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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推荐一篇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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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1 17: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香    火
                                             
                                     作者:原歌

                                          一

      民国六年的腊月,是不折不扣的冬天,多云多雨多雪,往往在早上还是清清冷冷,一轮薄日遥遥地嵌在天上,近午时分,就会乌云沉沉,空气变得又闷又凶,让仰视的人感到极大的压抑。在这短暂的天人对峙的沉寂之后,就有冷风从僻远的角落袭来。先是一丝丝的,极尖锐的,让人缩紧脖子,拢紧棉袄袖子。继而辨识漫无边际的、浩浩荡荡的春风,席卷起地上的碎石沙土,发出浑浊的、呜呜的声响,向散坐在戏台子前的乡民们奔去,袭得他们眯缝了眼睛,不是呸呸地乱吐。这时,好多人就一手拎了凳子站起来,一手去徒劳地扑打着身上的土,不管周围人的叫嚷,呼喝着自家的汉子婆娘,回家背烧炕的草去。这个年代的雪,是很肆虐的,一旦下起来,填沟平岭,雪片大起来赶得上席子,所以,大雪来前,都要备好了烧柴,免得大雪封了路,出不得门,从而没了热炕头,那可是很遭罪的。在胶东这个地方,柴草多堆在离家较远的河边,用多少背多少,倒不是门口没有地方,主要是为了安全,逢年过节,火烛无情,顽皮的孩子太多,距家近了实在是危险。
      刚从台子上下来的林云清,大咧咧地坐在师叔递过的板凳上,接过棉花套子捂着的红泥小茶壶,嘬起了嘴,以免口红让壶嘴给沾了,轻倒了两小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倒霉的天,又要下雪了,咱这可是连场的戏。
      他的师叔本来也是唱小生的,扮相行腔都不错,在胶东半岛很是叫得响,哪家戏院只要挂上他的头牌,准是场场爆满,一撩帘保管就是个震天的碰头彩,引得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见天的赶场子,就为了给他喝个好,一睹风采。在这种大气氛下,他就再也无法把持,陷入了美人们的如水柔情里,真可称得上夜夜红罗帐,宵宵脂粉香。由于房事过重,累得他功夫都退了许多。这一来,可惹起了男人们的共愤,这些个戴了绿帽子的主儿,先把太太们该休的休,该管的管,又舍出一大把黄白之物,寻了地面一些四六不管拿钱做事的混混,把他挟持到一座残败不堪的破庙,说你不用害怕,我们不要你的命,一个戏子的命值不上几个猫狗钱。他问那你们是要钱?几个男人说我们也不要钱,知道你有点钱,可是要了你的钱,不就堕了我们的威风,违了我们的规矩吗?我们就要你吃饭的家伙,勾人的本钱。他捂住了自己的脸,说杀了我吧,不要毁了我的脸。混混们怪笑起来,说这么个家伙可有什么好的?迷得了那么多风流娘们,一个男人家倒像个娘们似的爱脸,真是晦气,好了,你别捂了,来吧,把这个吃了就行,老老实实地吃,我们也不为难你。他这才明白是哑药,事已至此,犟也无用,就一狠心一闭眼,将递过来的褐色大药丸吃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感到嗓子一阵痛疼难忍,像着了火一样难受。他喊起来,却没有声音,他恐惧地撕扯着自己的喉部和胸前的衣裳。混混们见事已办成,哄笑几声,说你吃饭的本钱是丢了,但别恨我们,我们是做事的人,你搞了谁的娘们你心里有数。说完,就唏哩呼隆地走了。幸亏班主仁义,才没撵了,留了他教教武把子,打打零杂,跑跑龙套,干整人的活儿,拿半人的钱。
      听着云清的话,师叔也叹口气,从肩上取了毛巾给他轻轻地拭着额角的汗,比比划划地对云清说,刚才我在台边儿,看见主家已经走了,其它的也散了些,你在场上可以悠着点,省点力气。云清说悠着点也得把点的戏码唱完,那风吹得嘴都张不开,土沫子直往嗓眼里灌,受罪啊!师叔说那可没办法,谁让咱们吃了开口的饭呢,冬天又是个挣闲钱的季节,只好咬咬牙,撑着,唉!人入了梨园行,就什么也说不得了。
      这时,一位穿了素花棉袍子的姑娘,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对师叔点点头,看云清在,飞红了脸,低头将手里的竹编篓子放下就走,没等云清反应过来,一撩布围子不见了。几个候场的演员围过来,揭了盖子一看,里面是个青花白瓷扣盖大碗,有鸡香从里面袅袅飘来,大家颇有深意地看着云清,笑起来。
      班主闻声走过来,说小点声,别影响了前台。他趋近来,看看大碗,说刚才那位姑娘就是咱主家的女儿,这鸡汤喝了也罢,可不敢想多了,咱们唱戏的最忌讳男女之事,一旦扯上,有理也是无理的,就算她来俯就了你,说到街市,人家也先污了咱的清白。就说“王法戏子憋吹手”吧,这本是比喻咱唱戏的辛苦不易,可人家偏偏说成是“王八戏子鳖吹手”,把咱们说成了违天理丧人伦的货,所以,千万别犯糊涂!否则,断了财路还是小可,叫人一锅端了也在情理之中。说到这里,他拍拍站在一边的师叔,就走开了。
      班主那一拍,师叔深知其中味。他跟云清点点头,然后取了汤匙,比划着,说你昨天喝的红枣汤,也是这姑娘送的,点名送给你,说是她家里赏下的,其实就是她自己的主意,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不过啊,明白是明白,不可想多了,只可当是主家赏下的。来,趁着热乎,喝了吧。
      对于这个姑娘,云清几乎没有印象,但心里确实是有了感激。自唱戏以来,每天都是枯燥乏味的练功出台,甩了水袖摆了姿态地谈情说爱,哭是假哭,笑是假笑,一切都显得那么造作虚伪,就是一个看来生死相许的拥抱都隔了分寸,所以,他期盼着有个温热的肉体结结实实地依偎着他,让他孤独的心灵有所寄托,哪怕只是真诚地表示一种好意,比如这碗鸡汤,想想一个未婚的黄花女儿竟不顾忌讳,亲身送了来,这要多大的勇气啊!他有些飘然,但想到师叔的惨境,门第的差异,又顿觉说不出的凄凉。
      雪粒子毫不留情地从天上打将下来,敲得云清的鲜铠明甲一阵脆响,有的雪粒狡猾地从他的袄领子钻进,与他汗津津的身体亲和,激得他连打几个冷战,说这雪是要下大了。师叔看着天,用毛巾给他像征性地拍打拍打,说打旋子时注点意,拿稳了,别滑着,好,到你了,上吧。
      云清抖抖精神,随锣鼓声逼到台子中央,一番动作,唱道:

               杨宗保在马上忙传将令,叫一声众三军细听分明
          肖天佐摆下了天门大阵,他要夺我主爷锦绣龙庭
          向前者一个个俱有奉赠,后退者按军令插箭游营
          耳边厢又听得鸾铃震,三军撒下绊马绳。

      师叔站在台侧,看着威猛逼人的云清,心想我不能让云清再走了我的老路,这个姑娘明显得是对云清动了情,可是这样的感情是没有结局的,应该保护住他的本钱,决不能再出现第二次悲剧。想到这里,他就收拾起竹篓,跟班主比划要送碗去。班主赞许地对他点了点头。
      师叔选的这个时机是很妙的,一者主家年事已高,根本就没在场上看戏,二者贺生日的宾客都聚集在场上,三者云清还在台上,有此三者,免了尴尬,存了体面。
      为了交谈便利,他带了跑龙套的小弟一起来到主家,将篓子奉上,说感谢府上赏的鸡汤,我们班主说了,老爷有什么爱听的戏码,吩咐就是,并不敢多索赏赐。
      他的话让老爷子凛凛地一愣。
      师叔走后,老爷子放开喉咙喊,这是怎么回事?三太太不阴不阳地笑了声,说还有谁呢?当然是玉芳了。老爷子连喊,玉芳!玉芳!把二太太喊了出来,因为天冷她也没去看戏,听到老爷的喊声,就来到正间,回说玉芳出去看戏了。老爷子说你怎么看的女儿?给戏子送鸡汤!二太太说这不可能,再说,就是送了,也算咱的仁义。三太太说老爷,二姐说的话是啊,玉芳给您送个人情,你该高兴才是。老爷子面色一寒,说快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玉芳给云清送鸡汤确实是成心而为。她今年十九了,是婚嫁的年龄了,亲也早定了,但由于她从小喜欢看戏,非常不喜欢时下这种陌生的婚嫁,她期望在偶然的机会里,遇上一位多情俊俏的公子,定情于花前月下,来一番惺惺相惜后,再洞房花烛,也不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遗憾的是,她一个姑娘家,深居简出,除了自己的家人,很难碰得上陌生男子,更不用说那一见钟情的。没想到,在今年的深秋,小生云清出现了,一下子就牵动了她的芳心,让她夜思梦想,无一时抛得开,她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个风姿不俗,唱念坐打俱佳的男子,觉得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自己,但云清高居台上,自己坐守闺中,无人肯穿这条红线,更恨人的是,出嫁之日越来越近,与云清两个人看起来近在咫尺,却实在是远隔天涯,若再不跟云清表明心迹,就来不及了。于是,她大了胆子,趁戏班子再次来镇给爹爹祝寿之际,以送汤这种明显的举动来表示心意,指望云清能明了她这一番苦心,并爱上自己,然后像戏中的小生那样,带自己私奔,或径直上堂对着爹爹表明决心,有一番非她不娶、求老人成全的心意举止,所以,送罢鸡汤后,她就混在台下,想看看云清的反应。
      云清的心里没想太多,班主的话和活榜样一样的师叔,都给了他一种实在的警戒。何况这个姑娘并没使他心旌摇动,所以上台后,心思全用在了戏里,一怒一笑无不是循了角色而为。而看在玉芳的眼里,就是眉目含情,终身私定的感觉了,因而,当听到父亲的传唤时,真是一步三回首,留恋难舍。
      老爷子并没有就此事教训于她,只说这么冷的天,不要跑出去了,戏码子也老,也就是图村里的老少爷们一乐,你还是呆在家里,跟你娘打点收拾嫁妆吧。玉芳想说什么,母亲过来拉了她回房。
      母亲说你好糊涂啊,怎么能相中个戏子呢?咱家会和戏子结亲吗?玉芳说娘你说什么呢,我哪有?母亲说你不相中戏子,怎么会给戏子送鸡汤?你爹不点破了,也是觉得你大了,你倒还装小孩子。玉芳说我不要嫁给那个面条子,听说成天的抽大烟,早晚得抽死。母亲说呸呸!你拣吉利的话说点行不行?人家抽烟也是抽得起,寻常人家想抽死还捞不着呢。再说了,那是你命定的女婿,咒死他你怎么办?玉芳说娘啊,你能不能跟爹说说,退了这门亲。母亲说你想都不用想,你爹绝对不会同意,再说了,他看好你了吗?他是个唱戏的,天南海北到处闯,漂亮女人见多了,看着好好的男人,实际是水性,半点都靠不住!你今儿跟了他,明儿把你卖了都是有的。玉芳瞪大了眼睛望着娘,她简直听不懂这话。母亲看着她纯真的眼睛,说孩子,咱们脱生成女人就是前世里犯了罪,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能到大户人家去享福已经不错了,更何况你是去当少奶奶的!你也是生在咱这种人家,换个穷家小户的,就是上了龙家也是小老婆的料。孩子,你是不知道啊,你大妈活着的时候,我过的日子简直就是在刀尖上挪啊!
      玉芳听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巴巴地掉眼泪儿。
      母亲叹口气,说你有点大人气儿吧,哭一会儿就行了,省得叫你三娘拣了话把儿去。
      第二天大早,戏班子就七手八脚地拆了台子,装好了车,揣了钱和红包,浩浩荡荡地上了大路。走着走着,师兄弟们怪笑起来,只见云芳穿着紫云滚边的大袄,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神色甚是凄惶。云清放眼去瞅,发现这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细眉星眸,肤白赛雪,就有些动心,待要下车,师叔不动声色地搡了他一下,就停止了行动,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美妙的人儿擦肩而过。

