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喊山

蒙山

　　连续两个夜晚，哭声从河对岸传来，守夜的山里汉子，心里发怵。
　　搂老婆两晚上，二狗匆匆赶回来。走进山梁，嗅着苹果甜滋滋的香味，便扯开嗓子吆喝起来：噢－，声音满山满野漾开来。喊完，他支起耳朵听，长时间没回应，边走边心想：都跑哪去了？怎么没动静。随即双手招在嘴边：噢－，四下里转着身子吆喝，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半天还是没人应，除了秋虫的呢喃鸟的啾叽，什么声音也没有。
　　该不会还在睡觉吧，都下午四点多了！使出浑身气力喊半天，连个理的都没有．这让二狗很是扫兴，一路无精打采往果园走。
　　山上是果园下面是河。没事闲着的时候，二狗坐在山头，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夏日里，四子跟他打赌，说要是敢光着身子游到对岸，在树林里来回跑几趟，我给你两包烟。二狗没说二话，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浑浊的河水，游过宽阔的河床，沿着河堤疯跑，随跑随“噢－噢－”地咋呼，招惹的四子他们前仰后合，乐得直蹦高。
　　进入自家地段，大老远二狗看见，山头搭起的凉棚底下有人，就知道是四子他们。憋在肚子里的那股气上来了，哎，你们几个耳朵聋了吗？没命地吆喝也不放个屁。
　　要在平时，四子早就不饶人，每次回家总拿他开荤，让他老实交代跟老婆干的好事。今天谁也没理他，只顾抽烟，盛成拿眼瞅他不说话。
　　咋了？碰见鬼了！莫名其妙的二狗，忍不住问。
　　嗯，你信吗？四子没吭声，是盛成说的。
　　这不胡说八道吗？又喝我的茶。起来，我喝点。二狗拽着四子的胳膊。
　　你不信？四子动也没动。敢不敢跟我打赌？
　　有什么不敢，赌什么？二狗犟脾气又上来了。
　　那好，本来今晚我回家，不回了。只要你晚上听见哭声，敢到那林子里去，我输你两条好烟。你要不去，请我们酒，把你这只公鸡做下酒菜。四子伸着手，点划那只“咕咕”地叫，正在觅食的芦花大公鸡说。
　　呵呵，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盛成作证明人。二狗回家不知内情，盲目地下了赌注。
　　其实，山里人胆子都大，没人怕事，可这毫无原由的哭声，每到夜里响起，让人心生怯意。四子望着二狗“嘿嘿”地乐。
　　秋夜来得格外快，眨巴眼工夫降临了。
　　盛成等着看好戏，把二狗刚从家带来的老白干，还有煮好的咸鸡蛋，全部摆上石板。
　　你们是不是看我把家里带点吃的、喝的……
　　过会你就知道了。四子煞有介事地说，但他心里也犯嘀咕：万一今晚哭声没了，我那两条烟可就白白地输给他。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阴历十七。秋夜，风裹着花草.瓜果的馨香，阵阵地钻进鼻翼，沁入肺腑令人陶醉。雾蔼氤氤，似纱幔般从山的阴影里，丝丝缕缕浮游出来，在袅袅的月光下，幻化成飘渺。
　　哭声传来的时候，二狗先是一愣，正在夹菜的手停下来。幽怨的哭声戚戚艾艾，这抽噎这啜泣这呜咽，一下扯动了二狗某根神经。八年前不也正是这样的哭声，爱上自己的水莲离开自己了吗？
　　难道真是她？这哭声刻骨铭心地烙在他脑海里，永远地擦拭不去。
　　那一夜，也是在抽噎、啜泣、呜咽中告诉二狗，爹娘要收下人家彩礼，让她嫁人。三千元，当时二十二岁的二狗就是一千元也拿不出来，傻眼了。二狗哥，你娶俺吧！水莲摸黑跑四里多的山路，来找他。
　　三千元？水莲，你让我用啥娶你？上哪弄这么多钱去？
　　我还有六百块钱，加你的差多少？
　　撑破天一千五，还差一半呢！
　　那咋办？坐在山坡上，开始一整夜的哭泣。二狗蹲在那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唉声叹气。天亮的时候，水莲圆睁着眼很是认真地说，二狗哥，你再去打工吧！俺等你。可是没想到，当他欢天喜地，手里攥着足够的彩礼钱赶回家，水莲在父母的棍棒之下结了婚，因她哥急等着用钱讨个媳妇，把她当商品卖了出去。此时二狗才知道，那个用心去爱和爱自己的女人，成了别人的老婆，他欲哭无泪，躺在家里三天三夜没出屋门。水莲曾发下毒誓：到死不回娘家门，致使八年来他们两个人没见过一次面。
