撇下一个孩子，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他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扭过头去辩白，告诉那个多嘴的人，这孩子是我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回头的勇气，我只能加快脚步，听得见也装作听不见。说句心里话，那时我真想自己是一个聋子，嘲笑声，同情声，儿子饿得哭泣声，啥都听不到，那该多好，我的世界一片寂静，我在寂静的世界里做着我的作家梦。
我的书虽然读得不好，也没读出啥名堂来，但我一直以读书人自居，读书人很要面子，我也很要面子，我怕我受不了外界的同情和嘲笑，哪一天我的精神会崩溃，我崩溃了无所谓，变成个傻子或者疯子，倒也自在，没有梦也许会更轻松更好过。可是我傻了疯了我的儿子怎么办，没有了娘疼再没有了爹疼，那岂不是真成了少爹无娘的孩子了吗？
我不能崩溃。我要离开。除了回家，去哪儿都行。我不能回家是因为我没脸回家，我出来闯荡，人家还都以为我混多好呢，谁知道我连老婆都养不住，不但丢自己的人，还丢父母的人。我不回去，人家就不知道我的老婆跟人家跑了，人家还都以为我在外面混得不错，以为我是个文化人。其实父母也多次说过让我把孩子送到老家去养，我都一次次拒绝了，我说我养着挺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孝敬过父母，没给过他们一分钱花，结婚时改年龄的500块钱都是父母拿的，我怎么忍心再让年老的父母为我操了心后为我的儿子再操心。
于是，我来了北京，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我对这个城市陌生，这个城市也对我陌生，没有人知道我的老婆跟人家跑了，没有人知道我背上的儿子是个来到世界上只二十八天就没有了娘的儿子。
来到北京，我仍是卖书挣钱，读书做梦。我的梦仍旧是梦。我没有积蓄，可也没有饿死。我的儿子还好，虽然瘦瘦的，但还活着。
我的儿子死不了，于是就一天天长大了。
我死不了，我就为我的梦想而活着，我就为我的儿子而活着。有时候我特别地恨那些做饭的人，我也讨厌做饭，所以我做的饭简简单单。我切菜不用刀，我的手一碰到刀就有一种想杀人的欲望。不用刀我一样做菜，我用手撕菜叶，用手掰青椒，在它们上面撒上一些盐，或者用醋拌拌，就吃了。我的儿子从两岁就跟着我这样吃。还好，老天也没让俺爷俩因营养不良而生什么病，我的儿子也就是瘦点头发稀黄点，别的也没比人家的孩子差什么。
日子过得真快，我的儿子扑腾扑腾几下，就长大了。长大了就得上学。虽然上学会花不少一笔钱，但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不上学不识字呀，他跟着我受的苦够多的了，再不能连学都上不上，我还指望着如果我这辈子成不了作家，我的儿子也要成作家呢。生活拮据些就拮据些吧，苦点累点也没什么，这些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时间依然是马不停蹄，一年年地走，一月月地走，一天天地走，走到了今天。我三十六了，我儿子十二岁了。
今天，是农历的五月初一，是我和我的儿子的生日。我的儿子出生那天，正是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也就是说，俺爷俩同一天过生，我比我儿子大二十四岁。今天一大早醒来，我问儿子，我说儿子，今天你有什么心愿，告诉爸爸，爸爸帮你实现。
我想他或许想对我说他想要个足球或要个新书包，或者别的什么，这他都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但我却没有给他。足球对我们家来说太奢侈了，书包孬好有一个就行了。然而，今天他却没有向我要这些，他的要求我万万没有想到，他说出口的时候，我愣了一下，随之我的手在他的幼小的脸庞上打了两个耳光，狠狠的两个耳光。因为他说他有个心愿就是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当个厨师，做一手好饭。
你想想，我把他从小拉巴大容易不，他倒好，想要当个厨子。厨子是谁，厨子就是拐走我的老婆偷走他娘的那个人。你说说他想当个厨子我能不打他不？俗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看来我得好好教育他，让他有点高尚的追求。记得当时我打他的时候还骂了他，我说，你他妈的你知道你妈——只骂到这儿我就赶紧收住了口，我多少还有点理智，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的娘是跟着一个做饭的伙夫跑的，在他幼小的心里，他的娘是为生他而死的，死得是多么光荣多么伟大啊。
我从小没打骂过他，这回一打骂，他哭了，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了。他一哭，我心里还真有点不好受，不知怎么的，我想起我小时候，俺娘打我，我一哭就叫俺爹，俺爹就护着我；俺爹一打我，我一哭就叫俺娘，俺娘就护着我。可怜的我的孩子，挨了我的两个巴掌，连一声“娘”都没法叫，只能一个人掉眼泪。
看着我的儿子用小小的手擦眼泪，我的心有点酸酸的。我没想到我会打他，我也没想到，我下手还那么狠。那可是我的儿子呀。我用我有些粗笨的手在我儿子幼小的脸庞上擦了几下，帮他擦去泪水，并安慰他，好儿子，别哭了，别哭了，都是爸爸不好，爸爸今天给你买一个新书包，好不好？赶快穿衣服起床吧，咱还得去上学，迟到了就不是好学生了。他不敢哭了，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我帮他穿上衣服。穿了衣服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哭着。我拉着他到水管边洗了脸，就让他上学去了。