                                        二


      面条子是龙子仪的外号,因为他爱喝面条,人又长得细高挑儿,就被同学们起了这么个外号。也不知怎么传到了镇上,回家休假,总有一些小鼻涕客跟在他后面乱喊,面条子面条子,哧溜哧溜一盆子!他是个善良的人,只是作势吓唬吓唬,并不真的去打,就惹得小家伙们像得到了特许,喊得更欢。他娘很生气,想出去训斥训斥的,但被老爷阻住了,说人无外号不发家,叫去吧。
      龙子仪是独生子,还是个晚生儿,两口子看得命似的金贵。本来,按龙家的财产,再娶几房也是可以的,无奈高堂早逝,乏了撑腰子的,龙夫人妒性太大,又驭夫有术,收得老爷服服帖帖,不作他想,所以就把人丁兴旺一事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他们先送儿子到烟台上学,谁料儿子书没念好,倒交往了一个外号金炮少爷的人,整日吃喝玩乐,还被提携着抽上了鸦片。气得老爷子要吊起来暴打,龙太太说算了,咱这样的人家抽点烟有啥?受了母亲的鼓舞,龙子仪愈发光明正大起来,与金炮少爷也就愈发投缘。龙老爷心里急得不行,但又说不得什么,只好睁一眼闭一眼,由他娘们折腾。直到有一回子仪跟母亲坐了闲聊,说起“金炮少爷”,母亲笑了问他,一个学生家,怎么会有这么个外号?子仪说是因为他爱将金子化成粉末掺了火药打鸟得来的。这一听吓得龙太太够呛,立马决定休了儿子的学业,说这书不念也罢。龙老爷倒不赞成,说凡是男儿多些知识有些历练方能成才,只不过是个风吹草动,就息了锣鼓,这样下去,到底也成不了气候。龙太太说与其培养出第二个金炮败家,还不如循规蹈矩的好,现有的家产看好了,就是一世两世的富贵,还要什么气候?龙老爷说慈母多败儿啊。可惜他的话听到龙太太的耳朵里,还不抵堂前的一阵清风。
      猛然闲下的子仪开始还觉得十分惬意,没有了功课的负累先生的管辖,可以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小河流水尽情浏览,久了,就觉得周围太静了,连看个破戏还得上外地请,十分的无趣。想寻个人来玩,乡下人功夫金贵,倒有个把地痞想巴结他,偏偏又看不上眼,闲了就躺在炕上抽烟,竟像个正经营生。龙老爷说你这娘当的好,惯子如杀子。龙太太说抽口烟就杀了他?天底下没有比你会说话的。咱这样的人家,有这点子癖好可算什么?这也是身份。龙老爷说你没看过法门寺?咬了你的奶头可就晚了。龙太太听了,立瞪起眼睛,说你再说一遍?龙老爷叹口气,说子仪是你的儿,也是我的儿。龙太太说戏就是戏,看丧的不怕丧大,就咱这个儿子,你让他使坏,恐怕先得吓坏他自己。
      父母天天为自己打嘴仗,子仪实在有些心烦,再加上镇上的日子总是不及城里有趣,商议了母亲再去复学。龙太太也天天被龙老爷聒噪的心烦,就想答应了儿子。不料,从城里传来一个消息,说金炮被莫明其妙的打死了,龙太太一听,吓得急忙收回就要出口的应承。
      好友英年早逝,龙子仪十分难过,立马收拾了行李,多带些银钱,专程跑到城里吊祭了朋友一番,又与往日好友会了会,就连夜赶回来。进家话也不说,不洗不涮的,径直进自个的屋子里躺下。他默默地望着裱了花纸的天棚,想金炮这样挥洒自在的人物,竟然打水漂一样的没了,真是令人心寒,人生一世,风云无常,很难说哪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思来想去,顿觉生而无趣,大烟就抽得愈发频繁起来,成天躺在自己屋里和烟作伴,饭不怎么吃,茅房自然也免了,很快,人成了一把骨头。
      面对儿子这番样子,龙太太说快给他成亲吧,有个媳妇陪着,也许能好。龙老爷说我看也行,咱们就找了媒人给订个日子吧。
      订日子结婚一系列的事,办得十分通顺,女家还应承陪送一大宗财物,这让龙太太的面子十分光鲜,她高兴地对儿子说,你振作些,顶门扛户的也是大人了,不能成天拴在烟盘子上。儿子也有些高兴,上回子去过礼时,他偷看过玉芳,觉得很配得上自己,就很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每天都跑到上房跟父母一起打理结婚之类的繁琐事务,烟少抽了不少。
      到了腊月二十六,一乘花轿两行吹手,外带二十几个挑筐抬箱的伙计,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将玉芳送进了龙家大门。一番喜气洋洋的礼仪过后,又被龙子仪扯着红绸牵到了花团锦绣的洞房。
      一身大红棉袍的玉芳垂首坐在火热的喜炕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无论喜婆如何撩拔,看媳妇的汉子如何发骚,小孩子们如何嬉闹,一律地视而未见,听而未闻,倒显得大家无趣,只好搭讪着走开,对着前堂的公母俩放放闷气,说你们这是个什么媳妇?一些儿的活气也没有,吊吊着一张清水脸,活脱个要债的!看了多少媳妇儿,今儿可算开了眼。新婚喜日的,龙老爷龙太太只好陪笑,说新媳妇刚进门,抹不开脸儿,吓呆了,这都是常有的,还得诸位多多担待。话儿是说得圆满,心里却多了些合计。龙太太想,难道是在家里有些不干不净?这个想法吓了她自己一跳,因为在这方圆百里,亲家也是有来历有家底的大户,姑娘养在深闺,一年到头能见几个人?想到这里,她不禁看了老爷一眼,恰逢老爷的眼光看过来,很有些内容,原来竟是同样的思想,就不禁有些恼,面上也带了出来。老爷向她使个眼色,说赶快张罗下一顿吧,有什么事明早儿再说。龙太太就领会了老爷的意思,面上又是春暖花开的样子,上了大厅。
      前堂的思想伎俩,玉芳子仪无一丝明白,没有了闹房的人们,两个显得很有些难为情。子仪稳坐在铺了红毡的椅子上,拿了一本书在佯读,半天看不上一行字。玉芳仍垂了头,只是在太憋闷时,才轻轻咳上一声。喜婆子进来了好几次,企图活跃气氛,但最终还是不苦不甜地出去了。
      玉芳十分地恨林云清,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大家主的姑娘,上赶着给他送鸡汤,这得多大的勇气啊?他竟然吭都不吭,鸡汤喝了,倒打发个哑巴来谢赏,多损啊!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可是个成天唱戏文的,怎么会明白不了我的心思呢?显然他是看低了我了,认为我这样上赶着,贱!可如果我不表示给他看,他怎么会认得我的好,对我有情呢?更可恨的是,自己巴巴地跑到路上截他,指望能讨个明白话儿,他倒像个生人!想我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为一个情,让他看低,这样的委曲向谁去说呢?
      她觉得脖颈子有些酸痛,就轻轻晃晃,偷眼瞅瞅腰杆笔直的龙子仪,发现这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只是略显苍白,但与他手中的书配起来,倒俨然一个美张生了,心中就有些喜欢。在娘家的时光,她一直以为龙子仪早被大烟弄成个活鬼,叹自己命苦,母亲跟她承诺时,也只认做是骗她上轿,现在看来,倒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龙子仪看书自然是个幌子,他在烟台混的日子,接受了许多新生事物,比如他就曾看到金炮少爷公然亲姐儿的嘴,吃上面的唇膏,更有一双手如何从衣领裙侧探了进去把玩,每每弄得他欲火中烧。而今,面对玉芳这样法定的妻子,他是很想表示一番的,但玉芳木着一张脸,像是一种警示,让他不敢冒然接近。想走开又不知上哪儿,因为母亲不让他宴上陪酒,说是对他身体不利,只等中间出去敬个酒就行。于是,他只能这样打着书的幌子,想着上下其手的勾当。
      时间过得很快,喜婆送了些点心进来,说龙太太怕少爷饿着。龙子仪拿了点心一边吃,一边看书,由于他心思全在玉芳身上,所以玉芳的表情被他及时的捕捉到了,他想到时候了,就放下书,去冲了杯糖水,双手端了,来到炕前,说听你咳嗽,是不是热炕坐久了?喝点水吧。玉芳猛见一杯水递过来,心里发慌,不知该说什么,就摇摇头。子仪说喝点吧,你要坐三日呢,这么热的炕,不喝点水怎么行呢?玉芳沉吟了一下,伸手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很甜,就又瞟了子仪一眼。子仪说大点口喝,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这个样子喝水显得像个客。玉芳不禁红了脸,低头浅笑。
      晚宴过后,到了安歇的时辰了,子仪先脱了外衣躺进已然铺好的红缎子棉被里,两眼多情地看着玉芳。玉芳忸怩着不知所措,子仪就爬起来,过来搂住她,为她解扣。玉芳心跳如兔,狠是推挡了半天,后来见扣已解开大半,粉白的乳房也已露了半个,就悄悄说了声你去吹灯。子仪听了,很兴奋,一手揽着玉芳,一手摁着炕,欠起身,长了脖子,噗地一声吹灭了红烛。
      两个躺进一个被窝里,紧张得浑身哆嗦的玉芳,等待着母亲交待过的做媳妇的必然课程。可子仪突然打起了呵欠,一声大似一声,一阵紧似一阵,鼻子也抽搐起来。玉芳赶忙起身点了红烛,见方才还仪表不俗的子仪脸色发清,鼻涕眼泪污了满脸,嘴巴张张合合十分痛苦的样子,且发出怪叫,好好的一个人竟变成鬼了,这可真把玉芳吓坏了,她紧张地跑出门去,见门外趴着黑乎乎一群人,吓得她啊地一声尖叫,跌坐在门边,那群人笑起来,有几个人乱乎乎地喊,说跑什么?快去陪他抽一球吧,要不让你花苞开不成。
      龙太太闻讯赶来,一边赶听房的人,一边要玉芳上炕角的橱子里端出烟盘来,说子仪没什么毛病,就是好抽两口,他这是想在你眼前装呢,硬挺着,才出了洋相,要是想抽就抽,就没事儿。咱们这样的家,抽口烟儿不算啥,以后你得学会伺候,做了小两口,凡事有点眼色。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子仪脸上喷了几口烟,算是给玉芳做了示范。
      子仪神色一下就好转了,接过烟枪来,狠狠吸了几口,脸色渐渐润泽起来。龙太太随后理了一下被窝,就走了。玉芳冷眼看着舒服得直叹气的子仪,方才的那点好感全盘打消了,心里充满了悲哀,她所爱的男人,不是这副样子,而是林云清那种软言细语的儒雅,气壮山河的豪气,想想自己的命竟这样薄,晶亮亮的泪珠结串儿落下来。
      过完烟瘾的龙子仪又恢复了白天的那种书生气,他取了块绣有大红喜字的帕子,十分温存地给玉芳拭泪,说大喜的日子,别哭,你不喜欢我抽烟,戒了就是。其实我原本也是反对的,只是在家里闷久了,没有知心的人儿说话,就抽了玩,不知不觉就放不下了,以后我改了就是,好吧?
      玉芳听了这番软言温语,倒觉得自己太没有担负,有些疚愧,说我也是没历练过,害怕了,不过还是改掉好,躺在那里抽烟,像个老太爷,你才多大啊?
      子仪心里一阵感动,紧紧地抱住玉芳,说谢谢你,我还以为此生就这样俗里俗气地了断了,没想到竟得你这样一个体心体己的人儿,你妥妥地放宽了心,我听你的。
      一夜的恩爱夫妻,到了清晨,竟拥抱着不肯起床,满腹心思的龙太太等不及就在外面把他们喊起来,并派了丫头进来收拾床铺,自己在外等着。待看到床单子上那梅花似的痕迹,才放了宽心,喜气洋洋地朝上房走去,边走边嚷,老爷,你也该上前院看看去了!