　　屏心静气地聆听着。真的是水莲，没错。二狗的心狂跳起来。
　　咋了？吓傻了是吧？四子打了下二狗停在半空中的手。二狗看他一眼，随即站起身来。
　　你、你、你真去？盛成有些结巴。
　　盛成，你没听出女人的声音是谁来？二狗问
　　谁？
　　黑暗里二狗嘴上点支烟，不再理睬谁，顺着山坡“噔噔”地往下走去。真是水莲的话，她为啥半夜三更跑出来哭呢？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越临近的时候声音越清晰。
　　月挂中天，秋凉的冷风在游动，把树梢的叶子摇曳地“哗啦啦”直响。二狗走过河床，踩着凋落在地上的枯叶，便有了更大的声音，伴随着脚步有节奏地“刷拉刷拉”响。他没有丝毫的胆怯和害怕，而是急于想走近前看看，这位晚上不在家的女人，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哭啥？
　　人都是自己吓自己的。二狗担心吓着对方，大老远就打开手电。这下挺管用，那抽噎、啜泣、呜咽声登时停止，接着传来惶恐的腔调：别过来，你是干什么的？
　　二狗顿下脚步，四下里搜寻，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传出声音的地方有人，就说：我是对面山上看果园的，叫二狗，听到哭声过来看看，不是坏人，你放心就是。
　　二狗、二狗...女人不住声的念叨：你认识一个叫水莲的吗？
　　认识，八年前嫁人了。
　　你是二狗哥，真的是……话没说完，只听到“扑通”一声，前面一棵树的阴影里，有个人倒了下去。
　　山不转水转，八年前深爱着的女人在这相见了。搀扶水莲起来，二狗倚着另一棵树坐在地上，掏出烟来抽着。
　　咋了？不在家待着，黑灯瞎火地到这哭啥？
　　那男人不是人，整天里……作为女人，惟一能证明自己是女人的先决条件，首先得有个孩子，就象那母鸡，养是为了下蛋仅此而已。自己呢？结婚八年了，光滑的肚皮竟然从未变个样子看看，依旧细腻胴体优美。婶子大娘直说，我是只不开怀的“鸡”。鸡要是不下蛋没人养，会成为下酒的菜。
　　刚开始一家人瞅着，眼巴巴地盼着给传宗接代，谁曾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远离文明的山村，根深蒂固地烙在人们的脑海里。
　　你娘的，害我断子绝孙，我打死你个吃白饭的。男人借着酒劲，往死里折腾。你娘的，种子撒在地里不发芽，不是块好地。手撕扯着、拧捏着，白皙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旧痕上重新有了印记，男人把我当成了泄欲的工具。整日里沉默寡言、憔悴不堪，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像把刀子剜我的心。没白没黑地劳作，并没有得到一家人的谅解，相反越发地使男人变本加厉。
　　几年了？心总在流血，曾经有过被当做女人看的日子，也曾有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满足感，更有过两人恩爱一生白头到老的幻想。没怀上孩子起初并没有引起家人的不满，慈祥和蔼的婆婆安慰道：不碍事，那张三还有李四家，也是两三年才有的。婆婆的话令我感动不已，泪水直在眼窝窝里打转。可时间一长，男人眼瞅着光屁股长大的同伴，孩子满街巷子里跑，自己不能续香火，从那一刻恶梦开始了。
　　五年，在人的一生中真得很短暂，但对我来说漫长而又倍受煎熬，永远是黑漆漆的夜。无数次地叩拜神灵祈求上苍，赐给我孩子，哪怕是一个女孩也好，能在人跟前抬地起头来，证明自己下蛋，还是个女人。
