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阿祖

１、

　　安修又听到隔壁房间男人和女人激烈地争吵，还伴随着摔东西的声响。他低下头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午夜十二点了，隔壁的男女似乎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安修想，这已经是第六次，看来自己要换个房子住了，这里，隔音效果太差。
　　他关了电脑回床去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听到男人摔门离去和女人哭泣的声音，突然就很想能穿过这堵墙去看看自己的邻居，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如此激烈却又这样委屈。

　　大概昨天睡的有些晚了，安修起床的时候已经七点钟。他急急忙忙洗脸刷牙，然后出门。正好碰到隔壁的那个女人，在电梯里，安修特别留意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配上她小巧精致的五官，说不出的幽怨。女人大概发现了他在看她，转过脸来微微笑了下，算是打招呼。安修正要说话，电梯已经到一楼了。女人率先出去，外面，男人已经开车在等了。两个人一起离开。安修有些纳闷，明明昨天晚上还吵得很厉害，怎么今天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还是，自己原本就听错了，一切只是幻觉。

　　安修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工作很清闲，当然工资也不高。他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不富裕，但是自由。
　　今天安修又迟到了，老头子把他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发火，安修微微笑着，他吃准了老头子舍不得辞掉他。毕竟这个公司里，他的技术是最出色的。
　　安修等老头子训完话就回自己的位子，听歌，偶尔也会去斗几把地主。他的工作是维护公司的网络，这叫他有理由整天对着电脑，也就便于忙里偷闲。
　　可是今天，安修有些心不在焉。他总是记起电梯里看到的那张女人幽怨的脸，还有等在楼下的那个男人，他确定他们就住在他隔壁。安修想，那两个人的关系真是奇怪，不像情侣，不像兄妹，当然，更不像父女。

　　２、

　　安修开始留意隔壁的男女后发现了个很有意思的规律，男人每到周末才会来过夜，周六相安无事，周日会争吵。男人在半夜离去，周一早上又会回来接女人去上班。周周如此，屡试不爽。
　　安修对两个人若即若离的关系充满猜测，越是猜测便越是好奇，越是好奇就越多猜测。如此循环，他恨不得能在墙上打一个洞去清晰地窥视他们的生活。
　　他开始越来越多的在电梯里遇到隔壁的女人，知道她一般在七点出门。有时候只有两个人在电梯里时，她会对他笑笑。安修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她交谈，他想，这样也好，两个人陌生些，他因为窥视对方生活而产生的负罪感也就少些。
　　安修也见过那个男人。他去给一个客户修电脑路过咖啡厅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里面说话。男人的手越过桌子去摸女人的脸，表情和动作都写满了亲密。安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于是更加确定那个女人并不是隔壁的女人。
　　安修一下子愤怒起来，他甚至想冲进去用力揍那个男人的脸。他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手心的疼痛使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是的，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玻璃窗内的男女与他无关，父亲背着母亲去偷情也与他无关，那个时候，他还未出生。
　　所以他的出离愤怒是盲目的，是不应该的。这个城市充斥着太多寂寞的灵魂，爱与不爱，忠贞和背叛，只不过是场你情我愿的游戏罢了。因为越清醒就越痛苦，所以很多人愿意贪恋眼前的欢娱，哪顾得了到最后会伤害谁或是会得到谁。
　　关于感情，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是母亲告诉安修的，那个时候，她夜夜流泪。
　　安修在想，要不要把自己所看到的都告诉隔壁的女人，毕竟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即使很多事情，所知道的越少，痛苦就越少。

　　３、

　　安修终于还是和隔壁的女人说话了，却不是在电梯里。
　　那天，公司卖出去的一批电脑出了些问题，客户代表过来交涉。老头子把安修叫到办公室要他去处理这件事情。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安修就愣在了那里，客户的代表竟是住在隔壁的女人。女人也有些错愕，却还是很快就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从包里掏了张名片递过来。
　　安修伸手接过，看了眼她的名字，苏文静。安修想起她吵架时激烈的样子，她跟这个名字真不相称。苏文静大概发现了安修强忍的笑意，又或是因为他没有回张名片给她，有些不悦，微微沉着脸走出了办公室门口。

　　那批电脑的故障并不大，尤其是对内行人来说。安修很快就完成了任务，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可不愿意现在就回公司继续给老头子做牛做马，便决定在这里耗到天黑。
　　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发现苏文静正在休息区抽烟，就凑了过去。

　　她看着他慢慢走近，心里有些慌张。她知道自己租住的房子太旧了，隔音效果很差。他一定听到过自己与那个男人的争吵，因为自己也听到过他屋子里总是洋溢了许巍的歌声。
　　她扬了扬手上的万宝路，问他要不要来一根。他摇了摇头说他叫安修。
　　苏文静有些乐了，原来他还是记得自我介绍一下的。