                                             三


      新鲜的感觉并没有像子仪想像的那样持久,为了博得娇妻一笑,他的确有模有样地戒了个把月的烟,好在他烟瘾还不是多大,有些痛苦的纹路,也被娇妻的一双玉手尽数抚平了。
      随着对妻子身体的逐渐熟悉,那些曾无限吸引过他的东西,变得平淡无奇了,再加上玉芳并没念过书,两人的谈话常陷入僵局,令子仪觉得毫无趣味,不肯再献殷勤。玉芳倒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婚前,她有许多的幻想,但结了婚就按照本分女人的路子走下来,她并不认为两口子一定要有很多的话说,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结了婚就是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她总会找到好多活干,实在空闲了,就描花绣叶,一副贤慧能干的少奶奶样子,而感到被冷落的子仪,就捧出了烟盘。玉芳见了,很不高兴,说你不是答应戒了,怎么又抽上了?子仪说家里的事爹也不让我打理,我说练练手儿,娘就说我是个读书人,明理懂事,到了该管的时候自然能管得起来,你又不理我,我可不是就得抽烟?玉芳也无话可对。
      龙家二老倒是不看重玉芳的能干,从结婚那天起,就盼望着赶快的有个喜讯,好早点做上爷爷奶奶。可五六个月下来,月月龙太太都看到茅房有红,就对媳妇不满起来,言语间不免指桑骂槐。龙老爷说你还是亲自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龙太太琢磨了几日,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是儿子更知底细,就寻儿子来问,儿子摸着脑袋找不出原因。龙太太没办法,只好老了脸皮,将玉芳叫到房里,说玉芳你想吃酸呢还是辣?玉芳说娘问这个干什么?咱家里吃的东西应有尽有的,您又从不管辖,我想吃什么就去弄了吃,娘不要惦记,再者对我太好了,我会不知怎样孝敬娘才能报答呢。龙太太见她一副纯真的样子,心里有几分急,忍不住直言相告,说玉芳啊,咱们家是单传,我们可想早点抱孙子呢。玉芳这才明白了婆婆的用意,脸跟着了火似的,声音猛然小了很多,说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龙太太说你觉得那儿不舒服吗?玉芳说您就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龙母看着她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叹口气。
      夜间,龙太太就对龙老爷说怕是内石。龙老爷说你确定吗?龙太太说人没病,房事又有,除了是内石,还会是什么?龙老爷说你不也是多年才生,或者咱家就是这样的时运。龙太太说你个老糊涂,我生得晚,是你跟爹在烟台做生意,偶尔见个面就像点火似的,怀不上是有道理的,她可是跟子仪天天守着。龙老爷听了,发愁地说那怎么办?龙太太说唉,真是中看不中用,这生不出孩子来,再好有什么用?只好讨个小。老爷说虽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这么快讨小,亲家门上说不出去啊,是不是缓一缓?龙太太说缓什么?咱们这把年纪了,赶早不赶晚,亲家那儿好办,我去说就是,他们的女儿养不出孩子,不休了算好的,难道他们忍心没了香火?
      没想到子仪不同意,说您连镇子也没出,倒能想出些怪名堂,什么内石?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成了石头。龙太太说内石就是啥都不妨碍,就是没有装孩子的地儿。子仪说您怎么知道是她不好呢,也许是我有病。龙太太严厉地说住口,有种子,长不出苗儿,只能怪地不好。
      子仪看说母亲不过,就回房里去找玉芳,玉芳听了,倒是出乎意料地沉默,说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能不能求婆婆再拖拖,兴许是有喜的时间还没到呢?子仪摇摇头,上橱子里端出烟盘,喷云吐雾起来。玉芳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手脚气得冰凉,她吸住了气咬牙问道,要是再娶一个也不成呢?子仪无言。
      玉芳走到里间,倚在锦绣被窝上,眼泪这才流下来,她忍不住又想起云清,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呢?是在台上唱戏还是在温柔乡里呢?想必他早已忘记了曾有个钟情他的人儿,其实自己真的不算什么,以云清这样俊秀出众的人才,早不知被谁爱了去,自己却是掉进了苦水里,待新人进了家,还有自己说话的地儿吗?若是再生个儿子,更是雪上加霜,那时恐怕想死都找不到块儿埋呢。
      龙太太倒觉得自己的主意很正常,女人家不生孩子,是最不能宽恕的罪过,就是一纸文书休了,也没有谁会认为不公。所以她稍事打扮,就喊了长工麻子,坐着马车上了玉芳家。
玉芳的家人按照最高的礼仪迎接了龙太太,这让龙太太有了许多不忍,已然备在唇边的话说不出口了,坐在那里一阵阵犯思量。这番表情落在玉芳父母眼里,就像是生了自家好大气似的,心里好生不安。还是三太太打破了僵局,说亲家太太有什么事就说吧,亲里亲道的。
      龙太太看着他们那着急的样子,就狠狠心,清清嗓儿,说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龙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三代单传至今,钱财上倒没什么,只是后人算个大事。玉芳是个好媳妇,没有一点惹公婆烦心的,可是进门也有些日子了,能吃能喝的,就是身上一点动静也没有。说起来啊,咱们隔这么近,又相处的好,真是没脸来跟你们说别的,得罪你们,可是我的苦处还望亲家看清了,担待担待我们。
      三太太说哦,我当是什么呢,就是为了孙子嘛,这也在情理之中啊,是吧老爷二姐?
      玉芳母亲此时的心犹如被一双大手攥得死死的,就连气也喘不上来。三太太是窑姐出身,被老爷看中赎来家生儿子的,没想到接客生涯毁了身子,失去了生育的本领,全仗了漂亮的容貌和花哨的床上功夫,收得老爷五迷三道,寻常不上别屋去转转。玉芳母亲气不过,就常拿了她不会生养的短处捏把她,甚至当了老爷也是冷面冷口,如今可是现实报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么没用,连个孩子也不会生,可怎么再有脸看三太太。
      三太太轻轻巧巧地笑了,只用一双清水样的眼睛看着老爷,老爷咳嗽了声,说亲家您说的在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玉芳是你们家的人,你们看着办,只是不能过分亏待了,也给我们存些休面。
      玉芳母亲挣扎着说,怎么就知道是玉芳的不好?再说子息上的事,也是有天意的,若是娶了小的,玉芳再生了怎么办?
      龙太太说,亲家太太,你这话就让我不懂了,难道我们子仪只有一个玉芳就够了吗?是不是亲家?她将目光扫向了老爷。
      老爷当然明白她的所指,心中甚是恼怒,其实方才他那一番话已是丢尽了脸面,只是碍于形势,才不得不作姿态,如今太太不看火候,倒火上烧油,难道换作是你,你就认个不会生的媳妇吗?就粗了嗓子,说你胡咧咧什么,还不下去按排饭,招待亲家?
      玉芳母亲含了泪还要争辩,被三太太拉了就走,她还是拚命向后挣着,说老爷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吗?!老爷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说反了反了,哪有你说话的地儿,养不出个好闺女,倒还有脸大呼小叫!
      龙母见状,说亲家不要生气,我家里还有事,就不在这里吃饭了,这就回去,只是还请你们多多体谅,唉,生了儿女,就是欠他们的,可要是继承不了祖业,那就是欠祖宗的,我走了,可不要一家人积气,玉芳是大,讨来的是小,她就是生了儿子,也还要敬着玉芳,若有个不周不礼之处,我第一个先饶不了她!
      话说到这般地步,老爷太太都不好再说什么,惟有唯唯喏喏地应着,再挽留一番,可龙太太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吃饭,坚决地走了。


                                                          四

      二房很快就娶进门了,新娘子叫月亮,是邻村一家破落户的女儿,早年也是红红火火的主儿,不幸一场天火,将家财烧个精光,家业一下子就败落下来,只靠月亮做做针线,父亲教教学生,一家人日子过得十分清淡,但依然有一些高贵的气质手段是常人所没有的。做父亲的钱财势力上亏了孩子,偏要在才气上有个高低,他把自己一般的本事悉数传给了女儿,并教得琴棋书画精通,论诗对句更是行家里手,再加上容貌不俗,进得门来,迷得子仪天天与她盘桓欢笑在一起,把个玉芳冷落到爪畦国去了,虽然龙太太心存了怜悯,时常劝子仪去多陪陪玉芳,但月亮那肯放手?若是子仪偷偷地去了,她就使些儿温柔和两三把眼泪,让子仪满心觉得自己和前妻的那点子事有些龌龊。这般日子久了,也就把惦着玉芳那点儿心思悉数免了。
      玉芳的心里当然气不过,开始时,由于嫉妒,也想在对手面前装装老大的门面,比如狭路相逢,不肯让路;亲戚上门大洋洋地摆摆太太谱儿,可没想到新妇是个极有心机的人儿,守了人,称小伏低,礼仪周全,显得玉芳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背了人,就斜了眼睛,从鼻子里哼声,嘲笑玉芳不争气。逼着玉芳只得矮了下来,不敢作声,也不敢回娘家,竟是有苦无处诉,只落得对着孤灯,听着随风儿飘来的低吟浅笑,悄悄地落泪。
      由于月亮是新人,又才貌兼备,上上下下都觉得龙家娶了个宝贝,夸子仪有福气,夸龙太太有远见,让龙太太愈发得意,更是多了三分宠爱。渐渐的,月亮在龙家的地位一日火似一日,家里有个什么事儿,龙太太爱用她参谋,她也总是言出有方,不时露上一手儿,把事情调理得有章有序,显得十分干练,让龙太太有了些想法,夜间跟龙老爷说,咱们家可能就是女人当家的命,你看这个媳妇那儿都随我。龙老爷说我怎么觉得她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龙太太嗔怪他,说怪不得你爹当初超级老是把着你,想必就是嫌你说话不老道,没眼力。龙老爷说究竟怎么样,咱们走着看吧。龙太太生了气,不再说什么。
      有一日前村的泼皮李大上门来借钱,说要做个小买卖,这个李大是出了名的无赖,不干些正经营生,专门上人家要钱,若是不给,就找块砖在脑门拍下,弄得污血泗流,让人怕他,从而得些银钱,龙家二老已不知打发过他多少回了,可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遇上这样不要命的主儿,只好矮他三分随他的心意。于是,龙家二老就取了一些与他,没想他竟嫌少,说你们龙家家大业大,这样少的钱怎么拿得出手?我们好赖也是一乡本土,你们吃肉,也不能看着我喝汤,我也是想做个买卖,这么点钱,你可让我做什么?龙家老两口心里有气不敢发火,只说我们也不是大户人家,有些钱也是辛苦赚来的,这点钱你若是省着花呢,也过得出去了。李大立睁起眼,说你说什么?竟敢这样对我,也不棉团子抽丝打听打听,我李大什么人?那会跟你们计计较较。说着,他嗖地从腰间抽出块板砖,往桌上一拍,说成不成全我吧,不成全我,我就成全你,给你们家里喷点红,添些喜庆,看你们大房二房的。龙家二老一看,吓得哆嗦起来,说求求你,千万不要这样,我马上就去找,你先坐着。又用变了调的嗓音招呼端茶。
      端茶过来的月亮见了,心中有些明白,趁婆婆走入后堂,悄声问是怎么回事?婆婆说这个二流子仗着有个不怕死的病儿,到处扼人,你要不理他,说不准给点什么亏吃。月亮一皱眉头,说您别管了。抽身上了客厅。说我们家里没有多余的钱,您要嫌少,只好算了,这些我们也还要留着过日子呢。李大一愣,醒过神来,说你不就是龙家的小老婆吗?还敢这么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月亮说你是谁倒无所谓,只是我们不欠你的,给你是情义,不给是本分,敢情你是要扼我们吗?李大恼羞成怒,说好好,就让你本分,那可别怪我不客气。月亮说随您怎么着吧,我们家是有点产业,也是老辈子出力流汗挣下的,不能随便打发了二姓旁人,您要是有个小困难,就拿下这些个救救燃眉之急,如果要的多了呢,我们也不是富裕的。
      李大看气势儿挺硬,说好好好。从桌上抓起板砖来,朝了自己的前脑门轰然砸下,鲜血霎时喷涌而出。龙太太叫唤一声,就软软着地。月亮并不惊慌,看着那有些狰狞的面孔,浅笑着,说费这大功夫干什么?怪吓人的,您要是想死,我给你打个月好花红的地儿,想活就别想让我们过不去,我也不用大话吓唬你,我舅舅就在省里做官,与县里的王老爷有个八拜之交,明儿我就给我舅舅去封信,请他的弟兄多多关照,问问你这算怎么档子事儿,我估计啊,轻了,远远发配了你,重了,就能在监里养老,那可就好了,你也不用费事要钱了。
      李大听了这番利害话,虽是半信半疑,但也不敢再横下去,说这些钱我用了也不够,还是去找一个主儿借吧,还起来也利落。说罢,就起身要走。月亮拿起桌上的银钱,说这个您拿着,去治治头上的伤,今儿您让了我们一步,我们龙家时时念着您的好,改日再有什么过不去的苦处,尽管来找,我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此一举可真让龙家老两口喜上心头,这个李大耍赖皮要钱也不是一回两回,总是顾前顾后地怕他,如今竟让小媳妇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真是奇功一件,原想儿子一介文弱书生,什么也顶不起来,是块大心思,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媳妇,日后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了,从此,就愈发地器重她,有重要的亲戚或节日,总要额外地器重她,玉芳的位置竟是一点也没有了。
可玉芳总是青春年少,怎能耐得住长夜寂寞,就寻了个时机,给了麻子老婆一些八成新的衣衫和两枚钗环,约了子仪到来,扑进他的怀里,说你不能这样无情,生不出孩子来,也不是我成心的,你老是不来看我,让我这样生不得又死不得的,可怎么办?
      子仪说不是我不想来,实在是我不愿惹些闲气,你也看到了,她由母亲宠着呢!我可算得了什么。玉芳说你可真窝囊,一个堂堂丈夫,倒被女人管来管去,倒不知你们家要些男子做什么?就生女儿好,不管上那儿,也能管得住男人,不是更好?
      正说着,窗外一片笑声,说好啊,自己无能就编排别人,难道这也是本事?我是没什么好,如今我就去告诉母亲,问问她这句话可是对也不对?
      玉芳急忙赶出去,见月亮摇了粉红的裙子,在月亮门那儿,一闪就不见了,又赶忙回来,说你快去啊,刚才的话要是让母亲知道了,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儿呢?子仪也慌了手脚,说我可不敢去。玉芳气得哭倒在炕上。
      月亮的话传给了太太,龙太太却没有过来兴师问罪,只是打发了人,将子仪喊去,说这样的媳妇,幸亏你还能耐着性儿听她胡咧咧,换了懂事的,早教训她一番了,你去告诉她,让她在自个屋里呆着吧,看看嘴上痛快可有什么法力,我们龙家终究是要有儿子的。
      这一闹,玉芳是真的进入了冷宫了,除了麻子老婆偶尔关照,竟再没人进她的院子,有时候,子仪也觉得不忍,悄悄地溜过来,急火火地云雨一番,然后说一句都是为了老人,就释然而去。时间长了,玉芳变得麻木起来,每天只是寻事来做,也不多言多语,只是又爱起戏文,镇上来了班子,她总要收拾利落了,早早去台下坐好,看台上的生旦缠绵,白日里也经常哼了学来的调子,龙母因怜念她的苦命,倒也不用言语去发落她,还允许她再到上房问安伺候。
      但月亮岂肯干休,这个清贫之家出来的女人,生性刚烈,与人做小已然是十分委曲,而看到玉芳这副呆呆的样子,越发不愿屈居之下,时常寻些理由撺掇子仪休妻,无奈子仪总是狠不下去,不忍轻易断了玉芳的生路,只说咱家里都是母亲做主,等你有了喜,母亲自然会休了她。月亮听了些话也无法再说什么,就说想叫我快点有喜,你就不能再上那边去,得一心一意想着我搂着我靠着我才行。


