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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湿透了！可是，天空只有冷风在得意地吹。
冷风从高空奔涌而来，湿漉漉的，俨然往下泼洒的冰水；地上一片淅沥，宛若高空的冷风吹得疲惫了，委身于地，心平气和，容颜亲切。
好像听见有人在外面说笑，就开门出来，就站在这里，室内温热，室外酷寒，内外两处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
听到某人的言笑的时候，温暖的室内，正是水蒸气把前窗后窗都罩得雾蒙蒙的时候，水雾太浓重，好像明显阻拦了外面传来的言笑声的强度。到了门外，一切顿然清晰，只是冷得出奇。到了外面，看见地上是湿润的——原来下过雨了。
冷风自高天不断吹来，四处乱窜，拐弯抹角，无孔不入，仿佛在寻找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劈头盖脸地给人一个“下马威”，然后像劫匪一样将人的周身搜遍，抢去了一部分体温，但它们肯定不完全是冲这个来的。风过之后，留下的是一个让人身不由己又心有余悸的寒战。
四顾无人——并没有想要见到的人，因而，即便已经震耳欲聋的课间喧嚣也等于一片空寂。人在哪里？怎么会消失得如此迅速？抑或是躲藏到了某一个角落。按理说，刚才在外面说话的人根本没有躲藏的必要。人的声音可以很快就消失，但人不会。再说，除了正在上课的教室之外，并无恰当的藏匿之所，正是上课时间，也不会藏匿到教室里。但愿自己的听觉曾经被冻僵，然后断裂了，掉在地上掷地有声，但愿发出言笑的人并没有创造出这样出人意料的结局。
言笑声却很真切。
不知道刚才在跟谁说话，另一个人的声音不甚清晰。现在，发出言笑的人真的难觅踪迹。也许，自己刚才产生了一个幻觉。现实的希望和抑或有过的幻觉搅在一起，真假难辨，虚实不分，竟然不知道应该首先验证现实的希望还是应该首先验证有过的幻觉。好在还隐隐记得刚才的言笑言简意赅，言笑极其简略，简略得就像被冷风反复吹扫过的操场，清洁得甚至让人看不到风的踪迹；意思也很明了，仅仅是跟人打招呼而已。
刚才，也许是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吧。
可是，又怎会这样巧妙呢？恰好，独独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最悦耳的声音，最值得留存于心的声音，最想听又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并且，已经多日不闻。曾经暗自想象过与某人久未谋面的种种原因：家有要事告假，身有小恙告假……应该不是完全离开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即便真会是这样的结果，或多或少都应该留下一些信息。却没有。那么，说明并没有永远离开。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想象总是很快就疲惫，想到精疲力竭神思恍惚的时候，想象力就像害怕负重的驴子，就要想方设法摔掉背上的驼子，尥蹶子表示抗议，或者，索性铤而走险掉头回去。想象力疲惫不堪之后也会退缩到以前更为久远的时间里去。
也许是地上一片雨后的淅沥景象唤醒了本已经深埋的记忆，也许是想起了一场毫无征兆的雨，此时此刻，心里的感觉是潮乎乎的。游荡在念想中的是三年前的初秋，大雨滂沱，转眼之间街上就浊流恣肆。城市街道上浑浊的雨水和下水道里的污水实在粗鲁，大雨倾泻之时它们全都癫狂起来。幸好，还能有一把素底蓝格的雨伞将视线从这一切之中引开去。
好美丽的人儿，头发差不多被雨水淋透了，真的不成体统了，但还是很美丽。不过，彼时彼地的美是无关乎形式的，全都变成了美的概念刻印在心里。最恰当的作为就是把雨伞递过去。真的递了过去，也真的接住了。似乎忘记了何时雨停……直到今天，哗然的雨声原来还在响着，在心里响着。
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后。此时此地，刚刚听到的，酷似当初的笑语初闻。听到了，即刻出门，却无踪迹，只见地上已是确证无疑的潮湿，原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下在酷寒的冬季，下在冬至之前，下过之后，冷风自高天接踵而至奔涌而来，风也是湿漉漉的。打过寒战以后，再次判断，也许，刚才只是一个幻觉。
总这样优柔寡断，总这样愿意堕入缠绵纠结。
其实，应该是一场雪，降到半空就融化了，落到地上才形同柔雨。下雨也好，这个冬天太干燥了，干燥得连天空的浮尘都有气无力，都落不到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去。
冷风继续吹来，一次比一次更加强横也更加贪婪。冷风把“手”伸进领口里，仿佛要把里面藏着的心事抓出来扔进漫天的浮尘里、云雾里。冷风带着尘土的气息，非但不香，反而有些腥气。风的冷酷简直有些暴戾简直让人忍不住想生气。却按捺住了，为冬天的冷风生气是极没有风度和涵养的。再说，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并不是为了生气，是为了满足心灵的强烈愿望才出来，是为了证实一种快意才出来，是灵魂亢奋心情激动了才出来。当然，可怜的身体也就只好一同来到这里。周天寒彻，又被围困在灰色调的楼宇里。地上的潮湿那么亲切，仿佛是被漂洗长头发的水淋湿的，但也被一千多双鞋底踩得一片狼藉。校工同时拿了两把拖把，铁青着脸，眼珠睁圆，和地上的污泥浊水开始决一死战。他的一部分辛苦注定要白费，它拖光了地上的污迹，却拖不走地上的潮湿，雨还在下着，虽然很小很小。人的额上，脸上，还能感觉出若有若无的雨滴来。
