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微笑

菜鸟先飞

  春天，最后一个黄昏。

时间到了，没有一朵花能逃脱凋零，哪怕是灵山上最后的一朵金婆罗。所以，一阵轻风掠过，我顺势堕落。我知道，我将堕到草丛里，堕到先落的花中间，随着它们，最终化成泥，化成土。这，是我的宿命。

然而，我落定的那一刻，雪光映心。原来，我落在了花下修行者的襟上。我不是有心要打扰他的清修，但三月的春风，将我的花瓣、带着他雪白的衣裳轻轻摇动，他张眼，我便落入了他的慧目。他拈着我，若有所思，我的元神就被他的目光渡到西汉，孟家庄。在那里，我有一个姓氏——孟——它也是我唯一的名字。

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死了，我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不曾沾过荤腥。父亲膝下无子，就把他一生的学问教给我，我很聪明学得很快，父亲很喜欢我，但是他教我的那些儒学道义，我终究是不喜欢。直到有一年，父亲的朋友送他一部佛经，我才恍然，我来世上，就是为了这部经书的。

我在家里日以继夜地研磨佛经，即使没有看着佛经，我的心里想的也是佛经上的东西。父亲看我的眼神逐渐担心：孟，做个凡人吧，不要成佛，成佛太苦太累！爹只要你快乐。

那时，我无法理解父亲的话，我笑容明净：爹，现在这样我就感到很快乐呀！

父亲眼中的忧虑更深，但他没有再说话。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离我而去，我就在这年的秋天开堂讲经。我的经堂就是我们家的院子，院子很大，种着十几棵数人合抱才围得过来的大桂花树，树冠稠密夏可遮日冬能挡风，树下容得几百人。

他是第一个来听我讲经的人。即使不是那袭白衣，我也知道他就是那个修行者，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也跟着我来堕入这轮回。

记得我么？金婆罗。他合什稽首。

尘销觉圆净，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摩登伽在梦，谁能留汝形？我垂目诵经。

他微笑不语，走到一棵桂花树下，盘膝趺坐。正是秋天，成熟的桂花不时随风落下，不一会就沾满了他的衣襟。他岿然不动，瞑目听我讲经，听毕，起身而行，不加拂拭，那些花纷纷自行堕落，他的衣裳一尘不染。

我在孟家庄讲经，一讲就是六十五年。这六十五年里，来听我讲经的人有时多有时少，只有他，从来不曾缺席。他总是坐在他第一次来的桂花树下，即使在雨天也不加任何遮蔽之物，然而他的白衣依旧是那么的洁净，连雨水也印不上痕迹。

来听我讲经的人都有很多的烦恼，他们无穷无尽地后悔过去做过的事，害怕将来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应。我总是劝他们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还没到来的事就不要去自己吓唬自己，珍惜“现在”，从“现在”开始做好每一件事，不要去伤害任何人，哪怕是小动物，这就够了。这些话，他们有的人能明白，有的人不能明白，有的人不明白做不到，有的人明白了也做不到。而他，总微笑不语。我知道他比我高深，我永远也读不懂他的笑容。

我坐化的那一年，八十一岁，在一个春天的黄昏里。刚讲完经，众人散去，只有他看出我的异样，守在我身边为我诵经。我的元神在他的声音里飘着飘着，飘回灵山，飘到佛祖跟前。

金婆罗，你终于来了。佛祖说，世人知前世因太多，泄露天机，将来必遭天遣。为救此浩劫，且命你到幽冥，司醧忘台，督促前往奈何桥的鬼魂饮一盏孟婆汤，忘却前世所有。

忘却？好，人世间的苦不都是来自不能忘吗？忘了一切，就不会再有烦恼，我在人间用六十五年的时间也解不开的结，一盏孟婆汤就能解脱。好。

金婆罗回来了，迦叶也该回来了。我听见佛祖在我身后说。我知道他在说那个白衣如雪的修行者。原来，他的名字叫迦叶。怪不得他在花下修行，我心里一动：花－叶。

醧忘台里是没有季节的，好象也没有时间，我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煎汤，给那些赶了很远的路的鬼魂喝。他们都很渴，一般都不会拒绝喝汤，偶尔有不愿喝的，听我说了那汤的好处，也就欣然喝了。非不喝的，也有鬼卒抓了硬灌。被硬灌的鬼魂都很痛苦，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痛苦，扔了前尘旧梦，轻轻松松地去下一世难道不好吗？

我能看到别人的痛苦，但我自己呢？我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在醧忘台的日子，我很孤独，我开始怀念孟家庄，怀念那个桂花树下白衣如雪的修行者。六十五年，仿佛只有他一个与我共渡。他在桂花树下听我讲经，我不孤独；他走出孟家庄，我也不孤独，因为我知道他还会来。但在这里，我很孤独，因为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孟婆汤对我是失效的，它能令所有人失去记忆，却无法洗去我自己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看到了迦叶，永远的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从他的笑容里，那些个我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春天一一复苏。

迦叶，你不去灵山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

佛祖说我牵挂太多尘缘未尽，要我到你这里喝一盏孟婆汤方能成正果，他的眼神一向清澈，只这一次飘忽不定，你说，我是喝？是不喝？

得成正果，当然是好事，喝，为什么不喝？我满满地为他斟上，从此一心向佛，不受轮回之苦。

喝了就得忘记一切。他看着我。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果然牵挂太多。我轻轻叹息。

我喝了，他把茶送到嘴边。

喝吧，我柔声相劝。

他喝汤的姿势很美，汤尽的碗底也如他的白衣，纤尘不染。我忽然想起要一直到问他的那个疑问：迦叶，你为什么到世间去轮回一遭？你本已不必。

我……他神情茫然……你是谁？为什么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

他施然远去，看着他的白衣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他，竟然忘了我是谁？

你真傻，一个女鬼在我身边笑，为什么要让他喝孟婆汤。

喝了，就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得成正果。

可你在让他忘却烦恼的同时，也忘却了所有的欢乐，忘却了你，你真傻。

我无语，女鬼还在轻笑，你是他的烦恼，也是他的快乐，他为你到尘世受轮回之苦，你却不知……

我赶到灵山的时候，佛祖正拈着一朵金婆罗花示众，所有的弟子都茫然，只有一身白衣的迦叶，从座中起身径至佛祖前，拈花微笑。

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芊芊

文笔流畅，文字优美。建议此篇发到散文版去更为合适。 [s:2]

暗香如沁

好美的文字。我觉得这还是小说的成分多一些。

梦在远方

呵呵呵,以为是妹妹呢,原来是以妹妹的名字为标题的好帖子!

蓝郁

很有些禅味。人活一世，悟不如不悟。太明白了就累。

呵呵，乱评。

吕和义

引用第1楼芊芊于2006-10-26 21:51发表的:
文笔流畅，文字优美。建议此篇发到散文版去更为合适。 [s:2]

同感

妙高台

单这语言，就够学一阵的，问好，学习了！！！

蒙山

引用第1楼芊芊于2006-10-26 21:51发表的:
文笔流畅，文字优美。建议此篇发到散文版去更为合适。 [s:2]

同意芊芊建议！