                                                             五


      这一年的冬天又悄悄来到了,大雪接二连三地铺将下来,将个倚山邻水的镇子裹了个银白晶莹,害得一群群的麻雀,为了一点点口粮,飞家串户,咕咕脆叫,把独守空房的玉芳从梦中吵起来。
      玉芳的睡眠越来越不好了,一宿到亮的恶梦不止,睡梦中她到了一片荒野,到处阴沉沉的,不时有一两只乌鸦从头顶掠过,她十分害怕,就拚命想跑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怎么也迈不动腿,急得她一身是汗,远远地看见了子仪从远处走来,就伸出手向他求救,不月亮笑咪咪地从另一处走来,手里抱了个粉面桃腮的小子,说子仪你上那儿去?也不帮我哄着孩子,等儿子长大了教他不孝顺你。子仪伸手接了孩子,说我看风景呢,把你们娘俩给冷淡了,真是该打。月亮抿嘴一笑,亲昵地打他一下,说好,打过了,暂饶了你,咱们走吧。子仪就头也不回地跟着走了,玉芳感到无限的恐惧与无助,一时想不开,就拣了一颗黑乎乎的大树撞过去,猛然醒转过来。
      醒来的玉芳觉得满屋通明,疑是天亮,急忙抓起枕上的毛巾,拭拭汗,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见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一些黑麻雀在院子里飞快地点着小脑袋,就说你们这些小可怜,这样的天,地上可有什么吃的,还是我来喂你们吧。说罢,到房内寻了些小点心,揉碎了撒将过去,十分灵性的麻雀知道撒来的是食物,就咕咕咕地吃将起来,还不时歪了小脑袋看玉芳,似在感谢这个有心的女子。
      一阵冷风吹来,方才还浑身潮热的玉芳觉得有些冷,就转身回屋,在关门的一霎那,听到前院有几个人闹嚷着进来,就站在门后静静地等着,一会儿,麻子老婆提把壶从院里走过,她就唤过来,问怎么回事?麻子老婆说救了个人,不是要饭的,穿得也算整齐,也不知为什么这样大雪的天赶路,简直是寻死。玉芳听了,很有些同情,就说我也去瞧瞧。
      救来的人躺在磨房的炕上,麻子老婆倒了碗热水灌下去,那人的面色渐有些人气,玉芳仔细一瞅,浑身猛一激灵,对麻子老婆说等他大醒了,你问问他是那里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有这番境地,问了先告诉我一声,我怎么瞅着像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麻子老婆非常喜欢这位大少奶奶,很为她的命运不平,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怎么就一定说是女人的不是呢?再加上玉芳平常时不时给些吃食哄孩子,还赏些银钱,十分怜老惜贫,就应了。
      玉芳回到房里,心里十分慌乱,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林云清,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一个头牌小生,吃饭是不成问题的,何至于冻在大雪地里。正惶惑间,麻子老婆来了,说问出来了,叫林云清,是个唱戏的,因为班主得罪了地方一个大财主,就吃上了官司,戏班子散了,他一着急,嗓子又倒了仓,想回老家谋生去,可盘缠太少,只好昼夜赶路,不想逢上下雪天儿,就倒下了,唉,我自己觉得命苦,原来却有比我更苦的,我好赖有口安生饭吃。
      麻子老婆走了,玉芳浑身冰冷地站在那里。
      难道这就是缘份吗?千绕百绕,竟还是把他绕在了我的面前,若是子仪风光时候见到他,我倒要给他些颜色,问他个是非,问他当年凭什么那么冷落我,我哪点配他不上,而如今发生了这么多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觉得世间的事情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以他当初就没应承我,必是有难言之隐,今日他能来到我的面前,必是我们该当有番因果,逃也逃不掉的。
      天大亮后,玉芳循例到婆婆房里伺候,婆婆正和公公在争论这件事情,婆婆说一个戏子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家是老派儿,不能留这样的人。公公说哪里不得行好的人呢?这么冷的天儿,从这儿走了,弄不好还是个死,还不如不救。婆婆说如今的世道保着自家就行了,管不了那么多闲事。公公板了脸不作声。
      玉芳说婆婆您想得太多了,眼看着就到年根了,这大雪封路的天儿,咱不救他是没看见,既是救了,怎能眼睁睁看他去死,再说年前多个人也从容些,实在不想要,等春暖花开再撵也不迟,何况这也是二老的一番功德呢。婆婆听了她的话,多少有些不舒服,但身为女人,她也很体谅玉芳的苦处,觉得身体的毛病不是人的毛病,就总想在别处宽让她,让她有点主人的感觉,就应允了。
      从上房里出来,玉芳就来到了磨房,林云清有气无力地躺在土炕上,见一个锦衣绣服的女子进来,知是主家,就挣扎着坐起来,说谢谢救命之恩。她没有理他,只是对着麻子等人,说这个人留下了,你们给他做点热汤面,让他发发汗,好了,就带他干活吧。
      云清看清了她的面孔,也是一惊,说不打扰了,我歇歇就走,不连累你们。玉芳看清了他心中的意图,说何必呢?人到难处,别想太多,这么刺骨的天儿,你这样步行着还乡,还有好远的路程,再冻倒了,不见得有今天的好运,悄不声儿死了,可有多冤,权当在这儿歇歇脚吧,养好自己才是个正理儿。说着就抻抻衣裙准备走,却又如似随意地,说我就在后院海棠树边的屋子,有难处找我,少爷住跨院,挺忙的,别去打搅他。接着,趁麻子夫妇不注意,她好像寻什么东西似的来到炕前,说三更来。
      夜过三更,云清来到了海棠树下,玉芳用麻油早湿了门轴,悄无声息地将云清引了进去。
      灯影下,玉芳素袄素裙,发间斜插一枚珠钗,眉间清秀如画,她面对拘谨难安的云清,说我找你是有个事儿想问你,当年我对你的情意你是知道而不理,还是压根就不明白呢?更不该的是怎么会派上个哑巴上我家告状?
      云清说我不是不知道,只是班主和哑叔都不让我领这份情意,我们唱戏的,你们老远看着,不知多逍遥,其实苦处大了,首先就不敢随便跟地方的女子好上,若是好了,被人知道,小则废了本人,大则害了班子,叫人一锅端这样的事在别处都有过。这次班主吃官司,就是起了色心,班主本来是挺明白一个人,总把我们提防,天难料,他自己倒栽了进去,把一个班子毁了,哑叔因为跟着班主,被人打得浑身骨头断了七八处,抬回来,一口一口地血吐,就死了,你看多厉害。玉芳说能吗?还有王法吗?云清说你想那王法是个啥?有钱讲法,没钱讲什么法?法官也要吃饭,为了一个卖艺的,倒去得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玉芳说我还是不太信,难道你们就光棍了一生?云清说多是找了同行,行走江湖也方便。玉芳说那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呢?云清说您这样美丽的人儿,说不想是假的,但我一个戏子怎么配得上您呢?也幸亏我没和您好,要不您那能过这荣华富贵的安宁日子,说不定也一块冻死在雪地里了。
      玉芳看着他的眼睛,说冻死我也愿意,也好过这没人气的日子。云清说你一个少奶奶,有什么苦的?玉芳说你不知道,我过门才几天,就讨了小,全家不理我,说我生不出孩子来,留我在这,不过是顾着两家的情面,其实是我再没有其它过错,抓不着我的把柄罢了,你说这有多苦?说着话,玉芳已是泪流满腮,泣不成声。云清本就是性情中人,那禁得住一个美貌女子的多情,顿生了满心的爱怜,浑身燥热起来,伸手取了玉芳头上的珠钗,一头乌黑长发纷然散落,愈发衬得一张清秀的脸儿,妩媚可人。玉芳闻着从他身上逼来的男子特有的汗气,神迷思乱,身子一软,云清双臂去扶,抱了个温香满怀。

                                                       六


      由于龙家认定玉芳是只不下蛋的鸡,月亮成了实际上的大少奶奶,连家里的长短工也不在乎玉芳了,麻子老婆倒是念着她,可惜一者活路重,事儿烦,二者为仆的吃人家饭,就得拣主事的靠,也淡了上玉芳屋里的心。月亮从上回煞了泼皮李大的威风,龙家二老自愿退到了养老的位置上,田产生意渐渐交待于这个能干的小媳妇,月亮白里里指东派西,到夜里有烟足神旺的子仪舍命相陪,真是日好花红,几多甜蜜。
      若是在从前,玉芳恐怕又不知要流几抽缸眼泪,如今有了云清,心里平衡了好多,为了少生闲气,她干脆不到上房,不出小院,公婆开始时有些不适应,但想想觉得这样也好,少起些矛盾,就睁一眼,闭一眼,一心等着小媳妇的肚子报喜了。
      但月亮的肚子好像也有问题,一会儿说有了,喜得满家人尽着伺候,可两三个月后,又见了红,寻了大夫来看,说是操劳过度,精力亏损所致,宜静养。龙太太说是不是不能生?医生说这个可说不准,不过凡我们行医的都能知七分命相,少奶奶的福田先窄后宽,分明是先开花后结子之相,怎么会不生?龙太太听了心里十分宽敞,俗话说一儿一女一枝花,看来龙家香火断不会绝,只是要减下她肩上的担子了。
      老两口回屋商议一阵,认为香火事大,家业事小,并互相埋怨不该过早地把家庭的担子放到小媳妇身上。龙太太说都是你这个老东西,想脱清闲,把个小媳妇当了儿子使唤,要是有个什么,看你不悔断了肠子。龙老爷很不服气,说从来有了不周不序的事儿,你就会怨我,咱家里可是我说了算?你要是不同意,还有我的主张?倒有一大半的主意是你拿的,现在倒转了头儿找我算帐,倒是古人的话是对的,女子就是和小人一样的难养。老太太倒笑了,说你这个老东西,今儿我高兴,不跟你去计较,啥也别说了,天大地大不如龙家香火大,从今天起,你还是接了你的本行,让她歇了。
      月亮却不领情。她母亲早逝,爹爹不善生计,身为长女,就成了全家的顶梁柱儿,说话行事颇有男子之风,很是自负,就说二老也不用担心,我这么年轻,就是养也不必非得什么也不干,成天就是坐着躺着,多没劲,我这样劳动惯了,再一静,说不定毛病更大了。老太太听了,很不高兴,说你一个小人儿,说话怎么这么硬啊?叫你歇着就歇着,咱家的香火是大事,你在龙家的主要事情就是给咱们龙家续上香火,养出个好孩子来就是无量功德,咱家娶了你,可不是要你来掌家管业的,龙家几辈子积攒的钱财,就是一时不去管它,也是日生利月生息,你呀,懂点女人的本份,稳当当在屋子里盛着,让子仪陪你说话解闷儿,静静养着,生个孩子,方是正经,女人不生孩子,可有什么用?看看后院那位,做东做西的,我们龙家娶个媳妇是来当长工的吗?
      一直觉得自己顶梁扛柱的月亮,听了婆婆的话,好似六月天倾下成缸的雪水,狠狠地打了几个机灵,勉强对着婆婆福了一福,挣扎着回到屋里,一头栽倒在炕上。
      这段时间,由于月亮一直在里里外外地忙,子仪没事可干,又不能去看玉芳,父母还不让出门,竟养成了月亮前脚步出门,他后脚就躺上烟床的习惯,如今月亮归了屋子,他也无暇理她,只顾自己欲仙欲醉的,月亮看着这个不成气的丈夫,真是欲哭无泪,恨不得一脚踹将过去,可惜又不是自己养的。
      想当初,爹爹贪龙家富贵,当然也存了个让女儿享福的心,信那媒婆的胡言乱语,说龙家大少奶奶不会生孩子,你若进了门,生个一男半女,就是正房太太。她生性豪强,不肯给人做小,抵死不从。爹爹说咱家虽是秀才之家,这体面却是云里雾里,拿不上桌面,你不做小,你兄弟可就连亲也娶不成了,你母亲死得又早,你再不体谅爹爹,这不是逼我去寻死路?月亮只好委委屈屈地嫁了,只以为此生就这般窝囊过了,没想到龙老爷懦弱斯文,龙太太强悍有余,智慧不足,龙子仪外表俊雅,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玉芳更无须论。她想自己本是命运不济,才做了人家的妾,当然得弄些手段出出胸中一口闷气。她这样的审时度势,恰又碰上个李大助火,就趁势抢了龙家的主事之权,原以为自己从此是一家之主,算一个巾帼豪杰,没想到,在龙家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承续香火的工具,若是生不出孩子,少不得也是玉芳的下场,可能连玉芳也不如了,人家还占个先进门的便宜呢。想到这里,她就恨自己生就女儿身,拳脚再狠却打不出场院,一阵气恼上头,不由得昏睡过去。
      这一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到最后,子仪千呼百唤,也不再出声,这才着了急,忙唤了父母来,只见月亮紧闭双眼,面目潮红,气息粗热,无论如何推移喊叫,不发一声,吓得龙太太忙说快叫医生来。
      医生来后,见病情凶险,也顾不得礼数,靠在炕前,诊脉观色之后,略一思索,打开药箱,从里面的一个暗红盒子里取出一枚纳鞋底的针,吩咐取支蜡来烤,将针烤红了,猛地一下扎进月亮的人中,再猛然一提,一滴红豆大的黑血珠应势涌出,月亮身子一颤,似有醒来之意,大夫又拿过她的食指来刺,血液放出来,乌紫红黑,龙太太吓得避到一旁,闭眼祷告。
      直到大夫一番忙碌,终长出一口气,说好了。她才睁开眼,挨到炕前。
      醒是醒来了,但大张着嘴马,说不出话来,脸面滚烫。子仪说大夫这到底是啥病啊?大夫说就是一个气盛的毛病,盛不得舒,转而成郁,少奶奶性子刚烈,极易动怒,遇了恼事,怒气冲顶,无法泄之,郁在心中,郁怒伤肝,肝气伤肺,有气必也有忧,悲伤忧肺,二气并伐,肺气郁闭,这便是声哑的祸根;肝郁化火,心烦易怒,肝气上逆,肺气不降,则胸闷气窒,咽喉如有异物梗阻,自然是说不出话来,却无大碍,我开个方子,细细地煎了,三付下去,保管没事。
      话到这里,全家的人舒了口气,只是龙老爷意味深长地看了龙太太一眼,龙太太轻轻点点头,做个眼色,意思是回屋再说。