　　安修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留意眼前的女人，她抽烟的样子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死前一直在抽烟，无日无夜的。有时候她也会教安修抽，安修不愿意，她便打他。 安修就是从那个时候彻底讨厌烟草的味道的。
　　还好母亲在他十岁那年死去了，安修想，还好。
　　他决定要告诉苏文静那天他所看到的，安修轻轻咳了一下，在脑子里组织自己要表达的语句，他说，上周四，我看到你和你男朋友在老树咖啡了。他边说边注意苏文静的表情，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宠辱不惊，局外人似的。
　　安修有些失望，他暗示的已经很清楚了。你男朋友和女人约会，你明知道那个女人不是自己，却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态。
　　安修想，或许真的是自己太多事了。想着想着有些兴致低落，便转身离开。
　　苏文静叫住了他，她说，不如晚上到我家来喝茶，我一个朋友特意从福建带了茶叶给我。停顿了一下，她又加了句，武夷山的大红袍。

　　４、

　　安修还是去了苏文静家，他一直就想去看墙那边是个怎么样的世界，有时候甜蜜，有时候争吵。但不管哪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他的好奇心终于在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下得到了满足。
　　隔壁的房间并不大，但莫名其妙地，安修觉得很温馨。他想，这样的一个屋子，是应该有爱情的。可是，为什么他所听到的却不像是这个样子？
　　苏文静去找茶叶，冲水。那个男人没在，这个屋子就他们两个人，一时间安修有种很奇怪的错觉，他想象着自己就是这屋子的男主人。下班回来，就这样享受着宁静和欢喜。他为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吃惊，又有些得意。
　　这时候苏文静已经端着茶过来了，安修连忙道谢，品了一下，满口余香。看来女主人还是很会享受生活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修想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竟在这时候口才变得笨拙起来。气氛稍微有一些尴尬，倒是苏文静一点都不在意，她静静地喝着茶水，安修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无神，她活在自己的情绪里，一时间冷落了安修。
　　安修笑笑，四下打量房间的布局。奇怪的是，他怎么努力看也看不出这屋子有一点关于男人的痕迹，连拖鞋都只一双，还是女式的。
　　苏文静大概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开始说话。她笑的样子很奇怪，像是在自嘲。她说，你见到的那个男人，不是我男朋友。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怎么表达比较合适。见安修一脸纳闷的表情，接着说下去，我只是他的情妇罢了。
　　安修终于明白苏文静为什么要那样的笑，他想他应该鄙视她的，对于这样的一类女人，他从心底鄙夷。可是现在他竟没有一点反感的情绪，他只是好奇，他本来以为是男人背着苏文静在偷情，现在才知道原来男人与苏文静之间才算是偷情。他不知道事实和他预期的答案哪个比较伤人，他甚至注意到了苏文静说情妇两个字时语气很重，像是在自责。安修想着想着竟有了一丝不舍。
　　苏文静说，我从十五岁那年认识他就一直爱着他。我第一次爱一个人，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放手。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和我结婚，我什么都没有。他要的是荣华，是富贵，所以他找了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并且对她百依百顺。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放手，即使他除了伤害什么都不能给我。我们背着他老婆约会，我做了他的情妇。我们每个周末见面，可他周日不管多晚都坚持要赶回去，我们为那无休止地争吵，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哪怕只是一点点，他只要有一晚上为了我不赶回去见他老婆，我就会满足，觉得一切都没有白费。觉得我们之间是有爱情的，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说到这里表情一下子黯淡了下来，眼睛也红了，要流泪的样子。
　　安修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文静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下去，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这些，我知道你们会看不起我。有时候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但我已经泥足深陷，脱不了身了。爱情对我来说就像是天花，一辈子只有一次。
　　说着说着苏文静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她把脸埋在安修的肩膀上，这使得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
　　安修看着她轻轻抽动的肩头，心想，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过来喝茶的吗？怎么会这样？
　　他伸出手去想揽住苏文静的肩膀，手伸到空中又停了下来，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只是一时失控，她内心里堆积了太多悲伤，一直找不到出口。现在突然汹涌出来，拦都拦不住。

　　5、

　　安修和苏文静的关系从那天起开始显得奇怪起来。
　　有时候，安修在自己房间，听到隔壁再传来争吵的时候，心里就会莫名地难过。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好奇心，后悔那天去苏文静家喝茶，他想，两个人若是不熟悉起来的话，他现在就不必在墙的这端觉得苦恼和烦躁了。
　　是的，两个人只是隔着一堵墙，却像隔了一个世界。远远地，彼此观望着。那样的观望叫安修觉得难受，他一直低声问自己，是怎么了？难道是爱上那个苏姓的女人了吗？
　　这样的爱情是安修不能接受的，在他的思想里，所有的第三者都应该去地狱。所以很多的时候他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在电梯里遇见苏文静的时候还是会心跳加速，所有的表象都是给别人看的，骗不了自己。安修觉得无措，他在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遭遇什么。 但苏文静开始经常来安修的房子，在周一或周五的任何一天。
　　有时候两个人会一起看很老的碟片，有时候苏文静会做饭给安修吃。