　　几十户人家百把口人，山高路远，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山野，很容易被人遗忘。活着是生存的权力，谁会相信还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命该如此，我真得相信自己的宿命了！前几天，县妇幼保健站翻山越岭破天荒地来到河西村，为育龄妇女做检查。当听说不能生孩子男人也有原因，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中午回到家伺候男人吃完饭，胆战心惊地对男人讲。
　　放你娘的屁，我有病？有病还能把你日的死去活来。男人疯了，我正在收拾碗筷，伸手拎了起来，狠很地掼到床上。噩梦开始了，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下身还在血流不止。
　　喝了酒的男人就像疯狗，晚上竟赶我出门，说他有病这是对他的侮辱。第三个晚上了，憋闷、委屈的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男人的颜面是女人的痛苦，有缺陷的女人更是没有任何理由，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没有人同情一个不下蛋的婆娘，只是觉得我可怜，唏嘘声中只会说前世没有修来福气。
　　无法倾诉自己内心的悲哀，默默地走出家门，还惟恐让别人碰到，强压着悲伤远离村庄，只有这样才可以到没人的地方痛哭。
　　来检查的大夫说我没病，可能男人有病，让他去查查，谁成想……他拿我不当人待，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地方。二狗哥，这就是命呀！
　　水莲找到可以倾诉的人，抽噎着哭诉自己这些年来痛苦的遭遇。不该哭的，但克制不住内心深处承受不起的哀痛，声音未出泪水早已潸然而下。
　　畜生，他凭什么？二狗气得直咬牙。
　　我不能给他生孩子，就是我没给他们家生个孩子……“呜－呜－”水莲捂着脸呜咽着，强压抑自己不发出声音。陡地，她双膝跪倒在二狗跟前，把个二狗吓得目瞪口呆：你、你干什么？
　　那晚的事二狗一句话也没漏，四子他们问，只是说有个女人跟家里闹别扭，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出来心里舒坦，压根就没提水莲，水莲他们先前都见过。见四子回家赶来，真带来两条好烟，他拽上四子、盛成往树林跑。
　　树林里，二狗惊恐地叫：四子、盛成，水莲水莲。瞪着眼瘫坐下来，手哆嗦着指向硕大的柳树，只看到一只胳膊耷拉着。等颤微微地转到跟前，水莲脸上依稀挂着笑，人早已走了。浆洗非常干净的衣裳一尘不染，一根绳子悬挂着她的躯体。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我该下去见她。水莲，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呀？二狗梦呓般地嘟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四子急眼了，伸手照他的脸掴了两巴掌，喊：为啥？
　　他男人不是人，没孩子往死里打她，她想跟我生个孩子，我没答应。说等三天，没想到……　
　　盛成踢了二狗一脚，用手点划着二狗骂：你混蛋，不会先应下来稳住她吗？二狗，你个孬种，不是男人。
　　啊-我混蛋、我孬种、我不是男人，啊--不知道是哭还是喊。二狗爬起身来，疯叫着狂奔，苍凉、沙哑的喊声，在林子上空盘旋。
　


　　　　　　　　　　　　完

苏康宝

小说的悬念一开始抓住了人心，接着读下来，又是一个悲剧。
蒙山朋友的笔触真的不一般，我感觉到很快，就能看到一篇顶好的小说了，期待中。。。。。。。。

芊芊

一场催人泪下的悲剧，一个闭塞山村的可怜女子。令人叹息。
作者文笔流畅，描述简洁细腻，人物刻画比较到位，欣赏了~~期待看见你更好的作品。问好！

蒙山

感谢楼上三位看过来,问好! [s:1]

骆中

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生动，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