      柴胡10钱      黄芩10钱     山栀8钱   川穹5钱    连翅6钱   桔梗10钱
      甘草3钱       苏梗10钱     陈皮5钱   白芍6钱    麦冬6钱   木蝴蝶6钱

      龙老爷见尽是些平常草药,就说家里虽不算大富,但贵重些还操持得起,先生是不是加点好药?龙太太说是啊,大媳妇不能生养,孙子就着落在她的身上,比方说那些大补的,人参桂元什么的,是不是加上?
      大夫笑了笑,说您说的都是好东西,可得用着地方,比方说虚症的,当补的,自然是人参为上,但少奶奶是实症,吃了人参,可不是火中送炭?愈发地旺不可救了。
      龙老爷说既是如此,请大夫上房说话。龙太太吩咐了麻子老婆一声,说煎药时千万留心,别煎糊了,糊了就是毒。大夫笑着说龙太太好经验。龙太太说这也是大夫的说,记了就是了。麻子老婆看再无别话,就应承着去了。

      子仪见月亮大睁着眼睛看天,一副气恼伤心的样子,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值得吗?老人不会跟咱们一辈子,早晚还不是儿女当家,你还是妥妥实实养好了身子,生个一儿半女,了了他们的心思,过咱的日子。
      月亮更加气恼起来,心说原来你也是与你父母一样的心思,只想用我来生孩子,全然不顾及伤不伤我的心,可见我多么的苦命。待要坐起来争辩,只觉天旋地转,且发不出声来,就闭了眼,不去看他。
      自月亮进门,一直表现的知书达理,就是有些好强,也是让人能够接受的,没想到如今竟表现得烈火一样,子仪很是失望,不由想起玉芳的好处来,想若是月亮落到玉芳的境地,就不气死,也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就想去看一看,刚要起身,被月亮拽住衣角,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满含着愤怒,这个聪明的女子分明已然看透了子仪的心思,这让子仪感到一阵阵恐惧,腿软了下来,重新坐在她的身边。
      一番调理后,月亮能说话了,人却变了许多,往日脆生生的语调再也没有了,人也变得疲沓,每日里只管使唤麻子出去寻些奇特的花草来,自己在院子里舞弄,常常弄得一身泥水,根本不像个奶奶。龙家上下只以为是大病初愈,精神亏欠,也不管她,这让她觉得自己更如受了冷落一般,于是,只把心思用在子仪身上,成天形影相随,好像在说,虽然你们都不管我,但子仪在我手里,要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你们还指望我肚子里出个香火呢!
龙太太很有些看不惯,瞅空找来月亮,说怎么还没些动静?别静顾了玩。
      提到香火,月亮的心里又着急起来,前阵子忙,觉得生养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就没在乎,现在无事一身轻,生孩子就成了重要的事,于是,她一天到晚腻着个子仪,关了房门,简直就是夜夜承欢了,这可真苦了子仪。开始是少年心性,勉强撑得住,到后来,精疲力软,无力向前,月亮就鼓励着子仪抽烟,以鼓起精神。弄得个子仪不敢看她了,觉得她不是个女人,倒是个吸精剥髓的妖精,阳物也就挺举不起,任吕月百般抚弄,却是萎缩成团。
      麻子老婆看出了问题,跑去告诉玉芳,说你也不管管,少爷现在就快被吃掉了,那个女人竟时一时也不得松开,老爷太太忙家事,根本就不知道利害,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面色润泽的玉芳听了这话,倒觉有些好笑,说还是少爷好这事儿,那就好去吧,他们男人不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麻子老婆认真地盯着她,说少奶奶,我是龙家的老人,龙家角角落落的事儿,没有不入我的眼的,只是说与不说的问题,龙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您是大少爷的头房太太,对我也有恩德,但眼前这事,您要是肯管,还好,要是想看着龙家败亡,我可是要说话的。
      这话把玉芳吓得一愣怔,看看一张皱纹密布却是正气凛然的脸,说不是我不管,您也看到了,我可怎么管?谁听我的,我要是上正房去说,我婆婆肯定要疑心我吃醋拈酸,要是去找少爷,那位能放我近得他的身?还不知怎么样损我呢。您是看着我进门的,您知我的苦处,少爷是您看着长大的,他可是那有血性的人?所以,还是您去说,也比我去强。
      麻子老婆眨眼儿想想,是这么个理儿,说那就我们两口子去吧,我可不怕那个骚货!

                                                            七

      自那一夜风流,云清就死心塌地地在龙家当起了奴才,白天低眉顺眼跟着麻子干活,半夜里到玉芳的屋里尽施英雄手段,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有趣。玉芳有了云清做伴,夜里也不做恶梦了,但麻子老婆的好心倒给他们添了麻烦。
      自麻子老婆到龙家二老面前告了状,子仪才总算脱逃出来,每天也可以在院里院外地游荡,有时也会冷不防地弯到玉芳院里,有几次差点和云清相碰上,险险把云清和玉芳的魂吓掉了,两个思量来思量去,为了提防撞车,就特意弄了个暗号,如果海棠树上挂着瓜干,就是子仪来了。有次子仪看她往树上挂瓜干,说天要黑了,挂它干啥?玉芳说我爱吃霜露打过的,格外的甜。子仪不懂这些,也就不往心里去。
      两个月过去了,玉芳突然病倒了,一个劲地呕吐,云清虽也没结过婚,但成天唱戏倒也晓得些奥妙,说你恐怕是怀孕了。玉芳说不可能,我婆婆说我是内石不能生孩子。云清一听也很迷茫,说还是看医生吧。玉芳心中有疑,不敢明请,只好说要回娘家去趟。
      回家后,父亲冷冷的,三娘见她,倒是眉开眼笑说这不是玉芳回来了吗?唉呀,享了清福,竟是连娘家门也忘了,今儿可是稀客。玉芳心中有事,虚虚应着,上了母亲屋里。
      母亲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娘家了?玉芳说娘我真的有病吗?母亲说这可不知道,你婆家也一口咬定你不会生养,我们也无话可说。玉芳说会不会是他儿子有病?你看,讨了个小的,至今也没动静。母亲看她神色古怪,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有病?
      到了这般时节,玉芳也顾不得羞耻,说我这几日说声恶心就吐得跟什么似的,说声好又像好人一样,见了酸辣的东西就流口水,见了油腻甜香的东西就打心里恶心,身上也不来了,您说是不是出事了?
      母亲拍拍手,说这可好了,我就说嘛,咱家里人丁兴旺,可不是个出石女的家门,这回我可要找他们算帐,少不得要他们顶了十八斤香盘来咱家谢罪。玉芳忙捂住母亲的嘴,说娘啊,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母亲一下子愣住了,盯着女儿的眼睛狠狠地看,嘴唇哆嗦着,说你有了相好的?玉芳低下头,不吱声。母亲忙关严窗户和门,说小祖宗,你老实说,是谁的?玉芳说您还记得那个戏子吗?母亲呆坐在地上,玉芳赶忙把她拉起,扶坐在床上。
      母亲清泪长流,说儿啊,你地上的祸不闯闯天上的,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还想活吗?就连咱家里也得遭秧,你怎么这么没有数,这天杀的戏子,他怎么能寻摸到你啊,是不是你把他勾引去的?
      玉芳说娘,这都是命啊,我一料没料到他能冻倒在我家门前,更没料到子仪有病,也没想到婆婆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罪名扣在我头上,还有那个小老婆,她简直是得理不让人的主儿啊。说着,玉芳也哭起来。母亲说你别光哭,能不能赖在子仪身上啊?玉芳说自打麻子老婆告了状,子仪虽也到我屋里,只是并没些内容,他身子亏得很厉害,又让那位用得太过,对房事一点心没有,去了就是干坐着,或自己躺着,与我说说话。
      门响起来,母亲一惊,忙擦干了眼泪,说谁?门外说老爷叫奶奶和小姐到上房去。
      母亲待外面脚步声远去,说是不是咱们刚才的话被人偷听了去?怎么刚从你爹屋里出来,就又要叫?玉芳倒好像挺有主意似的,说娘,反正丑了就不能俊了,随爹怎么发落吧。母亲说孩子,你哪知道厉害?就算你父亲放得过你,三娘可放不过我,日后不知要怎么笑话我了。
      娘俩战战兢兢地来到上房,见老爷和三娘正襟危坐,就知确是走漏了风声,不由噗嗵跪倒在地。
      三娘走去掩了房门,老爷这才低声怒吼,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居然能出这样的丑事,你三娘来说时,我还不信,你还想不想活了?三娘说是啊,我从房外经过,听了点语声,吓得不行,这幸亏是我听到了,要是外人听了,还不用口水把咱们淹了?
      玉芳娘俩无话可说,唯有掩面哭泣,老爷说你还顾得上哭,还是赶快想个办法吧,总不能因为这个事毁了一家子的门面。三娘说是啊,咱家可还有没成亲没立业的。老爷说都是你这个蠢货,教导出这样的女儿,败坏门风。玉芳伸手搀起母亲,说爹爹不要说了,我自己闯下的祸我自己担着就是,与别人没什么相干,我悄悄死了就是,你们去报个暴病身亡。
      老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说你去死你去死!玉芳娘说孩子要死咱们一块去,活着也是受罪。三娘说,唉呀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死呀活的,老爷,您说要是就这么让玉芳死了,旁人瞎猜疑不说,咱不是白白丢了门好亲戚?再说了,实际情况是龙家给逼出来的,咱们一不作,二不休,悄悄给玉芳打了胎,调养几日回去,不又是好人一个?老爷说这怎么行?三娘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关上门做的事多是见不得人的事,谁不是在家擦粉出去浪。玉芳娘上前一步,跪倒在三娘面前,说三妹,你今日成全了我们娘俩,一生一世感你的大恩。三娘说二姐说的什么话,只要二姐不要老拿了架子就好,再说了,玉芳顶名也是我的孩子,我也算她的长辈,难道还站了高枝看笑话不成?
      一家子心情立时舒畅起来,老爷说我不管了。起身走了。玉芳说三娘,可怎么办?三娘说好办,去请个医生来,就说我有喜了,可算命先生说了,这个胎儿克父克母,只好打掉。玉芳感动地捧了三娘的手,说这么咒你可怎么好?三娘说这有什么?难道说句话会死人吗?
大夫请来了,待要诊脉,三娘说不必了,我也不是头胎孩儿,你尽管开药就是。大夫说您也不算小了,最好别做这种凶险的事。三娘说我也不愿,只是总不能生个孩子赔上大人性命吧?大夫摇摇头,说算命的也不能全信,他们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好,有什么本事算别人的?还是慎重为好。三娘说别罗嗦,信则灵,我既信,就怕它灵。
      方子开好,药也抓了来,煎好服下,只一盅茶的功夫,玉芳就腹痛如绞,脸面蜡黄,在炕上翻滚不休,玉芳母亲一边哭一边要她别出声,三娘在一边坐着,也有些怜悯之意,说二姐别怕,想想着怀的胎儿,生生用药逼下来,不遭罪怎么行?只是这一回长了经验,今后千万别做这种事了,弄不好,小命真的没了。
      又过一阵,一股血水从玉芳腿缝里流出,痛疼也愈发剧烈,三娘说别慌,到时候了,快把清水备好。玉芳娘忙端过早捂在一边的木盆,放到炕前。三娘伸手按紧玉芳的肚子,往下推着,只一会,就见一团血肉随了浓血涌出,污了床上早就垫好的棉被。
      终于一切完毕,三娘长叹了口气,说我的妈呀,我也要死了,玉芳啊,就这一遭啊,下次我也不敢帮你了。玉芳用微弱的语调说三娘我错看你了,谢你救了我,我再也不敢了。玉芳娘更是哭成一团,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在家调理几日,玉芳就要回去,临行前一家人坐在一起,关紧了房门,父亲说你这一险算是过了,回去后要正儿八经地过日子。母亲说儿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子仪有病,终究会水落显出石头来,那时才显出你的好处来。三娘很有些意味地对着玉芳笑了笑,说也未必是个老套子,活人怎么会让尿憋死?真显出子仪有病也不是件好事,难道让玉芳这一辈子都孤老吗?父亲黑了脸,说你都胡说些什么?三娘说玉芳你自己寻思吧。玉芳说三娘,我都明白了。

