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2 13:13 编辑
这一条街上有几位老太太,她们都是热情、虔诚的佛门信女。
县城北关有一座“观音寺”,凡有佛事,老太太们总是无一缺席,或者诵经祷告,或者捐钱捐物,或者筹办佛会,总是情真意切,在城区广大信众之中一直都有极好的口碑。
今年冬天,遭逢了三十余年来不遇的低温天气,素有“陇上江南”美誉的北国小城就猛然间变得声色俱厉,仿佛从天外来了一些威武勇猛的搏击手,天天向小城和小城的人们叫阵挑战,搅得大家加快了行走的脚步,改变了平常悠闲和缓的神色;又如向来温柔娴静又多情善感的“林妹妹”在挥手之间摇身一变就成了髭须贲张豹眼圆睁的“张飞”。几天工夫,城中各处就相继传来水管、水表被冻裂的消息。泼洒在地上的水,确乎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冰凌,也就有把行人滑倒的消息频频传来。
北关“观音寺”里,未知最近有没有佛事,亦未知寺内有没有可靠的取暖设备,反正,街上那几位老信女不去佛寺,而是开始像鸟儿一样在十字街口集结了。连日天晴,阳光灿烂得出奇,也温暖得让人意外、惊喜。和大家一样,老信女们也需要抓紧时机晒晒太阳。于是,她们就混同于一直拉开距离的、如今也来晒太阳的一干凡夫俗子。她们同大家一起赞美太阳的好,一同获得最低成本的温暖,也一同自由谈笑。
据说,她们的身份好像是“居士”,这个身份称号好像代表尚未出家的俗家信众,那么,她们自然就不能完全脱离俗世和俗世里的诸多挂念和诸多烦恼。按理说,佛门中人大抵都是心量宽广、胸怀豁达的,拥有的超脱和快乐应该比别人明显居多,并且更有义务把大量的快乐带给别人。然而,事与愿违,她们站在街口安全岛上晒太阳的时候,非但不快乐,而且还有许多的忧愤和怨艾。
很好的阳光温暖了她们穿得极其臃肿的身体,她们从太阳那里获取的温暖好像已经到了多余的地步,她们的身体就发起热来,她们就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随心所欲地拉家常,拉家常的过程中免不了要说及别人的“长”和“短”。她们就顺势说长道短,她们这方面的话题通常是从说道自家的媳妇儿开始的,并且,多半时候,她们的说道常常是咬牙切齿怒目而视的。那时候,明朗的冬日艳阳有些刺眼,阳光逼视着她们并让她们眯起了眼睛,使得她们发怒的眼色很明显有所收敛。很好的阳光就为她们饶有兴趣的说长道短持续加温。
周围,那些并不是善男信女的人们的眼色就开始变得不以为然,就开始对她们投以冷眼。然而,正当其时阳光很亮很暖和,些微的冷眼根本不能引起她们足够的重视,甚至她们根本注意不到,她们就大说特说,不由自主地,说长道短就演变成搬弄是非。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不常进入佛门的人当然就要猜想,当今的佛门是不是已经改变了规矩,是否可以、或者已经流行随心所欲地说长道短、搬弄是非了呢,亦未可知。总之,那时她们是饶有兴趣的。而她们在城区信众之中一直都很好的口碑因此也开始打起折扣来。
作为尚未出家为尼的信女,不在佛门之内,而在俗众之中,当然也就有关心俗务的理由和义务。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言常有偏颇。这种时候,对她们来说,佛门中的种种清规戒律也可以“变通”一下而让她们自己的身心变得宽松一些、自由舒展一些——回到人性的起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理解的其他依据也可信手拈来。
她们毕竟是俗家信女,意志肯定有所不坚定,信仰肯定有所不虔诚、有所不纯粹。“俗家”是前提,“信女”是附会,她们对自己言行方面的不能自律、对佛祖的大为不敬是勉强可以说得通的。关于佛门,她们究竟知道多少,没有人给她们定指标,也没有人给她们量化,更加无法为她们进行考核与评估,她们所关心的事情从来都是可以率性而为的,对她们来说,虽然她们同属“佛门”,事实上是有“佛”而无“门”的。她们所知道的“佛”有一个通行规则或曰“定理、公式”,那就是存善念、行善事,口中不忘诵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她们还可以满怀诚意、热泪盈眶地诵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们可以为佛像燃灯、焚香,对佛祖顶礼膜拜,她们也向前来祷愿的其他俗家信众们为佛寺募集一些灯油香火钱,等到寺内举行重大佛事的时候,她们也会至诚至真地张罗一顿被称作“观音会”的斋饭、素餐。至于说到佛教甚至佛学,却不知道,她们之中究竟又有几人懂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呢?另据说,县城北关“观音寺”里的住持是一位开了十几年卡车后来下岗的司机!
这一条街上的一些居民,对这几位信女的所作所为早就多有指摘,但是,因其最终与别人的俗世生活关联无多,大家又觉得无可厚非、就没有深究的必要,遇上了,听到了,至多说明她们只是俗家信女,其身不正,修炼不深,不够专一,不够勇猛精进,不够至虔至诚,不够尽善尽美,大家可以对她们表示原谅,表示理解和同情,大家也可以对她们表示鄙夷,可以不以为然地走开,也可以在背地里说说,但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自从严酷的冬日里有了连续的大晴天,有了超乎寻常的冬日暖阳,那几位老信女几乎再未去过“观音寺”。在她们看来,温暖冬阳的烘烤一定远胜于“观音菩萨”的眷顾。站在阳光照耀的街口说东道西、说长道短,似乎也比呼喊“佛号”更轻松更有趣一些。想弄明白其中的缘由其实也不难。试想一下,她们只是心怀善念的普通信女,她们的人生出发点是没有错的,她们的道德价值观姑且还可算作中性的,她们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的简单程度是无须详细论证的,毕竟还是人的正常的精神寄托,而且,人总是有自己的精神寄托之所的。她们意欲将她们的精神寄托何处,也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不关别人的事情,更让她们放心的是,她们的作为在当下还不至于遭到别人的横加干涉,甚至,她们的活动尚不至于被断然取缔。再说,在被人满怀希望地追问“你幸福吗”的时代,谁都可以默认,人们的生活进入“幸福”时代已经是总体趋势、是大好形势,总之应该是真切的既成事实而毋庸置疑。那么,推而广之,生活中已经没有多少人间苦难而言,又因诸位信女根本就是不懂得诸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类深奥的佛学大道理的,她们也无需再唱并无实际功用的“佛号”,无需再向“观世音”祈求什么,这样,她们就不常到“观音寺”里去尽一些信女们应尽的义务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也许,大概,只有当她们等到天上不再出太阳,冬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或者即便依然出太阳但阳光不再温暖又是天气更加酷寒的时候,最好是在春暖花开以后,到旧的话题变得味同嚼蜡、新的趣味更浓的话题又没有产生的时候,她们才会想到“观音寺”吧。而那时,她们还会不会熟练地朗朗呼喊肃穆庄严的“佛号”呢?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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