他背着他的小的不合体的破旧的书包就上学去了，他的小书包的背带紧紧得勒在他的身上。我看着他的幼小的身影走出了大杂院的大门，不知怎么了，我的眼眶也酸酸的，泪水就掉下来了。我想，我这是咋了，大早晨的哭啥呀，这不是犯忌讳影响一天的买卖吗，我不能哭。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好多了，我就洗了一把脸，出去了。
我要去卖书。我打算今天把屋里剩的那两袋子书都卖完。这两袋子书卖了好多天了，到现在还没卖多少钱呢。这段时间城管管得严，在街上摆个摊很不容易，提心吊胆的，不是随时想着卖书，而是随时想着城管来了收拾摊子走人，万一让城管抓住，就要赔大钱了，一罚至少是三百块。三百块，我得多少天才能挣到手呢，这个月的房租我还欠着呢。我打算今天卖完书，给我的儿子买个书包，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都十二岁了，还没过过生呢。再说了，他的书包真的没法再用了，从一年级用到五年级，都磨烂了，书包带子都断了好多次了，如果再多放一本书，恐怕连书包底都要压破，还有就是这个书包太小了，背在身上很不合适，不容易往身上背，背上去就不容易拿下来。我早就想给他买一个了，但问了几次，都没敢买，价格太贵了，二十几块。今天，卖了书，说啥也得给他买一个。
这回的书，都还新着呢，并且不是盗版的，是从印刷厂贩来的，有的是印刷的时候出的次品书，有的是印刷厂多印的，印刷厂只花点纸钱，所以这书到我手上很便宜，进货就和盗版书一样的价，可我卖起来比盗版书要贵两块钱。我原打算这次能多赚两个呢，谁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积压在我的小破屋里半个多月了。
我先是在一个天桥上摆了个摊，希望过往的行人能停下来，买我一本。我的左边是个拉二胡的瞎子，前面放了一个破瓷缸，里面有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钱，我的右边是个躺在地上的乞讨的老太婆，她的前面有个破了一个口子的碗，里面也有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钱。我感觉自己和他们差不多了多少，可能还不如他们呢，他们不时地还有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收入，而我，却不行了。虽然有人也在我的书摊前停下来，但他们只是翻翻书甚至连价格都不问就走了。我从八点蹲到十一点，没有卖到一分钱，我蹲不住了，按平常，就是卖不动，只要没人赶，我还会呆着不走的，我或拿本书看，或傻傻地呆着，其实我不是呆着，我是在构思写一篇什么样的小说。今天我蹲不住了，今天我总想着卖到钱，总想着要给我儿子买个书包，眼前总晃动着我儿子背上的那个不合体的破旧的烂书包。我决定换一个地方看看啥样。于是我去了XX大学的校门口卖。还是学生舍得买书，刚到不多久就卖出去两本，一本《往事并不如烟》，一本《鲁迅其人》，我正想着这样下去，今天即便卖不完，也能卖个我儿子的书包钱，但是，我正在美好想象的时候，学校的保安来赶我了。他说校门口不让摆摊，我说我不在门口你让我到学校里面去。他说你做梦呀。我说大哥，你就行行方便让我在这儿卖一会儿吧。他说也不是他不行这个方便，是他行了这个方便就没有人给他行方便了，他就要收拾铺盖卷走人。我叹一口气，那就自己走吧，也不能为难人家，混口饭吃谁都不易呀。我就走了。去哪儿呢？我狠了狠心，胆子就大了，去稍微繁华一点的路口，就到了海淀图书城那儿，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我的肚子饿了，就用两块钱买了一个煎饼吃，吃过后，生意也来了。有一男一女停到我的书摊子前，问我书咋卖的。我说你想要哪一本，不一样的价，有五块的，有六块的，有八块的。他问我正版盗版。我说要是有一本盗版我一分钱不要你的。他翻了翻书，没说啥。我想他看到书的质量还不差，知道不是盗版书了。他拿了两本，一本五块的，一本八块的，给我十块钱。我说这不行，一本书还赚不了你五毛钱呢，这样连本钱都不够。他说你就少赚个吧，我说真的连本钱都不够。他扔下钱拿着书就要走。我就站起来了，说真的不行。他说那他不要那一本八块的了，要我找五块钱。我想了想，好不容易有个买卖，十块钱呢，就卖了吧，于是就说到拿走吧你拿走吧你。我又收入十块钱。谁知卖了这两本，一个小时都没再卖出去一本。快三点半了，加上上午的才卖了二十块钱，这样下去怎么给我儿子买书包，怎么吃饭，怎么交房租，房东老大爷催了好几次了。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女生背个书包从我身边过去，她背的书包吸引了我。她的书包很好看，蓝色的书包上面绣有两只小狗，我也想给我的儿子也买个那样的书包，很想很想。可是看看我摊子上的书，我啥也不敢想。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喊出来的，我只记得人家给我十块钱我就让人家拿走三本书，随便挑，一张一张十块的人民币到我手里来了，我激动得很，只顾一张一张地收钱了，忘了人家到底拿我几本书了。我四处吆喝着，人群过来了，给了钱，拿着书走了。我没数我身上有多少钱了，我还是一个劲地吆喝。突然，我不远处的卖笔记本的人抱着他的箱子跑了，卖煎饼的推着三轮车也跑了，我还在吆喝着，我入了迷。正在这时，城管离我不到十米远了，我突然间反应了过来。我跑了。我没有要地下的那些书。事后我想我还是理智的，那个时候我再收拾地下的书，肯定来不及跑了，来不及跑就要被抓被罚，卖的钱又要全部被罚了，我地上的书才值几个钱，我跑还是划算的来的。我拿着卖书的钱跑了。确保没有人追我以后，我停了下来，数数我的钱，一块两块，五块十块，……一共卖的三百八十块钱，我笑笑，很满意地走了。