                                                         八


      存在满怀怒气,一心要撒在子仪身上的月亮,冷不丁被公婆搅了局,心如火焚,她打听到原来是麻子老婆干的好事儿,就成心要找她的麻烦。
      这天,麻子老婆在晒豆酱,弄了三四个坛坛罐罐在院子里摆弄,月亮逛荡过去,也不吱声,就悄悄站那儿瞅着,看久了麻子老婆就有些慌,手一颤,一坛豆酱就洒在地上,坛子也碎成了八瓣,月亮抬腿就是一脚,将麻子老婆踢翻在地,说你成天表白自己对龙家多么忠心,原来却是这样的忠心,这不是成心败坏龙家是什么?!麻子老婆爬起来,什么也不说,只顾去收拾豆酱,月亮随手拾个个苕帚,扫些尘土上去,说我成天寻思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原来是这么肮脏。你可仔细了,将来有你的好看。麻子老婆忍无可忍,说你不用想得那么好,大少奶奶生不出来,你有本事你倒是生个样儿看看,弄不好一样是个不下蛋的货。
      月亮气得细牙紧咬,说你这个老要饭的,不教训你不知我是谁。说着,就扑上去,没头没脸的撕咬起来,麻子老婆不敢还手,只两手护住了头,一连声地喊着救命,龙老爷从墙外经过,闻声赶来,一见此状,高喊住手,月亮这才气咻咻地停下来,龙老爷看着她那鬓发散乱的凶狠样子,说你也是读书的子弟,怎么倒像个泼妇?!月亮不作声,麻子老婆说老爷您可得为我说句公道话,少奶奶这样,让我们日后怎么做人?龙老爷说他们两口子都是我们龙家的老人儿,你这样对待他们可不行,要有些儿尊重,再说你一个女人家,倒弄出这般形景,成何体统?!说完,怒气不息地走了,让头发散乱的月亮恼怒不已,大瞪着眼睛喘粗气,惹得麻子老婆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大口粘痰。
      龙老师回到上房,一屁股坐进榆木做成的太师椅,对立在窗前看花的龙太太说这个小媳妇太不像话了,原本看着十分知书达理的一个人,现在倒像个母夜叉一样,见人就打,今天打了麻子老婆,那可是个不讨厌的人,她还能打她,真是没点规距了,以后你得说着点。龙太太说咱们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两个媳妇都不生孩子,还一个比一个难伺候。龙老爷说是不是子仪的病啊?龙太太说决不可能,你我都没病,老辈子也没病,我看就是你家子息困难的传统。龙老爷说请个先生看看吧。龙太太沉呤了一下,说待一阵子再看看吧。
      玉芳自从娘家归来,就对龙太太说回家找先生看了,也吃几付药,先生说今年必有子瑞,所以请娘做主,让子仪三天过去一次为好。龙太太本来对玉芳没有指望了,现乍听此话,真有些天上掉元宝的感觉,再加上也想给小媳妇些颜色,就说好好好,天天在那儿也成。玉芳说先生说老在一起,反而不好。龙太太说行啊,三天就三天,只要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续了我龙家的香火,要了我这条老命也成啊。
      玉清得知玉芳安全归来,瞅了个机会找到玉芳,说好了吗?玉芳说好了,可有一条,他要来了,我就挂个红布条,若走了,我就解了,你千万当心。云清说你受苦了,这要是再出事怎么办?玉芳沉着说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子仪奉了母亲的话三天来玉芳这里一次,对门上的红布条有些好奇,说你挂这么大一块红布,倒像唱戏的摆设。玉芳说算命先生说我不生孩子是有邪气作祟,用红布避着,邪气不敢入侵,子息就没问题了。这一说,子仪还真的有些起兴,就拥了玉芳钻进被窝里,尽兴地云雨一番。
      第二天早上,玉芳撵着子仪走,子仪说我不想过去了,她现在像换个人似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火,我有些怕她。玉芳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怕她什么,她在咱家连个大都排不上,无非是为生孩子才要了她,孩子都生不出,还有什么可嚣张的?子仪心有不满,说看起来男人可以有几个家,像是风流快活的样子,实际上,我要想呆在那里,压根是不行的。玉芳给逗得笑起来,说好了,有点大人气吧,等你做了爹,我就再也不撵你,只要你肯来就成。
      到了月亮屋里,见她裸了一双白脚在地上立着,小红夹袄敞着,露出半面胸脯来,子仪说你疯了,快穿了鞋,别闹出病来。月亮说你倒还管我?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石头能抱窝,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还不是你娘信那没影儿的话,成天给我好看,我干脆就得场大病,死了,让你们无计可施,再去娶一房来,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罪过。子仪说你这是说谁?要是说玉芳,她可从没惹着你,要是说母亲,你这可就是不孝,你好好一个人,想生你也生,我又不是远着你。月亮咯咯笑着,说好啊,我也生,来啊来啊,你压着我啊!子仪说你这是说什么?没些儿庄重。月亮凑前来,在子仪的裆里摸了一把,说敢情都放光了,才上我这来,想要香火,好歹留些汤水,这可好,掏个溜净,这要生不出香火,算谁的?
      麻子老婆恨死了月亮,她这样的年纪,受这样刁妇的欺负,打心里不服。至于少奶奶玉芳的把戏,她心知肚明,不愿意说破是因为她觉得少爷是有病的,与其说破,不如隐着,弄不好倒续就了龙家的香火,在这个世道,一个生不出孩子的男人比女人更难见人,这样糊涂官司糊涂了,比明打明地告诉人家,说少爷养不出个儿子来不知好多少。她既存着这样的心理,就不免要成全玉芳,更要除了月亮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这一来,就不免事事留心,子仪一过来,她随后就来了,听到月亮发狂,一阵气,立马跑到上房。
      她对龙太太说我也是偶然路过,没想到二奶奶竟是这样说话,我就想跟您说个话儿,如今玉芳有些苗头,虽然先生吩咐三日同一次房,但平日不可放松,二奶奶打前一阵子就有些着三不着两,说不定邪气附在了她身上,这样说不定会妨了大奶奶受孕。龙太太说那怎么办?麻子老婆说我看不如在上房腾出一间,给少爷住着,等大奶奶有了喜再说。龙太太虽对玉芳一说半信半疑,但还是宁信其有,小媳妇成天妖妖调调,不成正形,与往日判若两人,就应允了,要麻子老婆去收拾床铺,让少爷即刻搬过来。
      子仪听了很有些高兴,觉得可找着个清闲地方了,而月亮则立睁了双眼质问麻子,说是不是你老婆又去造了我的谣?麻子是个木讷的人,他连看都不看她,只顾搬了少爷的烟盘及随身物件就走。月亮无计可施,只好倚住门框,说好,你走吧,我不死,长长的气儿喘着,看你们能鼓捣出孩子来,怕是海枯石烂太阳长了毛,也是无用。
      麻子老婆把这些刻毒的语言学给龙太太,气得龙太太一阵晕眩,说可惜了我从前那么疼她,竟是这么个东西。吩咐以后不必管她,让她等着好了。
      一月下来,玉芳的恶心又开始了,又吐得翻天覆地,麻子老婆飞样的奔进上房,说太太快请大夫啊,少奶奶怕是真的有喜了!龙家二老立时喜得没了主张,张口无言,麻子老婆不去管,自作主张去叫了麻子,将大夫请来。
      大夫试了脉象,说奶奶有喜了,我在这里道个大喜吧,依老夫看来,府上晦气已过,添人进口的日子开始了。
      这一来,好似千年的铁树开了花,龙太太高兴的嘴都哆嗦了,说老天真有眼啊,老天不绝咱龙家的后。龙老爷也喜得赶忙吩咐赏大夫喜钱,并要子仪马上回玉芳那儿守着,一丝儿也不得委曲了。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子仪答应着转身就走,不提防与大夫撞个满怀,把个胡子都白了大半的大夫撞倒在地,龙太太说你看这孩子,都乐坏了,先生你可别生气。医生拍打着身上的浮土,说没事没事,一下子有喜,搁谁身上也会昏了头。子仪傻笑着又跑,龙太太在后面说可别气着玉芳,多照顾着点。

                                                           九

      玉芳有了喜,倒让月亮沉静下来,她细细思量,觉出了些什么,却又觉得飘忽不定,只好呆在自个院里,拿着花草抒怀解闷,又自己出了钱派人去城里寻些奇花异草,一时间兰草月季攻克金桔的,芳香四溢,姹紫嫣红,人们从院门口走过都要停下脚步,瞧上一瞧,月亮虽说凡事好胜,有些煞气,但唯独在花草上很是慷慨大方,常要人进去看,这更让龙太太不喜,她觉得这有些不吉利,花花草草总像预兆着女孩儿的意思。跟龙老家说起来,龙老爷说由她吧,那一院花草长得旺盛,说不定是个顺顺利利的兆头呢!
      麻子老婆一心儿放在玉芳院里,她没事就陪了玉芳在院里走动,说这样对胎儿有好处,玉芳说咱这个院子太荒凉了,就这么一株树,从前也不觉得,现在看起来,觉得太单调了。麻子老婆喜滋滋地说你怀得肯定是儿子,只有小子才喜欢花红柳绿啊,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去弄,保你明天是花花绿绿一院子。玉芳笑她说话太没数,说就是现买,也不是一时三刻就弄得齐的。麻子老婆只笑不作声。
      在玉芳那儿忙了一会儿,麻子老婆就找到龙太太,说玉芳怀得肯定是儿子,她说想看些花花草草,样子急得可怜人,我打心里疼得慌,可是在乡下,有钱倒花不出去,到城里去运吧,一时三刻那里就操办得齐?龙太太皱皱眉,说这可就难为着人了,这个媳妇也真是,从前并不是多娇贵的人啊,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样儿?我也是生过儿子的人,倒全没这些花头。麻子老婆说太太可别这么说,女人怀了孕本就是换了个人,从前一个人如今是俩人,连吃起东西来,也是品酸喜辣,再不是从前的样子,因为有个小宝贝在淘气呢。龙太太不禁抿嘴一知,说是啊,当初我是个最怕酸的人,远远地闻见醋味儿,就会流出口水来,怀了儿子,再看那酸倒牙的东西,真是讨馋得不得了。麻子老婆说是啊,要我说,您不能怪少奶奶,都是小宝贝在劳动奶奶呢。龙太太出声地笑起来,脸上像开了一朵花,说那就你想法吧。麻子老婆假意思忖了一下,说刚才我过来呢,见二少奶奶院里的花草正开得茂盛,我看就不如这样,把她和二奶奶的院子换个过儿,那位从住进来,就种花养草的,一个院子弄得像个花园,成天价看,早该腻了,再说咱家的事儿,不是香火为大吗?她听了,怕只有高兴的份了,孩子生出来,少不得她有个娘当当了。龙太太想了想,说打她进门,我为她操那么大心,她却就会使小性子,如今搬搬院子倒不打紧,不过玉芳刚怀上,迁门动户的,好像有人说不吉利呢。麻子老婆一拍巴掌,说小少爷就是有福,还没落地呢,就让奶奶疼成这样,人家说的动土,是指生产那天,现在打什么紧?龙太太说好就好,只是院子还是不换了吧,拣那盆花,赶快找人悉数搬到玉芳院子吧。
      麻子老婆立马找了林云清去搬花,月亮听声出来挡住,说你们要干什么?麻子老婆说大少奶奶想看花,老太太吩咐上你这儿来搬。月亮说不行,花是我种的我养的,凭什么搬走?麻子老婆说知你要这么说,可谁让咱们是吃主家饭,听主家管呢,只好得罪了你了。说罢,就命云清慢慢搬,自己扬长而去。
      月亮蹲下身来,手抚了花盆,哭起来,穿了淡绿衣裙的身子乱颤,像是恶风下的一株兰草。云清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想想,从身上掏出个洁白的帕子来,说别哭了,自家在外,哭病了,谁管呢?
      平日里,月亮常和云清打对面,但由于云清平日少言少语,所以月亮并未留意过他,再者月亮是个高傲的性子,也不屑于留意甘为人奴的男子,如今看到递来的帕子,洁净如新,真不像个下人所该有的,就接了,扭转身子,拭拭脸,鼻音很重地说谢谢,搬吧,愿怎样就怎样吧,我不能难为了你。云清看着她那双泪水盈盈的大眼睛,心里有些疼,说少奶奶,有些事情得往开了想,做人也还是要顺着点,太要强了就会有人看不惯,涨水的时候,石头会没了,可退了潮,石头还是石头,且更洁净了,我是个做工的,对少奶奶说几句粗话,还希望少奶奶拣有用的听听,不要再哭了。
      这几句话一说,月亮的心很是一震,秋波轻转,仔细打量起面前的男子,见他稳稳实实地站在那里,一张长中带方的脸满带忠厚,眉目之间漾着几分儒雅,全然不是平常下人那种猥琐麻木的样子,不觉心生敬意,说你倒是很有见地,这倒奇了,以你这样的心胸,怎么会甘心在这里为仆?听说你从前是个唱戏的,我父亲说过,唱戏的人是很苦的,累心累人,别人还瞧不起,但其中有好多是刚直坦荡的人,有本事有见识,我觉得你不应该总待在这里,应该去外面闯荡一下,知道你是失意,一时失势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清自进了龙家,玉芳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拿着他做个暗里的情人罢了,每日里见了面,总是离不开床上事体,有时候,云清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男人而已,而今月亮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大丈夫,是个应该有些担当,有些历练,该能保护女人的,不应该只是躲在女人的后面,做床头被中的活计。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勇敢地直视着月亮,说少奶奶,您说这番话我是记下了,以后的事儿您也会看到,我会让自己是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月亮在他的注视下,脸上飞起红云,说我乱说的,您不见笑就好。云清看她那不胜娇羞的样子,说少奶奶,从前只看你风风火火,倒像是红楼梦中的风姐儿,现在看来,依然是黛玉一样的女子呢。月亮说我倒盼着像风姐,可是就缺了王家的大背景,若是但凡我娘家是顶得起的,他们龙家会连花都夺了去?云清说养了花本是要人看的,不管把它放在那里,它们都会一样的热热闹闹地开着,大少奶奶现在有了身孕,你权当看在孩子的份上,让她一步就是。月亮说我并不是小气的人,若是她亲自来找我商议,或是到院子里来看,我难道会给她个赖脸儿?而这样强抢了去,我就是不服,怨我命不好,做人家小老婆,什么不是都排得上,也是我自己不争气。说着,又哭了起来。
      云清不知该怎么宽慰她,也怕耽搁久了,惹人闲言,只说回屋休息吧,,我要干活了。月亮就回到屋里。
      一番忙碌,果如麻子老婆所应允的,玉芳的院子里立时春光无限,七彩斑斓,引得许多蜜蜂小鸟飞来飞去,玉芳说你真有本事,这半天时间就弄了这么多花,怎么弄的?麻子老婆笑皱了一脸花纹,说看就行了,高兴就好,问那么多干吗?玉芳果不再问,只顾在花间赏玩,十分愉悦。
      夜里,玉芳又挂起红布条,云清如约而来,一见面,就去摸玉芳的肚子,说我儿子好吗?玉芳说别调皮,看惊着他。云清笑着亲亲她的脸,说你现在风光了,可也别太过了,二少奶奶虽说横了一点儿,可是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子,做了小,自然心里气是有的,你也体谅着她点。玉芳冷了脸,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到这里来做她的说客?再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她?云清说你别生气,你把她院里的花都要了来,还不算欺负?谁不知她爱花爱出了名,君子不夺人怕爱嘛。玉芳说我只是女子,却不是君子,再者,我只说了句院子清冷,谁知道花是从那儿来的,我是那种人吗?云清说怪我不寻思,我的小芳岂是这样的人,来,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云清一手揽着偎进怀里的玉芳,一手抚摸着她的肚子,脸贴了脸,说你看孩子又有了,咱们却夫妻不像夫妻,老这样过,成天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琢磨了一下,在老家咱还有些亲戚,回去了准能帮扶着咱盖间房子,日子准能过好。玉芳听完,身子微微一颤,沉吟片刻,说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上次我回去,我家里的人出了全力,才帮我把事情弄妥,我要是为了自己的感情背弃了他们,你让他们如何承受外人的指责?我爹爹年纪大了,争强好胜一辈子,我给他惹出了那么大的事,都没有责罚我,要是换了别人,不把我打死才怪,他们这样做,图些什么?不就图我能过个好日子,他们就是不沾光,起码有门好亲戚,最不能让我忘的是我三娘,她一向不待见我,这回竟全亏了她,耐起性子,装模作样地在床上捂床大棉被坐了回小月子,你替我想想,我怎能悄悄跟你跑了?
      这一番理论大大出乎了云清的意料,他原以为玉芳会嫌他贫穷,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番周吴郑王的道理,让他竟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怔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这样想的?玉芳说从回来我就这样想。云清说那你还和我来往?玉芳站起来,盈盈跪倒在地,说请你体谅我吧,龙子仪没本事,我又不能走脱,更舍不得你,只好留你个孩子,作个念想。云清气极反笑,说是你舍不得龙家的富贵,想母以子贵是吧?玉芳说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我给你点钱财,你回乡做点小生意吧,有合意的女子,就明媒正娶一个,过个安生日子。说着,就从墙角搬一个箱子,打开来,满是银钱首饰,说你看够吧?云清浑身颤抖,说想不到我堂堂一个男子,为了你屈在这里为奴,你却这样看我。玉芳一惊,说求你千万放过我,别把事情说破,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父母。云清的泪夺眶而出,说好好好,咱们的情谊就在今天了结了,你放心,我林云清不是个无情的小人。说完,踉跄而去。
      云清从玉芳屋里出来,心思愤懑,无法回屋安睡,在龙家大院游荡起来,他真想扯开嗓子唱上几句,一泄心中苦痛,但这夜深人静之时,立在他人家中,那容得任性胡为,不由仆倒在院里的石凳上落起泪来。
      一只轻柔的手拍拍他的背,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劝我不哭,倒在这儿躲着哭上了?云清忙擦擦泪,站起来。
      孤孤单单的月亮自玉芳有孕,再也见不到子仪,心里的苦也是有口难言,夜里常像鬼魂一样在院里游荡,不想竟碰上云清,她对这个虽为奴仆但洁净英俊的汉子充满好感,见他背人哭得这样伤心,忍不住要劝解于他。
      云清说吓着你了吧?月亮说我就怕吓着别人,从没人吓着我。云清说听说你是读书人家的,怎么言行竟带着男子的豪气?月亮说看出来了?算你眼力好,我父亲虽然念了些书,可我母亲早逝,家里清贫,我是长女,身下还有个弟弟,文绉绉地怎么能行?时间久了,就这样了,不好是吧?云清说人各有特性,没什么好与不好的,我倒是欣赏你这种有话就说,想做就做的品性,有计谋有本事也是摆在明处,让人恨却不让人怕,不像某些人,表面温良贤淑,实际上诡计多端,悄没声就把天下人算计了。月亮说你说谁?云清摇摇头。
      两人漫步在皎洁的月下,周遭那无边的宁静使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月亮侧脸看着面目清秀的云清,说听说你以前是唱戏的,能不能唱两段听听?云清说可以,不过,我好久没唱了,调子拿不大准,嗓子是早坏了,倒像个丑角。月亮说没事,我又不懂戏,随便唱就是。云清咳两声,清一下嗓儿,说我来段西皮吧。
     鸟归巢,夜幕降,花香月冷,细思忖,今日事,神思不宁,喜见那,绢绣图新颜慧丽,憾未识挑绣人月貌花容。
      一曲唱完,月亮无一丝动静,云清说我唱得不好,让你见笑了。月亮轻叹一声,说多美的感觉啊,我丢了大好的青春年华,却没找到一个爱我识我疼我知我的人,若是有这样一位知情知义的男子爱我,随他到天涯海角我都愿意。云清的心就是一动,说如果他一贫如洗呢?月亮说我娘家就是穷日子,现在想想倒很幸福呢,我这个人不怕出力,就怕受屈,让人不当个正位子待。云清一股热血冲上心头,朗朗地说我就要离开龙家了,冒昧问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月亮停下脚步,说像你这样俊秀的人才,找个好姑娘轻而易举,何必恋我这生不出孩子的残花败柳?云清说生孩子是个人的造化,两个人真心相爱相惜,就算没有孩子又如何?就算你真的生不出孩子,在我的眼里,你依然是最难得的,只要你肯跟我,大话我说不起,但就是要饭,我也让你吃上口热的,何况我决不会落到讨饭的地步。
      月亮的心一阵迷乱,面红耳热,说声让我想想,就提了裙子,踩了碎步,走开了。