校工的职责就是让校园里不见垃圾不见污迹，凡有垃圾凡有污迹，他就是有过错的。因而，当地上遍布污迹的时候，他当然就要生气。
校工的理想是瓷砖铺地的内院永远干净整洁。但这是不可能的，孩子们的快乐总是在天空下雨下雪的情况下形成并达到极致的，也总是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快乐会留下很深刻、很厚重的痕迹的。
关于笑语的印象仿佛地上的潮湿那样难以处理。潮湿是千真万确的，干爽只是期望；笑语仿佛有过，人的踪迹再也难觅。雨还在下着，若有若无。笑语到底有没有过，首先很难确定，记忆，思维，想象力，经受着入冬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
严酷的冬天，地上潮湿的雨迹真的亲切。
潮湿，雨，雨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关联起来。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心灵经历，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一阵一闪而过的心旷神怡的惬意感觉，留存于心的长久不去的甜蜜回味，一种让自我自行消散无痕无迹的豁达念想，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快乐，这些，一直都在雨中淋着，久而久之，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大群游在心里的快乐的鱼。很愿意让那把素底蓝格的雨伞去为某人忠心“服役”，希望不要归还雨伞，希望天天下雨，甚至希望把这个经常处于干旱境况的家园下成热带雨林。从大雨如注到雪花飘零，从沙尘遮天、早春微雨如丝如缕到秋雨连绵断绝无期；从梧桐树新叶吐翠到梧桐树叶黄如蝶，都在反复收集雨伞可以不归还的种种根据。
然而，雨伞还是被归还了，当然从此成为故物而深藏不露，逐渐逐渐，和美妙的记忆一同变作过往中的陈迹，关于雨天，不想再次提起。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地上虽然很潮湿，但还算不上痛快淋漓的雨季，因而，没有一个人带雨伞。再说，在冬天，下雨的天气那么难以遇到，下雨的过程那么难以捕捉，雨滴也是那样的难以连成雨线，空气中灰尘的腥气散尽以后，又常有令人心旌摇荡的清晰无比的雨的气息，那种气息很亲切，掩盖了尘土的腥气，让人在瞬间快乐，让人在瞬间幸福，让人在初恋的回味里如醉如痴地徜徉，这一切，大概无人想要用伞遮拦的。
然而，美好的东西总是不会变得纯粹，心旷神怡的时候冷风还在吹来，风的冰冷的“手”从领口里伸进去，乱摸一气，然后带走一些温暖，给人留下一个身不由己、心有余悸的寒战，记忆好像得到了确认；笑已不闻，人也无踪，刚才出现的，现在可以算作一个幻觉。
校工用两把拖把拖光了内院里污迹斑斑的地砖，现在，他敞开了衣襟，他的额头湿润而发亮，他的头发热气腾腾的，仿佛刚泡过温泉。他的脸色依然铁青，好像一个还想跟谁拼命却找不到对手的武士。比起天真烂漫的孩子，校工无法得到冬日下雨的乐趣，他真的有些老了——忽然眼前一亮心头一热，他难道不能证明刚才发生过的事情吗？某人是否来过？是否有过言笑？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一切依然正常，自己没有臆想症的发作，自己的心灵也没有幻觉的产生，说明心灵依然健康。校工的嘴脸刮得很干净，但这并不能说明他的嘴上无毛——他的嘴上一定有毛，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办事一定牢靠。
差不多要上前开口了，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并立刻做出一个明确的决断：最好别问，免得节外生枝画蛇添足，“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再说，虽然地上已经湿透了，也只是下了一场小雨，小得行人都没有很明显的感觉，并且早已经停了，现在只有从高天奔涌而来的冷风在吹。吹风的时候谁会想到伞、谁又会打伞呢？就算刚才有人来过，笑过，跟人打过招呼，同样未必记得雨伞和雨天，也许已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记忆。
好了，如果真想快乐，那就拜托自己。
雨伞早就归还了，那个滂沱恣肆的雨天已经驻留在三年以前，也许跟今天的关联已经很轻、很浅，差不多就如同今天早晨的雨，地上还有，天上已无，而留在地上的雨的痕迹，也被孩子们一千多双脚踩踏得肮脏不堪凌乱不堪，又被校工拖净了，虽然地上还没有干。雨不一定再来，但孩子们一定再来，他们一来，又会出现鼎沸一般的哗然巨响，也许，刚才自己的幻觉根本就是他们造成的，如此说来，一千多个孩子的笑语完全可以安慰自己的心灵，让自己变得更加快乐一些。
也许，久未谋面的某人此刻并不在户外，人家，大抵，正在欣赏身上时尚又实用的皮草。虽然已是隆冬，冬天的寒冷尚不是十分的严厉，心中并没有失落和冷意，这只是一场“作秀”一样的冬日小雨，地上的潮湿一定会被风吹干，畅然于心的，还可以是冬日里这场小雨本身带来的乐趣。
不必过于认真，生活有太多的变数，即便刚才真有其人其事，也过去了。而冬雨，也仅仅是一场冬雨，连同冬雨在内的一切都无法再回到三年以前。有些笑语，只好让它永远驻留在心里，留驻在幻觉里；只要一且正常，另有一些笑语就不会枯竭，自己的快乐也就不会减弱，也就不会褪色，只要一切正常，那些笑语一定会在念想里好好安慰自己。
201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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