我去了一个商场给我的儿子买书包。在商场里有很多书包，我看着哪个书包都很好看，我拿不定主意买哪一种颜色的，最后拿了一个蓝色的，就和我买书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女学生背的一样，上面也绣有两只小狗。我的儿子很喜欢小狗，我想我的儿子看到这个书包一个会很高兴的，他会忘了早晨我打了他。我付了钱，二十四块，拿着书包很满足地走了。
我背着我儿子的书包回了家。在路上，我又称了一斤鸡蛋。我没有忘记，今天是我和我儿子的生日。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儿子还没有放学回来，我就开始做饭了。我先烧了水，水开了就下面条，以前我也是这样做，有时会在面条里放些青菜叶，有时啥都不放，只放些盐调调味，今天是我和我儿子的生日，我放了鸡蛋。
我想我的饭做好的时候，我的儿子就会回来了，他平常都是这个时候回来。
我看看锅里将熟的面条和开了花的鸡蛋，又看看放在桌子上的新书包，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想我的儿子看到这些也一定会笑的。
面条熟了，我的儿子还没有来。
面条都快泅了，我的儿子仍没有来。
我有些放心不下，这是咋了，到现在咋还没有来。我拖拉着鞋，走到大杂院的门口，等我的儿子。儿子呀，你咋还不来，恁爹给你买了新书包，你以后可以背着新书包去上学了，恁爹在面条里给你下了鸡蛋，你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儿子呀，你就跑快一些吧，恁爹等你都等急了。
我在院门口等了一会之后，来了一辆警车，停在了院门口。我没有看他们一眼，我一直在看着我儿子来的方向。
“你在这个院子里住吗？”有个警察到我身边问我。
我看了看周围没有别的人，才知道警察在问我。于是我说：“是。”
“你们这个院里有个叫孟陶的吗？他有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叫孟翔。”
“怎么了？我就是。我儿子就叫孟翔。”
“你就是，那你跟我们上车吧。”
“咋了，有啥事，你们等我一会行不，我还等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一会就回来了，我一走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你儿子在医院里呢。”
“你才瞎说嘞，我儿子好好的去医院干啥。”
“你儿子真的在医院里呢，他出了车祸。”
警察这么一说，我知道他不是给我开玩笑了。我知道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发生车祸没啥大惊小怪的，我在天桥上摆地摊的时候就看见过不少起车祸，那都是很惨烈的场面，有的人下面是一大片血，有的人变成了肉饼子，反正是啥样的都有。当时我一想到躺在血泊里的人是我的儿子，我的头就昏了。我不记得怎么上的车了，也不记得怎么到的医院里了，我只记得我看到我的儿子躺在一张床上，闭着眼睛，打着氧气，氧气罩盖住了他的多半个脸庞，发黄的头发上还有血迹，耳朵上还有一点，身上有没有我不知道，他身上盖着被子。我沉浸在哀痛里。我说，儿子，你这是咋了你醒醒你看看恁爹你这是怎么了。我儿子没有反应。
突然我回转头，问警察，这是谁干的，是他妈的谁干的？
警察说你冷静点，司机正在局里接受审查，但是有一点你要清楚，从交通部门得到的录像带看，司机没有任何责任，是你儿子飞跑着过马路，才出事故的，司机跟着也受牵连。
我说不可能，不会的，我的儿子很听话，我的儿子一向很遵守交通规则，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都是他一人上学，我就没接送过他，他从没出过事。
警察说，这谁说了都不算，交通部门的录像带可以说明一切，这和目击者的口供也完全一致，你不信就跟我来看看那段录像吧。
于是我看到了那段录像。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红娟，我的老婆，我儿子的亲娘，在追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还小，又背着个不合体的书包，还饿着肚子，肯定跑不快，可他在拼命的跑，眼看我的老婆快追上我儿子了，这时红灯亮了，我的儿子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横闯马路，谁知那面驶来的一辆大货车没有刹得住车，我的儿子倒在血泊里，好像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
“你都看到了？”警察问。
我没有回答，问警察：“她为啥追我的儿子？”
“你没看见吗，你儿子手里拿着蛋糕，那是偷得人家的蛋糕，人家就追。”
我想起来了，我儿子手里是提着一盒蛋糕。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和我儿子的生日。我想起来了，我儿子十二岁了还不知道蛋糕是啥味。他小时候看见人家的孩子吃这吃那的，人家给他一点尝尝，他从来没有接着过，也没有给我要过。是个争气的好儿子，这一点令我很骄傲。可能是长大了，看见人家都吃蛋糕，他也想尝尝了。
我又大跑着到了病房。我的儿子仍平静的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半夜的时候，我的儿子睁开了眼，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我。我看他想说话，就摘掉了他脸上的氧气罩，趴在他脸前。俺爷俩对视着。
我儿子说，爸、爸，今天老师在班里念我的作文了，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说我长大了能当个作家呢，我的同学都很羡慕我，你看看我写的，在我书包里呢。
我说好好好，我的好儿子，咱爷俩一块当作家。说着我就找儿子的书包。
我找到了儿子的书包，在里面找到了他的作文本，看到了他说的那篇作文。