                                                        十

      在此后的几天里,看起来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有三个人陷入坐立不宁之中。玉芳害怕云清火大了,把实情全部捅出来,那时候,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云清则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只等月亮一声呼应。在他的心里,月亮虽然行事爽利,不得人心,但这是形势所迫,只要顺了气,是一个难得的过日子好手,更重要的是她那份女子中难得的见识豪气;月亮呢,则在仔细惦量着云清,在龙家,她过够了这乏味无聊的日子,向往着夫唱妇随和无人管辖的田园生活,所以她不所清贫,只怕遇人不淑,出了狼窝又遇虎穴。
      还是玉芳耐不住,她鼓动子仪,说咱家里用不了这么多的人,把那个唱戏的辞了吧,在咱家这些日子,他也挣足了返乡的路费。子仪说这不好吧,他一直是规规距距的,咱家也不多他一个,等他自己说走再走吧。玉芳看他不动,就主动去找了婆婆说,婆婆本就不同意这等俊秀人才在家,又逢媳妇说话,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玉芳亲自来到云清的面前,说我也不说别的,只求你给孩子留条生路,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云清说我明白了,你走吧,我收拾好了,去各处告个别,就会走,不会耽误了你的好日子,让你悖了孝心,你们好自为之吧。此时,玉芳也深感歉疚,忍不住落下泪来,说你要体谅我,我确实是迫不得已,我是喜欢你的,还为你怀着孩子。云清说收起你这一套吧,不要再提孩子,相爱的人,孩子是宝贝是希望,不相爱的人,有孩子又怎样呢?我林云清有没有孩子不重要,我只要个真心爱我一辈子的女人。而你,竟把我对你的爱我们的孩子做了你做人的筹码、富贵的阶梯,你真让我恶心。玉芳听着他的话,心如刀绞,掩面而去。
      云清到上房道了别,又堂而皇之地到了月亮屋里,他说我就要走了,你要是相信我是个好男人,不嫌我穷,就跟我走,富贵说不上,还是那一句,就是要饭吃,我也让你吃口热的。
      月亮说你给我说句实在话,你那天晚上说的女子是不是玉芳?云清说是。那么她肚子的孩子也是你的?云清说是。月亮笑了,说好,我猜着就是,这样,你先回去等着,我去去就来。云清说你不能揭穿她,当初她对我好,我没理,先负了她,如今她无情,我不能无义,权当是还了当年的情。月亮说你放心,我不会害她,更不会害你。云清迟疑着,不敢挪步。月亮说那你还是不相信我?云清这才转身回去与其它人告别。
      玉芳回到房里正在伤心,月亮一步闯了进来,玉芳惊了一下子,站起来,说你来干什么?月亮说只要你帮个忙,我要和云清一块走,请你成全。
      这一句话简直像平地炸了个惊雷,震得玉芳惶然不知所措。月亮说我知道你很吃惊,我也没想到怎么就相中了他,这要感谢你,你搬我的花,给我提供了一个认识他的机会,我发现这真是一个好男人,跟了他,喝口凉水也会是甜的。玉芳喃喃地说你怎么会一下子就了解了他?
      月亮大模大样地坐下来,说我就是一下子了解了他,你跟他好了这么长时间他了解你吗?不了解。有情有义的人懂得有情有义的人的好,你这样为了一些虚荣就可以让孩子没有父亲的人,自然是没有人能了解你,你也了解不了别人。
      玉芳沉着下来,稳稳坐好,说看来他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了,你打算干什么,胡说八道,我不会承认的。
      月亮轻蔑地看着她,说你好贱啊,我根本就不屑于那么做,我只要你让子仪给我写一张休书,我要光明正大地跟着我的男人走,小得我家里难做人。
      玉芳说这简单,可是你是不是太幼稚了?就算你光明正大走了,也赚个好名声,可你父亲怎么办?月亮说只是暂时,我一安顿下,就会把父亲接了去一样的伺候他安享晚年,给弟弟成家成业,那样的日子,比起如今寻常见不着面,他会满意的。
      屋里死样地沉寂下来,玉芳的眼睛直盯着眼前的女子,她觉得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子,行止怪异言语大胆,浑身充满着叛逆的劲头,她不由地喜欢起她,决心为她做些事情。她说,你回房等着,我这就去给你要休书。
      来到上房,玉芳跪到了公婆面前,说媳妇恳求公婆一件事,休了月亮吧。龙家二老互相看看,觉得这真是出了玄了,竟有媳妇出面要求休妾的。龙太太问为什么?玉芳说公婆若答应不追究,我就说,否则,只有跪着求婆婆恩准。龙太太说赶快起来,你如今的身子可不是自己的。
      玉芳站起来,说林云清要走,月亮也要同行,因为她不愿再呆在这里,媳妇认为,月亮也确实不适于留在家里,要走就由她走好了,她刚才上我房里求我,我才替她来求情。龙太太一下子就恼了,说这还了得,看这小蹄子浪得出邪!我得找她那个混帐老子问个清红皂白!玉芳说婆婆不要生气,您等我把话说完,开始我也觉得背了妇道,可是再一想,倒觉得这是个仁义的人,您想啊,如果她不吭不哈地走了,她娘家跑来要人,我们却一无所知,不是天大的冤枉?她是长着腿的,我们能看得住人还是看得住心?如果她肯光明正大地走,说明她还有良心,我们就该拿出气度成全了她。说到这儿玉芳略带羞涩地看了下肚子,道这也算是替肚里的孩子积了个功德。
      龙老爷满脸的不情愿,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只有进人的那有出人的?传将出去,成何体统?
      玉芳说公公说的是,但留一个明白留不住的人,如何能比得上再寻一房踏实可靠能传宗接代的?
      龙家二老听到这儿,一时间面面相觑。一向张牙舞爪的月亮偷人养汉,已是出了奇,而玉芳能为这个骚蹄子来求情,更是奇上加奇。但玉芳说的确实有理,只好说还是问子仪吧,只要他同意,我们这些老的也说不得什么了,走了也好,省得留在家里,那一天真干出点丢人的事,后悔不及。
      玉芳寻着子仪,将方才的话换个法又说了一通,子仪倒有些舍不得,说我去找她说说。云芳变了脸,说咱们结发的夫妻,你成天不管我的死活,要这么个伶牙利嘴的女人,天天欺负我,看起来,你是一点也不重视我们母子,那就我们走了吧,您索性去上房求二老撵了我们母子吧。
      子仪看玉芳真的翻脸了,忙说好了好了,你现在可是两个人,生不得气的,也罢,人各有志,水泼了断没有收的道理,休就休了吧,给我研磨,我写张休书。玉芳这才笑了,说这就对了,不过也不用醋溜溜的,以后,等孩子出世,我再给你娶一房,算是补偿与你。子仪说算了,老婆多了还真不是一福,娶进家的都不一定是自己的,还敢想什么?现在看来,只有身家性命是自己的,就但求自保吧。
      一席话惹得玉芳大笑不止,肚子疼起来,忙哎哟用手捂了,吓得子仪说是不是要生了?玉芳说不知道。子仪忙扶玉芳在椅子上坐下,又奔到门口去喊麻子老婆,回转身来,摸摸玉芳的头和手,说怎么样怎么样?玉芳倒好了,自己站起来,说不疼了,是笑岔了气了。子仪说可把我吓坏了,以为要生了呢。玉芳说就算要生了,摸头干什么?难道孩子是从脑袋里跳出来的?说着就笑了。子仪说我又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从前母亲总骗我小孩是在山上拣的,如今自己要当爹了,看着你这么大的肚子,想想如何生出来,头皮老发麻。玉芳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番心思,知道我们女人不易,就多爱一点,当初我嫁你也是不情愿的,但既嫁了你,我今生就是你的,任什么样的男人,也看不进我的眼里。子仪听了,就有些惭愧,说听你这话,我是对不起你的,自见了月亮,我的一颗心就全系在她身上了,没想到她会负了我,而我又先负你,想一想倒算是报应呢。玉芳摇摇头,说月亮是和我不一样的人,她也爱你,但她要的你给不了她,她要爱更要自尊,命运不济,先做了小,又被当了了生孩子物件,你叫她如何安心?何况林云清也不是个寻常人物,这都是缘份也都是命,想不得也说不得啊。话到这里,夫妻俩四目相对,都觉得人生无常,拥有的情应先珍惜了,情不自禁都向前挪了一步。
      玉芳含笑打下子仪的手,说别,大白天的,我又这样。就拿了休书,回屋取了那个箱子,自己搬了,气喘吁吁地来到月亮房中,说休书拿到了,这可是打开金笼放鸟飞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陪嫁,今儿送给妹妹做了陪嫁吧,我对不起云清,可我身上有一帮子人的幸福,也是没办法,只能这样,希望妹妹与云清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吧,云清是个靠得住的人。
      月亮听了,很是感动,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有你这句话也就足了,我手头有一些,生计没有问题。玉芳说给你你就拿着,他家里无产无业的,多点财贝,置上房子买上地,过点舒坦日子,穷夫妻多吵闹,我希望你们安安稳稳的呢,别的就不要想那么多,只是你不要告诉云清这个事,他恨我呢,不过这也好,他就会更爱你呢。
      月亮拉住玉芳的手,说快生了吧?玉芳说就是这两日吧。月亮说姐姐,我看这准是个男孩,会很英俊的。玉芳说妹妹,你也会有的,真的。月亮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玉芳的眼泪倒下来了,月亮忙伸手去拭,玉芳抓住她的手,说妹妹,我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心里也不是没有他,可是,这世上有好多的事情,自己说了是不算的,说句害羞的话,若是没有那么一大帮子人等着我给他们长脸,我倒情愿跟了你们走,给你做妹妹都心甘情愿。
      玉芳花儿叶地说了一通就走了,月亮目送她蹒跚踱出花园,一时间百感交集,好大会儿才定了社,拿起收拾好的包裹,去叫上云清,将书交给他看,麻子夫妇在一旁奇怪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知是眼花还是睡了没醒。
云清和月亮并肩走出了龙家的大门,彼此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轻松,玉芳站在门里遥遥相送,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龙太太踮着脚扭过来,说也没看看他们带走了什么。玉芳说不管带走什么,总是留下了幸福与宁静啊。