　　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安修看苏文静在客厅里抽烟，外面的雨声不停歇地传进来，有些忧伤和缠绵。安修忍不住还是劝苏文静离开那个男人了，他说那样的男人跟你在一起不般配。
　　苏文静吐了个烟圈，眼神疲惫，说话的声音也是低沉的，她说，安修，我找不到出路，你可愿意指点给我？
　　安修笑，他想起了母亲，在她死前她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她找不到出路，放不下心爱的人。第二天她就从十三楼的阳台跳了下去。安修放学回家的时候正好看见她的尸体，脸已经碎了，脑浆和鲜血流的遍地都是。外婆过来捂住他的眼，带他回家。
　　安修说，文静，你知道吗？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只是为了缝合父亲和母亲之间已经出现的裂缝，所以母亲给我起名字叫修。我是为了修补他们婚姻的缝隙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以为有了我父亲便会回心转意，她爱父亲爱的发狂，那个男人却跟着新欢一起离开了这个城市。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就一直抽烟，她念念不忘父亲的名字，念了十年，终于还是自杀了。我什么时候都记得她自杀的情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鲜红鲜红的，大片大片的血。我小的时候母亲一直打我，她在我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便不知道是爱还是恨。她在清醒的时候教我抽烟，在疯狂的时候拿板凳砸我的头。可我从不恨她，她只是个得不到爱的可怜女人。我恨的是父亲，为什么当初他承诺的爱，给别人给的不着痕迹。我也因此看不起那些第三者，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负责任的男人便是因为有那些不需要被负责的女人。
　　我从母亲身上看到了太多现实的东西。
　　我一直都不敢谈恋爱，若爱情对你来说是天花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瘟疫。根本不用去尝试，看过听过，心里便满是恐惧了。我总是想起母亲夜夜流泪的脸，这是爱情带给她的全部，她或许有过欢喜，但我看到的全是伤悲。从那个时候我就不再相信爱情，它只会伤人。

　　安修长长舒了口气，对面的苏文静已经开始流泪了，她说，安修，我不知道你有这么阴郁的童年。
　　安修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叫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走不出的牢笼，但却不应该一直把自己囚禁起来。
　　安修的手指滑过苏文静的脸，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他低下头去吻她的嘴。
　　苏文静没有反抗，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唇冰凉冰凉的，叫安修觉得心疼。安修在她耳边低声说话，文静，若我能有勇气去面对瘟疫的话，你又为什么不能去摆脱那场天花呢？
　　安修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有些不安，他害怕被拒绝。即使他说的不是很清楚，他想表达的爱也不是很清晰，可他知道怀里的女人会明白。
　　苏文静不说话，只是仰起脸来向他索吻。
６、

　　苏文静一直呆到天亮才离开。两个人在沙发上，彼此拥着过这个下雨的夜晚。
　　天亮的时候苏文静离开，她说，安修，抱抱我。
　　安修把她紧紧拥在自己怀里，用尽力气。生怕过了今天便没有明天的样子。

　　７、

　　安修想不到苏文静会离开这个城市。
　　他是在几天后去敲隔壁的门的，敲了很久，里面没有任何声息。
　　安修从阳台上翻过去，他住的是十三楼。翻进窗子的时候安修想，自己若是这样掉下去，就走上和母亲一样的路了，她是从十三楼往下跳的。
　　安修想着自己脸庞破碎，血流遍地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可是更叫他觉得冷的是在进入苏文静的房间后。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可是已是人去楼空。苏文静带走了简单的行李还有唯一的拖鞋。安修想一定是自己吓到她了，所以她才走的不着痕迹。
　　安修见了那个男人最后一次，他过来敲门问安修知道不知道隔壁女人去了哪里？安修摇摇头，他很仔细地打量了那个男人，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头发。安修想，这样的一个男人，果然配不起苏文静。但更使他高兴的是，那个男人也不知道苏文静去了哪里，这说明她已经决心摆脱现在的境地，去尝试新的生活了。这叫安修觉得欢喜，她可以不爱他，但她必须要丢弃那份已经不再残留下任何东西的爱情，丢弃那个已婚的男人。

　　８、

　　安修每个星期都会收到一张明信片。他知道是苏文静寄给他的，他第一次知道苏文静的字写的是这么好看，他想，她还是记得他的。
　　邮戳上的地址不停变换，从平遥到凤凰再到丽江，安修在想，这样的旅行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明信片上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有一个简单的地址，安修的地址。
　　安修开始抽烟，他想母亲当年一定也是因为难以抵挡这样厚重的想念才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的。
　　安修常从阳台翻到隔壁的房间去，他知道苏文静一定会回来。她很多东西都没带走，安修帮她打扫房间，整理剩余的衣服。有时候他会摸着那堵墙想，要是没有它的话，这两套房子就会成为一个家庭。
　　
　　９、
　
　　最后一张明信片，邮戳是昆明。上面破天荒的写了一句多余的话，清秀的字迹，苏文静说，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堵墙，若能走出，才会看到以前被遮挡的阳光。六月炽热的太阳下，安修忍不住笑了，他知道，他爱的女子即将回来。

　　

蓝生

出彩的叙述，喜欢这个故事！！

夭夭

走出心里的墙,将看到被遮挡的阳光,美好的结局!

芊芊

美文.楼主文笔非常了得.全文语言流畅，描写细腻,感情丰富逼真,欣赏了,向你学习.欢迎多来红楼发帖。祝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