爸爸，我想对你说

…………
爸爸，我想对你说，那天中午我吃了同学小明带的饭，是他妈妈做的，很好吃，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我想我长大了也要给你做那样好吃的饭。
爸爸，我想对你说，我的同学告诉我过生日是要吃生日蛋糕的，我想在咱俩生日那天，也有生日蛋糕吃。
你知道吗，爸爸，你的身体太瘦了，那次你带我挤公交车买书，挤车时有个大个子故意用胳膊肘碰你，把你挤到一边去了，当时我多想有大力气，保护你，爸爸。
爸爸，你每次去卖书，都是很吃力的一捆一捆的往外扛，每扛一捆你都喘大口的气，爸爸，我知道你累，我多想长大一些，也帮你扛。
爸爸，…………
我读着读着就读了一脸的泪水，我的声音呜咽了。我看了看我的儿子，他的眼睛又闭上了。我问医生，我儿子的眼睛咋又闭上了。医生看了看我儿子，摸了摸，又看了看我。我知道他看我啥意思，我说：“我儿子是不是死了？”医生点点头。
这个时候，午夜的钟声响起了。可是我的儿子却听不到这午夜的钟声了。老天爷没让俺爷俩好好过完这本命年的生日。其实，还差那一小会，我儿子就过完十二岁的生日了。但老天爷连那一小会的时间都不舍得给他。
想想，我儿子也真够不容易的。十二年前的今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吃了他娘二十八天的奶，跟我过了十二年，没吃好也没喝好过，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唉，我煮的鸡蛋面条他还没喝呢！”

郭刚

各位版主编辑，现在转文友鲁孟陶的若干小说，请指正，如果有辛留用联系我就可，鲁孟陶坚持创作很多年，精神可贵。总想帮帮这样的朋友．

芊芊

对不起,这几日我的工作太忙,无暇静下心来看小说.先顶一下,一定会拜读。

吕和义

兄弟，刚刚下乡回来，有点累，只好先顶，等五一长假值班一定好好读

芊芊

花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认真拜读了这篇作品，整篇充满了压抑，最终结果让人觉得心痛。
作者确实是个用心写作的人，不但文笔流畅，最重要的是感情充实细腻，写活了主人翁苦难而又无奈的遭遇，除了同情，除了叹息，我只希望人世间如此的事少一些，再少一些。
写得很好，欣赏了，替我问候作者！

吕和义

一种生活的无奈，这是现实的底层人物描写，文笔很好，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