                                                            十一

      十月期满,玉芳足月生下一个十斤多重的儿子,龙太太喜洋洋地抱在怀里,满满实实,端详来端详去,叫着麻子老婆,说你看这个孩子怎么样?麻子老婆说真是个好孩子,虎头虎脑的,跟子仪小时候,别提有多像了。龙母说小月孩那里看得出,我倒觉得更像母亲。麻子老婆心里明白,但嘴上却说您可真说对了,儿随母,女随父,这是老话了,子仪不就是长得像你?龙母还是端详,沉呤不语。麻子老婆说大喜的日子,您怎么老不说话?龙太太放下孩子,与麻子老婆一起走出屋去,到了月亮门,停下来,说有件事我总是猜疑,怎么从前就是没有,而后来就有了?麻子老婆说您可别乱猜,龙家一直香火不盛,您别惹了神灵,我知道您想得是什么,可您想啊,玉芳生的,您想多了可没根据,再说了,天下有多少孩子,长得自己一个模样,其实只要血是亲的,就什么也是亲的。龙太太这才笑起一,说我也是被月亮这个狐狸精闹得昏头,看到谁都好像带着骚气。
      待龙太太走后,麻子老婆回到房里,对正给孩子哺乳的玉芳说少奶奶,您的心事我都明白,可您要放心,只要是对龙家有利的事,我是伤天害理都敢做,不说只是一句话,但求您千万别将这孩子交了人,管他来路如何,只要他能承继龙家的香火,就是龙家的子孙,谁敢说不像,都有我撑着。
      玉芳放下孩子,说我忘不了您的恩德,也决不会把孩子交了。说完,从手上抹下镂空的金丝镯子,说这个送你做个小意思,待我起了床再大谢。
      麻子老婆说你这可是想歪了,我身在龙家这么多年,和龙家的人可是没什么区别了,少爷的身子有些亏差,才有了你这一幕,可这总比抱来的孩子强,你眼下拿了这些物件谢我,没意思了,这啊,还是你自己留着戴吧,你们年轻人水葱似的,戴着不知有多好看,我一把子年纪,金衣玉裳地包裹起来,也只算个老妖怪。这话惹得玉芳笑起来,就给了她些银钱之类的实用物件,她还是百般推辞,玉芳就假意儿板起脸来,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您是恩人呢,这点钱算什么?给麻叔添点酒钱而已,麻子老婆这才千恩万谢地受了。
      子仪如今是天天围着玉芳转,一会儿端茶送水,一会儿逗弄孩子。他是个脑筋简单的人,只喜欢这粉嫩的小娃娃,并不怀疑其它,而且只要孩子醒着,他就想尽了花样逗他笑,就是哄哭了也还不肯离开。玉芳假意恼他,说不给孩子树个榜样。子仪说咱娘说了,树大自直,咱也让他树大自直吧。
      这一来,子仪烟抽得越来越少,脸色由青逐渐转成黄白,饭也吃得多了,龙家二老在饭桌上还能听到儿子讲笑话,当然了,他讲得都是孩子的趣事,比如如何含着他的手指头嘬来嘬去了,如何尿到他的嘴里了,又如何眼睛随着他手里的布老虎转了。有时候,一句话讲来讲去,上顿讲,下顿讲,像个痴子一样,常把饭桌上的人逗得开怀大笑,而人家笑得前仰后合,他还不知人家笑的是他自己。
      心情一高兴,再加上成天守在玉芳和儿子身边,子仪有一次趁着儿子睡着之际,竟要求玉芳做次房事,玉芳羞红了脸,说你作死啊,人家说生了孩子,不出百日,是不能那样的。子仪说我就是要嘛,你就应了吧。玉芳就是不肯,说生子百里同房大凶。可玉芳越是推三阻四,子仪越是热血贲张,将玉芳的衣服翻起,嘴巴亲在那饱满的乳房上再不松口,玉芳不由地阵阵呻吟,喘着粗气的子仪翻身而上,将玉芳压在了身下,玉芳也就半推半就地受了。
      一番忙碌,子仪十分疲倦地趴在玉芳身边睡了,这时,屋子静悄悄,只有桌上的红烛温情脉脉地亮着,玉芳坐起来,给睡在另一边的孩子换换尿布,又轻轻躺了下来,在这样的夜晚,她无法入睡。
      自从认识云清到现在发生了好多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情,玉芳曾连死的心都有了,真没料到会有今天这样好的结局,这也许都是孩子的福分啊,上天是有情的,送龙家一个孙子,送自己一个越来越好、越来越接近理想的丈夫,送云清一个红颜知己,送月亮一个多情郎君,可怜的是孩子没有亲生父亲,但他将延续龙家的香火,承继龙家的家财,也是一种补偿了。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身子偎进子仪的怀里,嗅着他身上那好闻的气味,竟睡着了。
      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孩子百岁这一天,门里门外张灯结彩,待客的桌椅板凳全套了绣龙的红套,待客的杯盘大红镶金的筷子全摆列起来。子仪已基本恢复健康,站在那里,俨然是一个摇扇的张生,他走里走外,指东划西,那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麻子夫妇被他指使得团团转,龙老爷也想帮忙,却总做不到点子上,被龙太太训斥了几句后,就稳坐在太师椅上,笑咪咪地看着。突然,龙太太急了,说啊呀,我这个老糊涂,孩子还没起名呢,一会儿客人到了,怎么对客人说呢?大家一听,都说对啊,只是宝贝宝贝地叫着,竟然没有给孩子起一个学名。
      其实,孩子还没降生时,大家就开始取名字了,七嘴八舌,总也统一不起来,龙家是妇女主事,因而老是不能一锤定了音。
      麻子老婆说我看啊,还是请老爷定名吧。龙老爷望望太太,见没有批对,就觉得神气起来,说就是,我其实早就起好了,你们总嫌不响亮,我看就叫龙源,龙喜水,有水,龙就有灵气,有威风。大家一齐说好。
      突然,新请的奶娘跑过来,说少奶奶一个劲地吐,好像是有喜的日子,龙太太说才几天啊,怎么又怀上了?就叫过子仪来,说玉芳有了?子仪说大概是吧,这几天我就看她不对头,可她不说。龙太太喜得拍了儿子一下,说你这孩子倒是嘴严,这么大的喜事儿,却能瞒得住,啊呀,你也真是没有数,月子里怎么敢?早已木在一边的麻子老婆,张开了大嘴就合不拢,心想难道龙源也是龙家的?
      时间紧迫,容不得高兴,也容不得思想,亲戚好友们陆陆续续进门了,大家都带了自酿的米酒,和飞了桃红的笑口饽饽,只一时,后堂就有堆山成岭的样子。
      龙老爷坐了主位,大家互相招呼着,吩咐落座,丰盛的酒菜很快端了上来,只一时,后堂就是堆山成岭的繁华锦团。
      龙老爷坐了主位,大家便开始互相招呼,按辈落座,丰盛的酒菜很快端了上来,只一时,大厅上,酒杯穿花,吉语乱飞,龙家上下沉浸在幸福之中。
      席间,有麻子老婆抱了孩子出来,大家看着裹在锦绣包裹中的孩子,不绝口夸赞,红包也纷纷落在盘里,但有一个人,心眼太实,酒又喝了不少,竟脱口说了句这孩子怎么长得脱俗了?有人赶忙捂住他的嘴,把他架到一边,说你喝多了还敢胡说!
      在这个地方,脱俗的意思就是孩子长得不随父母,或者说孩子的血缘有问题,龙太太说别难为他,子仪的子息晚,也怨不得大家猜测,其实,不瞒大家,就是我这当奶奶的都觉得像天外飞来的喜事一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一就儿先把个请字说下了,我媳妇又有了,用不了多久啊,大家又要来喝喜酒了。
      堂上一片欢腾,有一个爱逗乐的凑趣说,最好再生个龙子,龙爷的架子就有了,左手搭一个,右手搭一个,说不定啊,也能过过大掌柜的瘾呢。大家瞅着龙太太笑个不停,龙老爷一张老脸上竟飞上红霞,而龙太太讪笑着,很是个挂不住,说我倒是想有个孙女了。大家就说一儿一女是枝花,老太太是想把人间的福气占全了呢。话说到高兴处,几个年轻的就寻了子仪按在了酒桌旁,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大功夫,来,敬你几杯,传传本事。
      子仪只好端起了酒杯,说我可是很久没喝酒了,今天高兴,破了例吧。
      趁前堂忙乱,麻子老婆从龙太太怀里接过小少爷,飞也似地向后院走去。
玉芳刚吐完了,正倚在枕头上休息,麻子老婆神色古怪地走过来,将小少爷轻轻地放在摇篮里,然后,神秘地去门口张望一下,说少奶奶,您给我交个底,您真的是有又有了吗?玉芳说也真不敢确定了,不过,好像是。麻子老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那儿说起。玉芳笑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吗?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有很多的事情真是弄不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比如月亮多厉害的一个人,竟能跟了落魄的云清走,这就够奇怪的了,还说什么呢?麻子老婆点点头,说那你好好养着吧,我走了。
      麻子老婆从房里出来,见门前海裳尽是粉嘟嘟的花朵,不由长叹一声,心想不管发生过什么,一切都有了圆满的结局,这回怀上的当然假不了,因为少爷一步不离的守着,龙家终于有了真正的香火了。


[ 本帖最后由 胜日寻芳 于 2007-5-17 18:08 编辑 ]
发表于 2007-5-14 10:3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点常,下载来读。谢谢带来这样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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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5 10: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一半,感觉文笔老到流畅,故事也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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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5 12:42:03 | 显示全部楼层
请吕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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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5 20:14:17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楼主!小说看完了,先点了这几处敲错字的地方,请你修改一下。
1、"任吕月百般抚弄,"----"吕月"应该是"月亮"吧?!   
2、玉清得知玉芳安全归来--------云清  ;
3、"不所清贫"不知何意?

文笔非常精练老到的一篇小说,写的明国时期深宅大院里发生的一段家事, 其间少不得家长里短,上辈小辈间的冲突,男女间恩怨情事,皆围绕后续香火展开着,我的感觉若拍成影视倒也有些看头呢。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大宅门里的女人再遇上个梨园戏子,必会生出些风流情事,一般总会出现悲剧,可这篇小说写法独特,给了一个很圆满的结尾。倒也让人松了口气,觉得心口畅通了。

小说情节丝丝入扣,文笔流畅从容细腻,人物形象生动饱满。值得学习,精华!

[ 本帖最后由 芊芊 于 2007-5-15 20: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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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5 22: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芊芊这么认真地读这篇小说,马上改正错误。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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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6 22:4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完了,整篇小说结构布局合理,语言表达流畅,故事情节紧凑,引人入胜。不足之处就是偶尔有点错别字,还有“十月期满,玉芳足月生下一个十斤多重的儿子”好像有点不合理,一般人家生下的孩子都只是8-9斤,甚至还要轻一点。这只是和义个人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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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7 15: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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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8 16:41:36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大体地又浏览了一遍,值得学习的地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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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8 20:55:3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吕兄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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